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面纱
  • 郭羽
  • 5443字
  • 2025-03-11 09:10:03

2011年9月15日

黄金48小时在赵玮他们无头苍蝇般乱撞中流逝。原本在案件中可以起到神来之眼的监控在花枝岛失灵。监控在花枝岛还没有普及,图侦翻遍了花枝岛上仅有的几个监控,都没有找到有效线索。

刑警的工作,很多时候枯燥、琐碎甚至是要做许许多多无用功,才能捋出一点点线索。这一次,他们经过两天的走访,刚从谢友庆那里抓了个线头,到了苏大河这里又断了。虽然夫妻之间做时间证人并不是那么可靠,但现在他们也没有其他证据可以证明苏大河当晚出过海。

那晚和黎花约会的究竟是谁?在赵玮办过的命案里,超过50%都是情杀。社会开始富足之后,因为感情纠纷而杀人的比例直线上升。黎花穿得那么性感死在无人岛,按照常理推测,和她约会的人跟她的关系应该是非常亲密的。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们都没有找到和黎花关系密切的男性。至于苏大河,赵玮从刚才的问话里隐隐感觉到他跟黎花的关系没有像他自己说的那么简单,他在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眼神飘忽闪烁,这一切都被赵玮看在眼里。那张照片,到底有什么特别?

梁斌那边也传来消息,跑遍所有海舟市的医院,翻查了最近一年洗肾患者的资料,都没有查到一个叫黎花的病人。这就令人费解了。郑群经验丰富,他的判断不可能出错,那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一种是死者去市外的医院洗肾,但海舟市第一人民医院在治疗肾病方面很权威,死者为何要舍近求远呢?另一种就是死者的真实身份不叫黎花。

赵玮和夏新亮并肩走在去往码头的花礁路上,却各有心事。花枝岛上的街道狭小,多是小巷,地面铺的是四方石块。房子很矮,大都是二层的小楼房,有不少房子还是明清时代留下来的。这个时间一些人家已经把小方桌摆在家门口,开始吃晚饭。花枝岛人只要天气好,喜欢在露天吃饭。此刻已是晚霞漫天,伴着海风与日落,这本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傍晚。

“赵警官,吃了没,来我家吃饭吧。”路过老王家,老王正在摆碗筷,见到赵玮,热情地邀请他们一块儿吃饭。“还有事在身,王大哥,你吃好!”赵玮从脸上挤出笑容,婉拒了老王。在花枝岛派出所段炼的时候,赵玮帮老王调解过和邻居关于宅基地的纠纷,解决了老王的一个心病,老王一直念她的好。

“师父,你在花枝岛人缘挺不错啊,怎么刚才那个袁月,看见你像是见了仇人一样,你们有什么过节吗?”趁着赵玮打破沉默,夏新亮终于发话,这个问题在他的喉咙口梗了一路,终于还是忍不住蹦了出来。

就在刚才,他和赵玮被一个叫袁月的女人拿着扫把从小超市赶出来。第一天干刑警碰上这样狼狈的待遇是夏新亮始料未及的。

从花枝岛小学出来后,他们便去了袁月的小超市。他们刚掀起小超市的塑料门帘,前脚才踏进超市,正在柜台后面给顾客结账的袁月连生意也不做了,“噌”地从身后抄起扫把就冲出来朝赵玮身上横扫过来,尖声喊道:“你这个杀人犯的帮凶居然还有脸来花枝岛!”

夏新亮见状立马走上前去将师父护在身后,却正好挨了袁月一下打。袁月虽然个头不高,但体型敦实,力气很大,这一用猛力,不成想崩掉了身上大花衬衫的一颗扣子,恰好还是正对着胸部的那一颗。

袁月一张肉乎乎的方脸闪过一丝慌张的神情,一只肉手紧张地护住胸口。她化着一个浓妆,厚厚的粉底遮盖不住皮肤上粗糙的毛孔,突出的颧骨上涂着鲜亮的腮红,宽大的嘴唇染着玫红色的口红,半长的头发烫成了羊毛卷,颜色近乎金黄,几乎将所有她眼里时髦的元素都集中在自己的头上,组合出了滑稽的效果。

