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洒在柳林镇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上。张守一揣着仅剩的二十几块大洋(给李老婆子塞了二十块,心还在滴血),循着那阵压抑的哭泣和焦急议论声,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镇子东头一户亮着昏黄油灯的人家院外。
院门虚掩着,里面人影晃动,气氛凝重。几个镇民围着一个穿着灰色短褂、戴着眼镜、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语气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刘干事,您可得想想办法啊!婉儿姐是好人,帮我们写过状子,揭露过乡绅盘剥!”
“是啊,活生生的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这都两天了!”
“还有前街绣春坊的阿春姑娘,也是前天晚上收工后就再没回家!她爹娘眼睛都快哭瞎了!”
“会不会…是被拍花子的拐到外省去了?听说最近不太平…”
“不可能!”那个被称作“刘干事”的戴眼镜年轻人推了推眼镜,声音带着知识分子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苏记者是《沪上民声报》的特派员,有身份有见识!她这次来柳林镇,是专门调查本地女子失踪案的!她跟我约好每天傍晚在镇东头老槐树下碰头交换信息,可前天傍晚就没来!我找遍了镇子,问遍了人,都说没看见!这绝不是普通的走失或拐卖!”
《沪上民声报》?特派员?调查女子失踪案?张守一耳朵竖得像天线,心里的小算盘“噼啪”作响。大报纸的记者!调查的还是连环失踪案!这案子要是破了…酬劳还能少得了?说不定还能上报纸扬名立万,给清微观拉点香火!刚才“亏钱”的郁闷瞬间被巨大的“商机”冲淡。
他整了整赵府“赞助”的新道袍(藏青色,料子确实不错,总算有点人模狗样了),清了清嗓子,脸上瞬间挂起那副“悲天悯人”、“专业可靠”的表情,抬脚迈进了院门。
“福生无量天尊!”张守一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院内的嘈杂。
院内众人吓了一跳,齐刷刷转头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道士。月光和油灯下,他身姿挺拔(努力挺的),崭新的道袍纤尘不染(刚换的),腰间那把古朴(裂纹被袖子遮着)的桃木剑平添几分神秘,眼神清亮中带着一丝“洞察世事”的深邃(装的)。
“这位道长是…?”刘干事警惕地打量着张守一。他受过新式教育,本能地对这些“装神弄鬼”的江湖人士抱有戒心。
“贫道张守一,栖云山清微观修士。”张守一稽首,目光扫过众人焦虑的脸庞,语气沉痛而坚定,“方才路过此地,听闻有善信女子失踪,且非止一人?贫道云游四方,除魔卫道,见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岂能袖手旁观?特来询问详情,或可略尽绵薄之力。”
他这番话,正气凛然,掷地有声,配上那身新行头,效果拔群。几个忧心忡忡的镇民仿佛看到了救星,七嘴八舌地就要把情况再说一遍。
“等等!”刘干事却眉头紧锁,抬手制止了众人。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张守一:“张道长?恕我直言,苏记者和阿春姑娘的失踪,很可能是人贩子或地方恶势力所为!这是治安案件,应当报官,或者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追查线索!求神问卜…恐怕无济于事,反而可能贻误时机!”他的话很直白,就差没直接说“你这神棍别来添乱”了。
张守一心里“嘿”了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刘居士此言差矣。世间之事,有表有里,有阳有阴。你只道是人祸,焉知非是邪祟作梗?”
他踱了一步,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仿佛能洞穿幽冥:“贫道入镇之时,便觉此地气机有异。寻常阴浊乃地脉淤塞,生老病死之常情。然…此镇上空,却隐有一丝缠绵怨戾之气,非正常亡魂所能有,更似…生魂被强行剥离、禁锢所留之残痕!阴冷污秽,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邪法符咒余韵!”他刻意加重了“生魂剥离”、“邪法符咒”几个词,说得煞有介事,同时暗中调动一丝微弱的炁息,让自己的话语带上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这是他下山后新琢磨出来的“业务技巧”——用一点真炁辅助,增强话语的“说服力”和神秘感。效果立竿见影,院内的镇民们脸色瞬间煞白,连刘干事也微微一怔,被那话语中蕴含的奇异力量震了一下。
“胡…胡说八道!”刘干事很快回过神来,脸涨得通红,感觉自己的科学信仰受到了挑战,“什么生魂剥离,邪法符咒!这都是封建迷信!苏记者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她绝不会相信这些!”
