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凡举着那柄有些年头的黑布雨伞,伞面已显陈旧,在王老先生魂灵的无声指引下,亦步亦趋,向着老城区更深处走去。
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下一刻便有雨丝坠落。
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被岁月磨砺得光滑,此刻却因将雨未雨的湿气,透出一股沁骨的冷意。
两侧的建筑大多是民国时期的旧物,斑驳的墙面,褪色的木窗,静默地矗立着,与王老先生口中那民国二十六年的萧瑟光景,悄然重叠。
巷陌幽深,行人稀疏,偶有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更添了几分寂寥。
王老先生的魂影在前方飘忽,不快不慢,始终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距离。
他不再言语,只唯余沉默引路。
也不知拐过了多少个弯,穿过了几条窄巷。
终于,在一片尚未被现代开发洪流淹没的荒僻园子前,王老先生停下了脚步。
园子外墙颓圮,内里隐约可见一座三层高的徽式古楼,飞檐翘角已残破,木质结构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悲凉。
“到了。”
王老先生的魂影回首,声音带着几分卸下重担的释然。
“就是这儿了,霓裳苑。”
他望着那座破败的古楼,眼神复杂。
“老头子我,守着这附近几十年,总算是……回来了。”
陈凡收了伞,目光投向园内。他不动声色地从怀中摸出柳叶,夹在指间,在眼前轻轻一抹。
眼前的景象登时丕变。
只见那园子内,浓郁如墨的黑气翻滚不休,几乎凝为实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寒。而在那黑气之外,则笼罩着一层极淡的浅蓝色光晕,如同稀薄的晨雾,若不仔细分辨,几乎难以察觉。这蓝光,应是清微派行动组那些人布下的禁制。
陈凡心中了然,大约是为了防止普通人误入此地,惊扰了里面的东西,或是被其所害。
王老先生的魂灵,对那蓝光与黑气仿佛视若无睹,又或者说,这些东西对他根本构不成任何阻碍。
他径直朝着那扇紧闭的、布满尘埃的园门走去。
“吱呀——”
一声悠长而刺耳的摩擦声响起。
那扇似已尘封数十载的木门,竟在他靠近的瞬间,无风自动,徐徐开启。
门后,是一条幽深的小径,两侧依稀可见残破的石灯笼底座。
更远处,几点猩红的光晕在浓郁的黑气中摇曳,竟是几盏悬挂着的红灯笼。
王老先生侧过身,对着陈凡微微躬了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陈小哥,请吧。”
“这霓裳苑,许久没有活人来听戏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言的诡秘。
陈凡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斜背在身后的古旧笛盒,入手微凉。
他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迈步踏入了园门。
就在他整个人完全进入园内的刹那——“砰!”
身后的两扇沉重木门,轰然闭合,发出一声巨响,激起一片尘土。
与此同时,小径两侧原本摇曳的红灯笼,光芒陡然一变。那红色迅速褪去,转为一种惨白,更从惨白的灯笼纸内部,透出缕缕青绿妖光。
空气中,隐约响起了细碎的唢呐声,尖锐而凄厉,夹杂着咿咿呀呀的唱曲声,如泣如诉,断断续续。阴气瞬间浓郁了数倍,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暗处窥伺。
陈凡依旧背着那个看似普通的古笛盒,右手重新撑开了那把黑布雨伞。
伞面隔绝了些许阴寒,他神色平静,踏着脚下松软的腐叶,沿着那条鬼气森森的小径,从容前行。
旧地重游,恍如隔世。时光剥蚀了朱栏画栋,却磨不灭此间的幽怨执着。
……
场景骤然切换。
霓裳苑深处,一处被浓郁夜雾笼罩的空旷之地。
清玄道长单膝跪地,左肩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他大半件素白衬衫,脸色苍白如纸。
不远处,明惠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灵月半蹲在他身旁,伸出颤抖的手指探了探明惠的颈动脉,旋即松了口气,对着清玄道长急声道:“师叔,明惠师兄他还活着!只是……只是伤得很重,昏过去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脸上亦是毫无血色,握着一柄断裂的桃木短剑,虎口鲜血淋漓,玲珑的身段因恐惧与焦急而微微颤抖,但眼神中的坚韧却未曾消减,他们三人,连同先前布下的诸多符箓法阵,此刻都被困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漆黑鬼域之中。