夏新亮顿时尴尬得不知该把眼睛放到何处,但很快以极为专业的素质调整好姿态:“这位大姐,请你冷静一点,我们是警察,有点事需要你配合调查。黎花那个房子是从你这儿租的吧,我们需要看一下她租房时提供的身份信息。”

袁月怒气未消,扯着她十足的大嗓门,颇有一种泼妇骂街的态势:“我不配合,你们能把我怎么了?我外甥女苏眉死得那么冤,你们警察干了什么?包庇黎敏那个杀人犯!……现在来查花姐的案子……花姐,你死得好冤啊,碰上这样的警察给你查案……还怎么能找到凶手啊……他们只会包庇凶手……”袁月骂着骂着转了调,变成了一阵抑扬顿挫的哭腔。

夏新亮虽听得云里雾里,却觉得这个袁月颇有些表演的天赋,在泼妇骂街和哭天抢地之间切换得行云流水,不去演电影真是影视界的损失。赵玮面对这般情景站在他身后仍是一言不发。店里的顾客像是知道些原委,拉着袁月安慰:“大姐,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不要伤心了,伤身体啊!”

“再问你一遍,黎花租房时有没有提供身份信息?我们需要看一下。”夏新亮又一次正声问道。

“没有,就算有,也不会给你们……赶紧给我滚!不要影响我做生意!”袁月再度提起扫把,将他们轰了出来。

夏新亮等到的是师父赵玮的又一次沉默。赵玮没有想到,三年过去了,袁月见到她还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这个女人跟三年前比起来,更丰满了一些,脾气也随着身材的发福更为火爆泼辣。

三年前的苏眉坠楼案,到现在依旧是赵玮心里的一根刺。

她办过那么多起案子,从来没有冤枉过一个好人,也没有放过一个坏人。但是那起案子,各种舆论的声音给了她极大的压力。

事情发生在 2008年5月16日下午,队里接到报案电话,花枝岛小学有个学生坠楼身亡,赵玮跟着老高去出警。案子并不复杂,根据现场环境、死者坠楼姿态以及法证的痕迹鉴定,很快就判断出学生苏眉的死亡非刑事案件,系死者跳楼身亡。但苏眉的家属不认可这个结果,一口咬定是语文老师黎敏为了报复,不仅冤枉苏眉偷钱,还把苏眉从楼上推下去。

因为这个案子,苏眉的母亲袁满和她妹妹袁月隔三差五地到刑警队门口闹。赵玮当时刚回刑警队,年轻气盛,一次在警队大厅和两人争论了一番,结果两人写信给省厅,举报赵玮包庇凶手。赵玮陷入了舆论的暴风眼中,上面实在是扛不住,给了赵玮停职半年的处分。那次停职,让赵玮有了女儿毛毛。

想到这里,赵玮突然意识到,今天正好是女儿毛毛的生日,她竟然忘得一干二净,赶紧掏出手机给姑妈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听到女儿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喊“妈妈,妈妈……”的时候,赵玮的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语的情愫,是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针扎了一下,对女儿的亏欠令她心生酸涩。是呀,直到她有了女儿,才终于理解袁满当年的丧女之痛。就像师父老高说的,查明真相固然重要,照顾好受害者家属的心情,对刑警来说,也是一门学问。但赵玮有一点还是想不通,是不是只要背上受害者这个身份,就可以为所欲为。

夏新亮看到赵玮跟女儿打电话柔声细语的样子,颇为惊讶,为了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他半开玩笑地说道:“师父,你居然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年纪轻轻就有了女儿,人生赢家啊!”

“我离婚了。”赵玮略略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前夫在一次扫黄行动中,被队友从宾馆的床上带走,现在你还觉得我是人生赢家吗?”

