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做自己又怎么样?

苏清颜第一次把琉璃灯摔在地上时,正对着工作室的落地镜。二十七岁的生日蛋糕还摆在桌上,奶油上用巧克力酱写着“永远十八岁”,是助理林夏偷偷订的。可她盯着镜中穿着高定礼服的自己,只看见锁骨处那颗被闪光灯放大的痣——上周时尚杂志硬照修图时,修图师问她“这颗痣要不要去掉”,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留着”,但此刻却觉得那点黑色像根刺。

她是圈内小有名气的琉璃艺术家,以复刻宋代“蜻蜓眼”琉璃珠闻名。客户说她的作品“比博物馆的还像博物馆的”,策展人夸她“掌握了古法工艺的魂”。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堆叠在展柜里的、完美复刻的凤纹琉璃瓶,瓶底都藏着一个极细微的错色——那是她偷偷留下的叛逆,像在精致面具上划开的细缝。

“清颜,你有没有想过做点自己的东西?”

说这话的是江砚,那个在她工作室斜对面开独立书店的男人。他总穿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袖口沾着墨水,书架上除了书还摆着各种奇奇怪怪的石头。苏清颜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书店橱窗里永远摆着一盏造型古怪的琉璃灯——主体是块不规则的火山石,裹着半透明的琉璃,像凝固的岩浆里冻着星星。

“古法工艺需要传承。”苏清颜当时正在给一尊复刻的琉璃香炉抛光,头也没抬。这是她的标准答案,用来应付所有“为什么不创新”的疑问。

“传承不是复刻,”江砚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块紫水晶,“你看这石头,亿万年才形成的纹路,谁能复刻?”他指了指橱窗里的灯,“那盏灯的琉璃液是我不小心打翻了三种色料混出来的,结果烧出来像极了超新星爆发时的星云。”

苏清颜没接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想起大学时第一次烧琉璃,误把氧化铜当氧化钴放了进去,出来的成品是种从未见过的、像暴雨前天空的灰蓝色,导师却皱着眉说:“胡闹,古法里没有这个色。”从那以后,她便把所有“胡闹”的念头都锁进了抽屉。

改变发生在一次个展上。她的复刻作品被摆在展厅最中央,镁光灯下流光溢彩。一个戴着厚眼镜的小女孩指着展品问妈妈:“为什么它们都长得一样呀?”妈妈笑着说:“因为这是传统呀。”苏清颜站在角落,忽然觉得那些完美的琉璃器都变成了冰冷的镜子,映出她日复一日的重复和隐藏的恐慌——她害怕脱离轨道,害怕不被认可,害怕那些“不像传统”的想法会让她失去现有的一切。

展览结束后,她喝了很多酒,回到工作室就抓起一盏刚完工的复刻琉璃灯摔了出去。清脆的碎裂声里,她看见灯座里藏着的、那点故意做错的颜色,忽然哭了。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工作室门口放着一个纸袋子,里面是块形状奇特的黑色火山石,旁边压着张纸条,是江砚的字:“试试用你的‘胡闹’浇铸它。”

苏清颜盯着那块石头看了很久。它坑坑洼洼,毫无美感,像块被遗弃的太空垃圾。但不知怎么,她想起了江砚说的“超新星爆发”。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个锁着“胡闹”念头的抽屉,里面堆满了颜色试验的小碎片,有暴雨前的灰蓝,有夕阳熔金的橙红,还有像极光一样流动的紫。

她开始尝试。不再严格按照古方配比,而是凭着直觉把不同色料混在一起;不再追求对称的造型,而是让琉璃液顺着火山石的纹路自然流淌。第一次烧制失败了,琉璃液在高温下炸裂,像一场夭折的烟火。第二次,颜色混得太杂,出来的东西像团烧焦的彩虹,丑得让她想笑。

“像车祸现场。”江砚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手里提着两杯热可可。他拿起那块失败的作品,对着光看了看,“但这里,”他指着一处凝固的气泡,“像不像彗星尾巴?”

