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灯火通明,如同白昼。赵老爷和夫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正厅里来回踱步,时不时伸长脖子望向大门方向。厅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仆役们大气不敢出,垂手侍立。
“老爷!老爷!回来了!张道长回来了!”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变调。
“抓住了?!僵尸抓住了?!”赵老爷猛地扑过去,抓住管家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抓…抓住了!是…是个活人!烟鬼!”管家喘着粗气,语无伦次,“道长还…还说要做法事!净地脉!”
“活人?烟鬼?”赵老爷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随即涌上巨大的失望和…一丝被愚弄的恼怒。他想象中的旱魃伏诛、自己成为全镇救命恩人的风光场面,瞬间破灭。五十块大洋(不,是七十块!)就抓了个抽大烟的疯子?
就在这时,家丁们簇拥着满身泥泞、道袍破损、却昂首挺胸的张守一走了进来。他身后,两个家丁正费力地抬着那个依旧昏迷不醒、散发着恶臭的烟鬼。
“赵居士,福生无量天尊。”张守一打了个稽首,努力维持着高人风范,尽管形象狼狈不堪,“幸不辱命,此间作祟之源已明,并非旱魃僵尸,实乃此烟毒入髓、迷失心智之人,借此地阴浊之气装神弄鬼,加之宵小盗墓贼趁乱行事,互相惊吓,以致人心惶惶。此獠已被贫道以‘掌心雷·镇魂’之术制服,另一同伙惊走。”
他将过程简略一说,隐去了自己被糊泥巴和摔进坟坑的糗事,重点突出了自己的“神威”和“镇魂”手段。
赵老爷看着地上那摊烂泥般的烟鬼,再看看张守一那一身堪比乞丐的泥泞,嘴角抽搐了几下,强压下心头的失望和不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呃…道长辛苦!辛苦!只是…这…这就是那‘僵尸’?”他语气里的怀疑和失望几乎要溢出来。
“正是!”张守一脸不红心不跳,语气斩钉截铁,“赵居士莫要小看此人!其受烟毒侵蚀,神魂颠倒,力大癫狂,兼之此地阴浊之气助长其凶性,寻常壮汉三五人近不得身!贫道与之在坟茔深处一番恶斗,险象环生,最终拼着损耗真元,才以掌心雷将其制服!您看贫道这一身泥泞,便是激战所致!”他指了指自己破道袍上的泥巴和刮痕,说得煞有介事。
家丁们回想起坟地里听到的隐约动静(主要是张守一撞树和摔坑的声响),以及道长扛着“僵尸”走出来的“英姿”,纷纷点头如捣蒜,添油加醋地附和:“是啊老爷!道长可厉害了!在坟地里面打得砰砰响!”“那‘僵尸’嗷嗷叫,凶得很!是道长把它降服的!”
赵老爷看着家丁们信誓旦旦的样子,再看看张守一“疲惫而坚毅”(其实是累的)的神情,心里的疑虑消了大半。虽然结果不是预想的僵尸,但平息了这场闹剧也是事实。他脸色缓和了一些:“原来如此!道长神通广大,为民除害,赵某感激不尽!快!给道长准备热水沐浴更衣!再备上压惊的参汤!”
“沐浴更衣不急!”张守一抬手阻止,脸上的“凝重”之色更重,“赵居士,此事虽明,然隐患未除!贫道方才仔细勘察,贵府祖坟所在山坳,地脉淤塞,阴浊之气经年积聚,已成沉疴!此乃风水大忌!轻则如这次一般,吸引心智不稳者或小秽物盘踞作乱,重则影响阳宅气运,家宅不宁,人丁不安,财帛耗散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赵老爷的脸色。果然,“影响阳宅气运”、“财帛耗散”这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赵老爷这个土财主的心坎上!他脸色“唰”地又白了。
“啊?!竟有此事!那…那该如何是好?道长救我!”赵老爷彻底慌了神,什么僵尸烟鬼都抛到了脑后,满脑子只剩下自家风水财路要坏的大事!
张守一心中暗喜,面上却是一派悲天悯人:“福生无量天尊!济世度人,乃我道门本分。贫道既然遇此,自当尽力化解。需得在祖坟之地设下法坛,开坛做法!以无根水净地,朱砂符箓引动地脉正气,步罡踏斗沟通天地清灵,辅以黑狗血、雄鸡血这等至阳之物,彻底驱散淤积之阴浊,疏通地脉,方能保赵府根基稳固,福泽绵长!此乃净地安魂大醮!”