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浓稠的夜雾缓缓分开,一道窈窕的红影静静悬浮。
那是一个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青丝如瀑,遮掩了面容,唯有一双惨白的手露在袖外,十指尖利如爪,嫁衣之下,隐约可见其身姿曼妙起伏,虽不见真容,却透着一股极致的阴柔与诡艳,令人心悸之余,又不禁浮想联翩正是刘婉儿所化的厉鬼。
“凶……凶灾级别!(相当于人类四阶执印阶巅峰)”
清玄道长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中充满了骇然。
他们先前遭遇的,不过是这厉鬼逸散出的部分怨气所化的分魂。
即便如此,也让他们疲于奔命,符箓法器消耗殆尽,才勉强将其重创。
谁曾想,这正主竟恐怖如斯!远超了他们此行对付“凶”级异物的预估。
这已非他们所能匹敌。
灵月看着那红衣女鬼,眼中闪过一抹决然。她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手中那柄断裂的桃木短剑上。
“敕令!神兵火急如律令!”断裂的桃木剑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赤金色光芒,隐隐有雷鸣之声。
与此同时,清玄道长艰难地从怀中摸出一枚巴掌大小、通体鎏金的符箓,符箓表面刻满了细密的朱砂符文。
“太上敕令,急召五雷,传讯千里,破!”
他猛地将金色符箓向上一抛,符箓化作一道金光,便要冲破这鬼域的束缚,向外界传递求救讯息。
“杀!”
灵月娇喝一声,手持燃着赤金色光焰的断剑,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红衣女鬼。
清玄道长也强提一口真气,从地上捡起一截尚算完好的桃木剑残段,紧随其后。然而,那红衣女鬼慢条斯理地抬手。
“噗!”
灵月手中的赤金光焰骤然熄灭,整个人如遭重击,倒飞而出,口中鲜血狂喷,手中的桃木断剑彻底碎裂成数截。
清玄道长堪堪避开无形劲气,他手中的桃木剑残段却“咔嚓”一声,也断为两截,虎口被震得鲜血直流。更让他心神俱裂的是,那道本应飞出鬼域传递消息的金色符箓,在空中盘旋一圈后,竟光芒黯淡地飞了回来,跌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颠倒八方……这鬼域,竟能颠倒八方,隔绝内外!”
清玄道长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苍天无眼,竟使妖邪至此!”
他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绝望。红衣女鬼似已厌倦了这场猫鼠游戏。
她那如瀑的长发无风自动,陡然间化作无数尖锐的黑色尖刺,铺天盖地般朝着力竭的清玄道长心口刺去。
清玄道长瞳孔骤缩,他想躲,身体却已不听使唤。
生死一线,方见人心本色;绝境之中,或有微光暗生。
“师叔!”
灵月目眦欲裂,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却根本来不及救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叮——”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突兀地在死寂的鬼域中响起。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清玄道长身前,手中握着一个墨色的、长条形的物事,精巧地架开了那致命的黑发攒刺。
黑发尖刺与那物事碰撞,竟发出金石之音,寸寸断裂。烟尘微散。
来人身形挺拔,一手撑着一把普通的黑布雨伞,另一手横持着一个古朴的笛盒,笛盒上隐有流光闪过。
正是陈凡。
他看也未看被救下的清玄道长,目光平静地投向那悬浮在半空的红衣女鬼。
“衢市陈凡。”
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在这阴森的鬼域中回荡。
“受刘婉儿姑娘相邀,前来霓裳苑,听上一曲。”
因缘际会,前尘旧梦,终有清算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