赵玮说得风轻云淡,夏新亮却听得心惊动魄,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那张白净的脸因为尴尬而飞上红云,他恨不得抽自己那张坏事的嘴:“不,不好意思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儿,都是过去的事情。这事你待在刑警队迟早都会知道,与其别人说给你听,倒不如我亲自告诉你,也省去别人添油加醋。”

赵玮毫无波澜地说着,像是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这样的事情,放在绝大多数人身上,恐怕都得恨得咬牙切齿,又因羞愤而难以启齿。

夏新亮对赵玮能将此事与相识不到一天的他坦诚相告,心生佩服。只不过纵使他平日里伶牙俐齿,此刻也找不出合适的话语应对。

天色越来越暗,约好送他们去无人岛的渔民因为家中有事打来电话要临时爽约。赵玮抬头瞥见前方正好是圆满旅馆,停下来对夏新亮说:“你进去找个叫苏大年的人,问他方不方便送你去趟无人岛,费用由他定。”

有了袁月那儿的经历,赵玮觉得她不便直接进去,万一碰上袁满或许又免不了火星撞地球,但苏大年不一样,他性格温厚。前天在无人岛看到苏大年的时候,赵玮吓了一跳,他老了很多,本就话少的他更沉默寡言。印象中的苏大年有着渔民特有的棕褐色肌肤,挺拔、健壮,现在这个苏大年,那一身腱子肉荡然无存,长出一个肚腩,背微微有些勾着。也难怪,中年丧女这种事情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很难走出来的。

没过多久,夏新亮便带着苏大年从旅馆出来,手上还提着一只红色塑料袋。“师父,刚刚出炉的肉包,还热乎着,赶紧垫垫,一会儿回来我再请你去吃海鲜大餐。”夏新亮从塑料袋里掏出两个包子递给赵玮,见她没有伸手来接,又解释说,“好吃,师父,我刚在里面吃了两个,苏老板这手艺一绝!”

赵玮摆摆手苦笑道:“我宁愿挨饿,可不想一会儿晕船呕吐。”

“怎么可能,师父。”说话间,夏新亮又吞下一个肉包,作为一个吃货他实在抵挡不住这肉包的香气,更何况他此刻已是饥肠辘辘。

晚上风急浪高,船体颠簸得厉害。

苏大年镇定自若,熟练地掌舵,展现出一个老练渔民的从容。尽管这艘船并非他平日驾驭的那艘熟悉的小舢板,但对于像他这样经验丰富的岛上渔民来说,驾驭船只是生存的必备技能。苏大年的舢板被苏大河开走了,赵玮联系了之前放她鸽子的渔民,才借来这条小船。

“你弟弟也会开船吗?这么晚开船出海他是有什么事吗?”赵玮缩坐在船头,扯着嗓门和苏大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他打小就跟着我出海,他聪明,开船这种事情一学就会。”苏大年的双眼观察着海面的动静,声音从他的胸腔发出,“估计是去夜钓了吧,他很喜欢夜钓啊——”

“他经常出去夜钓吗?”赵玮问。

“一个月,总会去个五六次吧。”苏大年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叫他别老是夜里出门,多顾着点家里,他就是不听,我这个弟弟啊,什么的都好,就是……”

一个浪打过来,吞没了苏大年的最后几个字。听到苏大年说苏大河经常出门夜钓,赵玮想起了白天在办公室看到苏大河和覃燕秋的情景,她觉得这对年轻夫妻给人的感觉,没有如胶似漆的亲密,而是一种疏离感。

又是一个浪打了过来,船体颠簸得更加厉害,同时也冲撞着夏新亮胃里的四个肉包。此刻,他整个人趴在船沿,胃里的食物残渣从他的口中向包容万象的大海倾泻而出。待到将胃中的苦水也都吐尽,夏新亮方才觉得舒坦了一些。他想自己还是太年轻,无知无畏,小看了这片海域的能量。

赵玮专门挑了这个与案发相近的时间来无人岛。她需要一个相似的环境来揣摩案发时候凶手的心里状态。

黑夜笼罩中,赵玮站在黎花尸体被发现的位置,借着月光隐约看到不远处的潮水正在慢慢涨上来。灰色、冷峻、层层涌动着的大海像是紧皱着眉头,海浪互相拍打,激起白色的浮沫,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撞碎在礁石上,破碎后回归为一片虚幻的泡沫,等待着下一波大浪来袭。

海风呼啸而过,吹得赵玮披散在肩膀的头发都倒竖起来。无人岛上因为四周没有遮挡,风大得厉害,这样的环境看起来并不适合约会,除非约会的双方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不想被旁人看到。会是什么样的特殊原因呢?