他一口气报了个听起来就高大上、成本不菲的法事名头,然后话锋一转,露出极其“肉痛”和“为难”的表情:“只是…此醮法繁复异常,需贫道耗费大量精血真元,引动天地之力!非一日之功!且所需法器、灵物甚多…”他目光扫过厅外那三只呜呜叫的黑狗和一笼子公鸡,意思再明显不过——得加钱!而且是大钱!
赵老爷此刻哪里还敢犹豫?风水财路可比抓个假僵尸重要百倍!他生怕张守一撂挑子,连忙拍着胸脯保证:“道长放心!只要能保我赵家风水!钱不是问题!您开个价!需要什么尽管说!黑狗公鸡管够!不!再加两只!不,三只!”
张守一心中乐开了花,面上却依旧矜持,仿佛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他沉吟片刻(其实是在飞快计算该敲多少竹杠才不至于让赵老爷翻脸),缓缓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
“五十块大洋?”赵老爷试探着问,心在滴血,但为了风水,认了!
张守一缓缓摇头,五指依旧张开,语气沉重:“赵居士,此醮关乎地脉根基,非同小可。贫道损耗的是本源真炁,折损的是自身寿元啊!此乃逆天改运之举,区区五十块…恐难抵天谴反噬之险…”他把后果说得极其严重。
“那…那八十?”赵老爷的声音都颤了。
张守一还是摇头,手指坚定地张开着。
“一…一百?!”赵老爷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这比他悬赏抓“僵尸”的价钱翻了一倍!
张守一看着赵老爷那副快要背过气的样子,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勉为其难”地叹了口气,仿佛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唉…罢了!念在赵居士心诚,又关乎一方安宁,贫道…就收个成本价吧!五十块大洋!外加那三只黑狗、一笼公鸡,以及…”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破烂泥泞的道袍,“贫道这身行头,总得置办一身新的,才好开坛做法,以示对天地神明的恭敬吧?”
五十块大洋是底线,但额外要了“物资”和置装费!那三只黑狗和公鸡,除了做法事用掉一点,剩下的…嘿嘿,转手卖了或者自己打牙祭,都是钱啊!新道袍更是刚需!
赵老爷一听还是五十块(虽然附加条件一堆),顿时如同死里逃生,长舒一口气,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好!五十就五十!黑狗公鸡全归道长!新道袍马上让人去镇上最好的成衣铺给道长置办!要最好的料子!”只要能保住风水,这点东西算什么!
“无量天尊!赵居士慷慨!”张守一稽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心中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五十块大洋保住了!还有额外进项!这波…勉强算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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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张守一在赵家祖坟上演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个人秀”。
他指挥赵府家丁在选定的“地眼”(他根据那破罗盘乱指和自己半吊子堪舆知识蒙的)位置清理出一片空地,搭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法坛。坛上铺着崭新的黄布(赵府提供的),摆放着香炉烛台、朱砂黄纸、无根水、以及…被捆得结结实实、眼神惊恐的黑狗和公鸡。
开坛当日,张守一身穿赵府“赞助”的崭新藏青色道袍(料子不错,总算有了点道士的样子),手持那把带裂纹的桃木剑,脚踏七星步,口中念念有词,绕着法坛行云流水般地踏起了罡步。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他步法时而迅疾如风,时而凝重如山,配合着抑扬顿挫的咒语,倒真有几分引动周围气流的架势。家丁和远远围观的镇民们看得目眩神迷,敬畏不已。
他先是以剑尖蘸取无根水,凌空挥洒,画出一道道水痕(大部分洒自己身上了)。接着,用朱砂在黄表纸上笔走龙蛇,画了几张复杂的“净地符”和“引灵符”(画废了好几张,心疼朱砂)。然后,他抓起一只公鸡,口中念念有词,用桃木剑的剑脊在鸡冠上轻轻一划,取了几滴雄鸡血,滴入朱砂碗中。最后,他走到一只黑狗面前…
那黑狗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发出凄厉的呜咽,挣扎起来。
张守一看着黑狗那充满恐惧和哀求的眼神,握着桃木剑的手顿住了。他想起了清微观后山自己偷偷喂过的那条流浪狗…“无量那个天尊!道爷我下不去手啊!”他心里哀嚎一声。
电光火石间,他手腕一翻,剑脊在黑狗耳朵上飞快地蹭了一下,蹭破点油皮,勉强挤出一两滴血珠混入朱砂碗,然后飞快地松开了狗。“取尔精血一缕,助吾荡涤乾坤,他日福报自临!”他口中高呼,掩饰着自己的心软。
混合了鸡血狗血(主要是鸡血)的朱砂被用来绘制了几张核心符箓。张守一将符箓贴在法坛四方和中央,脚踏罡步,剑指符箓,口中真言不断,调动体内那点可怜的炁息,努力引动符箓之力。
“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人万千!凶秽消散,道炁长存!急急如律令!”