“哦?是吗?”张守一眉毛一挑,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他从旧褡裢里(新褡裢主要装“贵重物品”和法器)摸索了一阵,小心翼翼地拈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片极其微小的、焦黑色的碎屑,看起来像是某种纸张燃烧后的残渣。
“刘居士请看,”张守一将油纸包递到刘干事眼前,神色凝重,“此物,是贫道昨夜在赵府祖坟附近‘降服’那装神弄鬼的烟鬼时,无意中在乱草堆里发现的。初看不过是寻常纸灰,但…”他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炁,轻轻拂过那些黑色碎屑。
嗡…
极其微弱,但刘干事和靠得近的几个镇民,都清晰地感觉到那几片碎屑似乎极其短暂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死物被注入了极其微弱的一丝活力?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阴寒和污秽感的微弱气息,从碎屑上散发出来,让人本能地感到一阵恶心和心悸!
“此物之上,残留着极其微弱的阴邪炁息!”张守一斩钉截铁,“且其材质,绝非寻常纸张!贫道虽不识此符全貌,但可断定,此乃某种极其阴毒、专门用于禁锢生魂或采炼阴元的邪门符咒碎片!其绘制之法,绝非中原正道!”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碎屑是真的,在坟地乱草里发现的(可能是之前哪个倒霉“高人”留下的废符,也可能是风吹来的垃圾)。他用真炁刺激残渣,让残留的微弱阴气(可能是坟地本身的环境炁)显化一下,也是真的。但具体是什么符、干什么用的…他纯属根据感受到的那点阴气瞎蒙!不过,“禁锢生魂”、“采炼阴元”这种词,配合那实实在在让人心悸的阴冷感,杀伤力巨大!
院内一片死寂。刚才还质疑张守一的镇民们,此刻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恐惧。连刘干事也死死盯着那几片焦黑碎屑,脸色变幻不定。他受过教育,不信鬼神,但刚才那碎屑的异动和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是实实在在感受到的!这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这…这…”刘干事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语塞。
“刘居士,”张守一收起油纸包,语气放缓,带着一种“我理解你”的悲悯,“贫道并非危言耸听,也无意宣扬迷信。然,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世间万物,非尽在‘科学’二字囊括。苏记者调查此案,恐已触及某些‘非人’之秘,故遭不测。贫道观刘居士亦是心系百姓、明辨是非之人,值此危难之际,何不摒弃成见,与贫道携手?贫道以道法寻踪索迹,居士以智慧分析人理,双管齐下,方能救苏记者与阿春姑娘于水火!”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苏婉儿失踪可能与邪术有关(暗示危险性和自己专业的必要性),又给刘干事戴了高帽(“心系百姓”、“明辨是非”),还提出了“道法+人理”的合作方案,显得合情合理,诚意十足。
刘干事内心剧烈挣扎。理智告诉他应该相信官府和科学,但苏婉儿杳无音信、阿春也同时失踪的诡异事实,以及刚才那邪门符咒碎片的冲击,让他坚固的无神论堡垒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看着张守一清亮(虽然深处藏着狡黠)的眼神,再看看周围镇民充满期盼的目光,最终,救人的急切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迷信”的排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伸出手:“好!张道长!鄙人刘明远,《沪上民声报》实习干事,苏记者的助手。只要能找到苏记者和阿春姑娘,我愿意合作!你需要什么信息?”
张守一心中暗喜,脸上却是一派郑重,伸手与刘明远用力一握:“福生无量天尊!刘居士深明大义!当务之急,请将苏记者失踪前调查到的所有线索,以及那阿春姑娘失踪的详细情况,尽数告知贫道!尤其是…她们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点、接触过的人,以及…任何看似不合常理的细节!”
他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仿佛一个嗅到了血腥味的猎人。五十块大洋飞了的郁闷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更强烈的渴望——这个案子,油水肯定比抓“僵尸”大得多!而且,说不定还能会会那个留洋的“洋学生”,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不过嘛…”张守一看着刘明远开始翻找笔记本的认真样子,心里的小算盘又开始噼啪作响,“这活儿风险明显更高啊…又是邪法符咒,又是生魂剥离的…得加钱!等救出人,非得好好跟这位苏大记者…还有她背后的报社…谈谈劳务费不可!”
月光下,清瘦的道士与戴眼镜的进步青年,这两个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因为一桩离奇的失踪案,在这座笼罩着诡异气氛的小镇上,暂时结成了同盟。而张守一的“赤字”天师生涯,也即将迎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硬仗。他摸了摸怀里那把带裂纹的桃木剑,感受着新道袍柔滑的触感,嘴角勾起一抹混合着期待和算计的弧度。
“无量那个天尊…新案子,新气象!这次,可不能再亏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