两人推杯换盏间,窗外细雨渐密。
“少年”说着宋国边境的趣闻,萧砚伶则讲起北国猎狼的惊险,从兵法聊到胡琴曲,竟发现彼此都爱读《孙子兵法》,连喝酒时必配辣牛肉的癖好都如出一辙。
当宋昭用匕首在木桌上刻下破阵图时,萧砚伶忽然按住她的手,盯着那截露出的皓腕:“兄台这手劲,倒像某认识的一位……”
少年突然举杯打断:“管他像谁,今日只论兄弟!”她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的弧度竟有些不自然,“来,再敬这乱世里的萍水相逢!”
宋昭被烈酒呛得暗自吐舌,适时小二进门上菜,熬得鲜香的鱼羹晶莹绵滑,冒着温热白雾萦绕,与人互相招呼客气,便拿起勺子品尝一口。
淡淡的醋香为鱼羹提了鲜,味道平衡恰到好处,一点不输平日宫里御厨所制。
如实夸奖一番这京城第一酒楼名不虚传,顺着身边人的提问与人套近乎。
“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若是公子感兴趣,我俩可以结个伴,正巧初来乍到,我也想在这几天多领略本土风情。”
宋昭抬起手中酒盏轻饮,“对了,在下姓…姓安,家中行五,名为安五,说起来,我还未问萧兄高姓大名,究竟是何方英雄?”
萧砚伶抹了把脸,打了个哈欠:“英雄谈不上,不过是个走南闯北的货郎,姓萧名‘野’,山野的野。”
他故意用了化名,想着逗弄这有趣的“书生”,却没注意到宋昭听到“萧”字时,握扇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我乃宋国人,家中做丝绸生意。此次公主大婚,两国关门大开,不少商贾随车队前来贸易,我随长辈来见见世面。”
此人出手阔绰,谈吐识礼,更是坐实了对方非富则贵的猜想。
宋昭将早就拟好的说辞道出,拱手回敬一杯,以宽袖掩面仰首饮下,酒水如喉辣得眼睛一眯,哽着喉头故作无事便咽了下口水。
三更梆子敲过,“醉仙楼”的梁柱已浸满酒气。雅间里酒香与烛火交融。
萧砚伶看着那人,忽然觉得这位公子,藏着比宋昭公主更让他好奇的灵魂。
萧砚伶咧嘴笑道:“好!兄弟!明日此时,某带你去城西靶场,让你见识下北疆的‘流星箭’!”
萧砚伶扯着“少年郎”的衣袖往桌上倒酒,铜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木墙上,一个晃着腿哼北疆牧歌,一个用筷子敲着酒碗和唱,倒像真成了忘年交。
“我说‘安兄’,”萧砚伶舌根发直,指节敲了敲对方腰间玉佩——那是块边角磨圆的白玉,雕着半朵未开的栀子花,“你这玉佩磨得跟姑娘家的胭脂盒似的,莫不是哪个相好送的?”
被唤作“安兄”的宋昭手一抖,酒液溅在袖口:“萧兄说笑了,此乃家母遗物,不过是戴着图个吉利。”
她转腕将玉佩藏进袖中,忽然用筷子指着窗外,“倒是萧兄这把匕首,柄上刻的狼头好生凶猛,莫不是打过仗?”
萧砚伶哈哈一笑,拔出靴筒里的匕首往桌上一剁,刀刃嵌进木纹三寸:“算你眼力好!某年轻时跟着商队走西域,曾在黑水河见过狼群围猎,这狼头便是照着头狼刻的。”
他没说的是,那匕首正是当年战神舅父的遗物,狼眼处嵌的是边关流民的碎玉。
宋昭指尖划过刀鞘暗纹,心中一动——这狼头雕刻的技法,与她在北国密档里见过的“冽风营”徽记如出一辙。
她面上却装作好奇:“黑水河?我曾听一位老商客说,那里的冰棱子能戳穿三层铁甲,不知萧兄可曾见过?”