苏清颜愣住了。在她眼里的“失败品”,在他眼里却成了“彗星尾巴”。那天下午,他们一起坐在满是碎琉璃的地上,像两个孩子一样给每块失败品找“亮点”。江砚说:“清颜,真正的传统不是复刻,是像琉璃一样,在高温里保持流动的可能性。”

她开始明白,做自己的阳光,不是拒绝外界的光,而是知道自己的火焰该如何燃烧。当她不再盯着“是否符合传统”的标尺,那些被压抑的灵感像开了闸的洪水。她用琉璃包裹生锈的齿轮,做出“时间的琥珀”;把破碎的琉璃片嵌进木头,做成“伤口的勋章”;甚至在一次酒后,把自己的指纹拓进琉璃液,烧出了一盏“独一无二的掌纹灯”。

这些“离经叛道”的作品自然引来了争议。有老派收藏家说她“糟蹋传统”,有媒体质疑她“江郎才尽才搞噱头”。苏清颜第一次看到恶评时,手心还是会冒汗,但她想起江砚说的“总有人讨厌彗星的尾巴,但也总有人等着看它划破夜空”。她不再去删评论,而是把那些批评打印出来,贴在工作室的墙上,像贴着一面面镜子——镜子里有讨厌她的人,也有更清晰的自己。

真正的转机是在一个雨夜。她带着新系列“星轨”参加一个独立艺术展,展台上摆着用琉璃模拟的各星系星云,每一盏灯都独一无二,有的像猎户座大星云的绚烂,有的像暗物质般沉静。一个穿着破洞牛仔裤的女孩在展台前站了很久,最后红着眼圈说:“我好像在你的灯里,看到了我自己的宇宙。”

那一刻,苏清颜忽然明白,当你勇敢地发出自己的光,总会照到那些在黑暗里寻找同类的灵魂。

而江砚,就像她宇宙里一颗稳定的恒星。他从不干涉她的创作,只是在她需要时递上一杯热可可,在她迷茫时分享一块奇怪的石头。他们的感情没有惊天动地的告白,只是在一个看完流星雨的夜晚,江砚指着天空说:“你看,每颗星星都在按自己的轨迹发光,却又互相照亮。”苏清颜转头看他,路灯映着他含笑的眼睛,像落了一片星光。

“江砚,”她忽然说,“我以前总怕自己不够亮,怕别人看不见我。”

“现在呢?”

“现在我知道,”苏清颜看着自己映在他瞳孔里的影子,笑了,“就算有人觉得我的光太奇怪,甚至讨厌它,也没关系。因为总会有像你这样的人,觉得它像超新星爆发一样有趣。”

后来,她的工作室不再只陈列复刻品,角落里专门辟出一块区域,摆满了那些“独一无二”的作品。有的像扭曲的银河,有的像燃烧的陨石,还有一盏,是用第一次摔碎的琉璃灯碎片拼成的,命名为“重生的星尘”。

有次林夏好奇地问:“苏老师,你现在还在意别人怎么评价吗?”

苏清颜正在给一盏新的琉璃灯上釉,那盏灯的灵感来自她某次生病时看到的、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她头也不抬地说:“在意啊,但现在我知道,就像琉璃需要不同的色料才能出彩,世界上总有人讨厌某种颜色,也总有人会为它尖叫。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想烧出什么样的光。”

窗外的阳光透过工作室的玻璃,照在她沾着琉璃釉的手上,也照在展台上那盏“掌纹灯”上。灯光与阳光交织,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苏清颜忽然觉得,做自己的鲜花,不是要长成别人定义的玫瑰或百合,而是哪怕只是株长在石缝里的蒲公英,也要在风起时,勇敢地撑开自己的绒毛,向着未知的方向,散发出独属于自己的、微不足道却真实的光。

而江砚,就坐在不远处的书桌前,翻着一本关于陨石的书,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目光里有欣赏,有理解,还有一种无需言说的共振。他们像两颗独立的恒星,各自闪耀,又在彼此的星轨里,找到了最舒适的引力。

手机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邮件,附件里是一组照片:一个偏远山区的小学教室,窗台上摆着几个用饮料瓶和彩色玻璃碎片做的“琉璃灯”,孩子们围着灯笑得灿烂。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老师说,这叫‘自己的星轨’。”

苏清颜看着照片,嘴角慢慢扬起。她知道,当她学会为自己点亮一盏灯,这光就会像涟漪一样,不知不觉地照到更远的地方,吸引来更多同样在寻找光的人。而这,或许就是做自己的阳光,最动人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