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光影下,老人眼角的黑痣显得尤为扎眼,竟与陈凡梦魇中那跪地求饶的孩童身影,诡异地重叠。
“王老先生?”
陈凡的声音透着几分克制的紧绷,目光沉静如水。
“晚辈陈凡,初到贵地,想向您打听些旧事。”
王老先生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了转,像在辨认,又似积习难改的动作。
他侧过身,让出条窄道。
“进来吧。”
嗓音干涩沙哑,仿佛每个字都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久不与人言的滞涩。
“这破落院子,平日野猫都嫌弃,稀客,当真是稀客。”
老人引着陈凡,穿过堆满杂物的逼仄过道,进了堂屋。
屋内光线愈发幽暗,那股尘土与岁月共同酿造的腐朽气息,较之院外,更是浓得化不开。
“坐。”
老人指了指一张油腻的旧木凳。
他则颤巍巍地走向墙角茶几,从积灰的铁皮罐里捻出几撮茶叶末,分置于两个豁了口的烤瓷杯中。
“老伙计们都走了个干净,小辈们更是嫌弃我这糟老头子,一年到头,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老人一边倒着滚水,一边絮叨。
腾腾水汽氤氲开来,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庞。
“昨儿倒是有个年轻人,打门口路过,探头探脑的,没进来。”
陈凡心念微转,忆及特事总局的明惠与灵月,二人昨日确曾至霓裳苑左近。
王老先生将一杯茶推至陈凡面前。
“尝尝,山里寻的野茶,不金贵,润润喉。”
茶水浑浊,叶梗漂浮,品相着实不敢恭维。
陈凡端起,未饮,仅以指腹摩挲着杯壁粗糙的烤瓷釉面。
“王老先生,晚辈冒昧,想向您打听个人。”
“哦?”
老人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浮沫与热气,“打听哪个?”
陈凡深吸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吐出那个萦绕于梦魇、与血色嫁衣纠缠的名字:
“整个苏州府,霓裳苑,昔日那位红遍半边天的戏班台柱。”
“哐当——”
王老先生手中烤瓷杯猝然失手,砸落在地,应声碎裂。
浑浊茶水裹挟着茶叶末,瞬间浸湿了他那双满是泥污的旧布鞋。
老人佝偻的身躯剧烈一颤,那双原本混沌的眸子,此刻竟迸射出慑人的精芒,死死锁住陈凡。
“你……你怎会知晓……”
其声不再沙哑,反倒尖利,满是无法置信的惊骇。
陈凡未答,仅静观其变。
空气霎时凝固,落针可闻。
许久,王老先生眼中精芒渐敛,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悲怆与苍凉。
他颓然坐倒于藤椅,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
“不错……霓裳苑……刘婉儿……”他喃喃自语,神思已飘向遥远的过往。
“你想知道?好,老朽都告诉你。”
老人抬头,眼神复杂地望定陈凡,
“那是……民国二十六年,倭寇入侵那年的旧事了。”
“彼时,我尚年幼,记事不久。”
“春园班主,自外头领回个小姑娘,名唤刘婉儿。”
“那丫头,天赐的好嗓子,婉转如黄莺出谷,模样更是水灵剔透,性情温婉,见人总是笑意盈盈。”
王老先生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
“婉儿姐十五岁登台,一曲《游园惊梦》,技压群芳,整个霓裳苑为之倾倒。”
“都赞她是天生的名角儿,祖师爷赏饭。”
“后来,婉儿姐遇上意中人,一位儒雅的教书先生。二人郎才女貌,神仙眷侣,不知羡煞旁人几何。”“然好景不常,倭寇入侵,苏州城顿成人间炼狱。”
老人言及此处,眸中掠过一抹深植的恐惧与彻骨的恨意。
“那群禽兽,点名索要城中‘最出挑的女子’侍奉……他们不知从何处听闻了婉儿姐的芳名。”
“婉儿姐何等性情?刚烈如火,宁死不屈。”
“然而……春园上下五十余口,齐齐跪在她面前,泣血哀求。”
“道是她若不从,众人皆难逃一死。”老人的声音已然哽咽,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打转。
“婉儿姐……她……她终究……还是去了。”
“只为保全我们这些……无用之人。”
“后来,国军光复苏州,城内稍得太平。”
“然那些苟活下来的人,转脸便开始肆意污蔑婉儿姐。”
“骂她主动献媚倭寇,骂她卑贱无耻,不知廉耻!”