对方是有妇之夫?

会是苏大河?赵玮又把线头绕到了苏大河身上。但是,他有时间证人。一般来说妻子可能会包庇犯罪的丈夫,但不会包庇一个出轨的丈夫……不过,就算凶手不是苏大河,他应该也知道些关于黎花的事情没有说出来。有些案子办起来困难重重,就是那些知情人出于各种原因,隐瞒了线索。

脑袋里的思绪粘成了一团,就像她此刻被风吹得一团凌乱的头发。赵玮迎风捋了捋头发,看到远处的灯塔闪烁着光亮。

夏新亮在船上吐得晕头转向,下了船被海风吹得打直打哆嗦,但年轻人毕竟身体好,稍微活动了一下,就恢复过来了。他绕着无人岛跑了一圈,再次出现在赵玮面前时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师父,太黑了,啥都看不清啊……”

就在这时,时刻观察着海浪变化的苏大年,扯着嗓子冲他们喊道。“赵警官,我们得回去了,潮水越来越高了……”

回到花枝岛时已是深夜,岛上吃饭的店面都已打烊,苏大年邀请赵玮和夏新亮去他的旅馆,给他们弄两个海鲜小炒做夜宵。“这个点,袁满和垚垚都睡了,放心吧。”苏大年看出赵玮的顾虑又解释道。饥肠辘辘的赵玮也就不再推辞。三人坐在小院里,边吃边聊起黎花。苏大年说,黎花刚来花枝岛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苏大年的口述2:

花姐刚来花枝岛的时候,就住在我开的圆满旅馆,住了个把月吧。我开旅馆也快三年了,她是我第一个遇到的大生意。

(她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她来的那天带了一个很大的行李箱,看起来像是要住一段时间,否则这种天气来花枝岛,用不着带那么大一个行李箱。

我印象特别深,那个行李箱一看就是贵价货,银灰色,很光亮。她挑了三楼那个最好的客房。她应该很有钱,都没有问价格,看了房间后,就定了半个月。那段时间,连一个客人都没有,幸好有了她这笔生意。

我跟她要身份证,她在包里找了好一会儿,愣是没找到。她急得满头大汗,问我要是没有身份证,还能住店吗?赵警官,我好不容易遇上个大生意,看她柔柔弱弱的也不像是个坏人,我就说,问题不大。给她办了入住。

我们这种小旅馆也没有电梯,我看她拿了一个那么大的行李箱,就主动帮她搬到了三楼。

她总是早出晚归。有一天,她回来我们正准备吃饭,那天大河跟他老婆也来吃饭,她说她还没吃晚饭,问是不是可以付点钱,跟我们一起吃,她来花枝岛还没吃过这边地道的家常菜。

她很会说话,一会儿夸阿满的饭做得好,一会儿又说大河他们夫妻真登对,把一大桌人夸得都很开心。阿满问她,为什么来花枝岛,这儿也不是旅游的好地方。

她说,她以前来过,这儿风景很美。然后她说她想在花枝岛定居了。在这儿开个啤酒屋。

(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过?)

她说是几年前来过,具体是什么时候倒没说。后来,过了第一段时间,花姐让我给她介绍介绍厨师和地方。我就给她介绍了老何,老何那时候在谢友庆那儿干,我听老何好几次说起不想干了,这对他来说是个机会。

后来,老何还专门来谢我,说我给他介绍了一个好老板。花姐的啤酒屋开起来后,知道我每天都会把赶海收获的海鲜拿到市场上去卖,就跟我说,以后直接卖给她的啤酒屋就行。

我是真想不出,花姐能跟什么人结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