“何止见过!”萧砚伶灌下一杯酒,忽然凑近压低声音。
“去年冬天,某亲眼见着一队马贼被冻在河面上,身上的皮甲都成了冰雕……”他忽然打住了话头。
宋昭端起酒碗笑道:“萧兄果然见多识广。说来也巧,我前几日在书铺瞧着本《北疆风物志》,里头说贵地有种‘醉流霞’酒,喝了能让人看见星辰倒悬,不知真假?”
她故意把“醉流霞”三字咬得极轻,那是北国王室御酒的别名。
萧砚伶眯起眼,只当这“书生”是从哪里听来的野史:“什么星辰倒悬,不过是喝多了眼花!真要论好酒,还得是我怀里这坛——”
他晃了晃贴身带着的葫芦,酒液晃出浓郁的药香,“这是用雪山顶的冰蚕泡的‘寒玉露’,寻常人喝一口能冻掉舌头。”
宋昭接过葫芦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里竟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甘苦——这配方与她宫中藏的“醒神露”极为相似,都是用北国特有的冰蚕与宋国草药调和。
她心中疑窦渐生,面上却笑得更欢:“痛快!萧兄果然是性情中人!”
此时窗外惊雷乍响,铜钱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
宋昭借着闪电微光,瞥见萧砚伶耳后有颗暗红朱砂痣——与她在和亲密档里见过的北国三皇子画像分毫不差!
她指尖猛地攥紧酒碗,却听对方打着酒嗝笑道:“安兄怎的脸色发白?莫不是怕打雷?”
“不过是酒劲上来了。”宋昭强迫自己放松,折扇在掌心转出簌簌风声。
雨越下越大,两人都有了几分醉意。萧砚伶扯下墙上挂着的胡琴,胡乱拨弄着琴弦唱道:“北国有狼,南国生花,相逢醉里……”
宋昭笑着接过琴,指尖拂过断了的第三根弦,接上后半句:“……不问归处,只问酒钱。”
琴音与雨声交织,烛火在酒坛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
萧砚伶看着“安兄”被雨水打湿的额发,忽然觉得这张少年眉眼既熟悉又陌生,像极了御街相遇时那位眼神锐利的公主,却又多了几分江湖气的坦荡。
而宋昭垂眸调弦时,想起密档里说三皇子“性狂傲,好穿玄衣,耳后有痣”。
再看看眼前这自称“萧野”的货郎,只觉得荒诞可笑——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
对坐饮酒,萧砚伶只觉这“安兄”有趣,却未深究他袖口滑落的蝉翼纱——那是宋国贵族才有的衣料。宋昭却在推杯换盏间,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袖子。
直到五更的钟鼓响起,两人酩酊大醉地倚在桌边。萧砚伶把狐裘盖在“安兄”身上,嘟囔着:“明日……带你去看流星箭……”
宋昭枕着胳膊,迷迷糊糊间摸到他腰间掉落的一枚铜牌,牌面刻着个狂草“砚”字。
她心中咯噔一下,却因酒劲上头,只把铜牌塞进自己袖中,喃喃道:“好……兄弟……”
她醉眼望向身边人:耳后朱砂痣、歪系玉带、连喝酒必配辣牛肉的习惯,分明就是白日里挑衅仪仗的萧殿下!
晨光透过窗缝照进来时,雅间里只剩空酒坛和半幅掉在地上的狐裘。
萧砚伶醒来时头痛欲裂,只记得昨夜与个“安兄”喝得痛快,却想不起对方长什么模样。
而驿站里,宋昭褪下男装,对着铜镜抚上自己耳后——那里,也有一颗与萧砚伶如出一辙的暗红朱砂痣。
袖中“砚”字铜牌泛着冷光,与密档里三皇子的佩饰分毫不差。她将铜牌纳入妆奁,唇边勾起一抹狡黠的笑:这萧砚伶,竟不知昨夜称兄道弟的,正是他即将要和亲的宋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