“那杀人的唾沫星子,真能淹死人啊!”老人狠狠一拍大腿,手臂青筋坟起
“他们拖着婉儿姐游街示众,烂菜叶、臭鸡蛋、石子儿……劈头盖脸地砸向她……”
“婉儿姐始终咬紧牙关,一声未吭,脊梁挺得笔直。她在等,等她的心上人归来。”
“可她等到春园散了,等到戏台红绸褪尽了颜色,也未能等到那人。”
“那年仲夏,苏州城竟降下反常的鹅毛大雪。”
“婉儿姐身着亲手缝制的红嫁衣,吞下剧毒,纵身跃入了霓裳苑后台那口枯井之中。”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陈凡轻声念道,话语间难掩惋惜。
王老先生身形一震,怔怔望向陈凡:“你……你也通晓此理?”
陈凡未正面作答,反问:“那她的心上人,后来如何?”
王老先生惨然一笑:“他未曾负她。”
“他啊,早已投笔从戎,加入了国防第四军,血洒南州前线,与倭寇殊死搏斗。”
“最终……为国捐躯。”
“他的阵亡通知,连同他写给婉儿姐的数封家书,皆是在婉儿姐香消玉殒的次日,方才辗转送抵苏州。”
“造化弄人,何其残酷!”老人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执念如丝,萦绕魂魄,非不愿解,实乃情之所钟,早已刻骨。”陈凡凝视着老人悲恸欲绝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慨叹不已。
“老先生,那些信件,可否容晚辈一观?”
王老先生拭去泪痕,颔首。
他颤巍巍地从里屋捧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盒面因岁月磨砺,已难辨原色。
启开盒盖,内里是一张泛黄的黑白合影。
照片上,一位眉目清朗的青年与一名笑靥如花的女子相依相偎——正是风华绝代的刘婉儿。
照片之侧,是几封折叠齐整的信笺。
“老朽……有愧于婉儿姐啊……”老人捧着木盒,泣不成声,
“当年,我也是那群跪地求她之人中的一个……那时我年少无知,我怕死啊……”陈凡接过木盒,指尖轻触信笺,那股岁月沉淀的厚重感几乎透纸而来。
“老先生,春园旧址,今在何方?”王老先生闻言,眼神蓦地黯淡
“我……我离不开这座院子。”
陈凡目光掠过院中那丛生机盎然的翠竹,以及竹旁被石板虚掩的古井,心下了然。
他转身自门后取过一把破旧的黑布雨伞,豁然撑开。
继而行至王老先生身侧,伸出手:“老先生,晚辈扶您。”
王老先生满眼困惑地望着他。
就在陈凡搀扶起老人的刹那,他另一只手所握的青铜断剑已然无声出鞘半寸,剑尖在老人脚边一株枯黄孱弱的毛竹上轻轻一划。一道几不可辨的幽光一闪而逝。
王老先生的身体陡然一轻,脸上布满错愕。
“我……我这是……”
陈凡扶着他,一步步向院门行去。
当王老先生的脚踏出院门门槛的瞬间,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宛若卸下了压了数十年之久的千钧重担。
“松快了……多少年了,从未如此松快过……”
他茫然四顾,打量着门外既熟悉又陌生的巷陌。
陈凡松开手,将雨伞递予他。
“老先生,您老人家,其实早已仙逝。”
“便是在那片毛竹旁的小亭之内,对么?”王老先生的身影,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竟开始微微透明。
他低头审视自己的双手,复又望向陈凡,脸上泛起一抹了然的苦笑。
“是啊……原来,我已辞世这般长久了。”
“守着这秘密,守着这份愧疚,守着这老宅,亦是……守着她……”
院内,那片孱弱的毛竹丛中,
一个模糊的青衫身影对陈凡遥遥一揖,似是无声的感激。
“竹先生无需多礼。”陈凡淡声道。
青衫人影渐趋淡薄,终至不见。
“吱呀——”
身后那扇斑驳木门,无风自动,缓缓闭合,将院内一切隔断。
王老先生,或者说,王老先生的魂灵,伫立巷口,遥望霓裳苑方向,眼神飘渺而悠远。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走吧,去看看她。”陈凡轻声道,语调中夹杂着几许难言的复杂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