随着最后一声敕令,他猛地将桃木剑指向天空!
嗡!
几张贴在关键位置的符箓无风自动,发出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淡淡金光,闪烁了几下,随即恢复正常。周围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微风拂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围观众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只觉得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弥漫开来,仿佛真有什么神奇的力量被引动了。
张守一保持着剑指苍穹的姿势,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体内那点炁几乎被抽空。他知道,效果微乎其微,顶多算是用真炁和仪式感,暂时“安抚”了一下那片淤积的阴气,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但…场面是做足了!
“礼成!”他缓缓收剑,长舒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庄严”,“地脉淤塞已得初步梳理,阴浊秽气业已驱散大半!日后只需赵居士多行善举,积累福德,此地自可保长久安宁!”
赵老爷和镇民们如闻仙音,纷纷跪拜叩谢:“多谢道长!道长神通广大!”
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人群和赵老爷感激涕零递过来的、沉甸甸的五十块大洋,张守一心中却没有预想的狂喜。他掂量着钱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被抬走的烟鬼,还有镇子角落里那些面黄肌瘦的穷人身影。
“无量那个天尊…这钱,拿着有点烫手啊。”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加钱”行为产生了一丝别扭。
仪式结束,赵府大摆宴席酬谢。席间,赵老爷红光满面,对张守一千恩万谢。张守一食不知味,心里盘算着另一件事。
宴席散后,他打听到那烟鬼名叫李二癞子,家中只剩一个年迈失明的老母亲,住在镇子最破的窝棚里。他又悄悄找到白天那个引路老汉,塞给他几块大洋:“老丈,烦您个事。这钱,您悄悄给镇西头破窝棚的李老婆子送去,就说…是她儿子李二癞子在外头‘走运’捡的。另外…再打听打听,镇上有没有个叫王老五的?家里是不是有个病重的老爹?”
老汉看着手里的钱,又看看张守一,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敬佩,默默点了点头。
深夜,张守一揣着剩下的四十多块大洋(给了李老婆子几块,又托老汉打听盗墓贼王老五),悄悄离开了赵府,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没有立刻离开柳林镇,而是趁着夜色,摸到了镇西头那间摇摇欲坠的窝棚外。
月光下,他看到一个佝偻瞎眼的老婆婆,摸索着在门口一个破瓦罐里掏着什么,大概是白天老汉送来的几块大洋。老婆婆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那几块救命的钱,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对着虚空喃喃自语,似乎在感谢儿子,又似乎在祈求儿子平安。
张守一躲在暗处,看着这一幕,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他摸了摸怀里还剩下的钱,又看了看自己崭新的道袍,再想想赵府那奢华的宴席和赵老爷拍出的五十大洋…
“道祖在上…弟子这算不算是…劫富济贫?”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没了往日的狡黠油滑,多了几分复杂。最终,他一咬牙,从钱袋里又数出二十块大洋,用一块破布小心包好,趁着老婆婆进屋的间隙,飞快地塞进了那个破瓦罐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做贼般溜走,心里那点别扭才稍稍减轻,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空落落——钱袋又瘪了一大截!
“亏了亏了!血亏!”他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对着清冷的月光唉声叹气,“辛辛苦苦折腾两天,新道袍是有了,可到手的钱…又没捂热乎!这‘赤字’之名,看来是坐实了…”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和焦急的议论声随风飘来,似乎来自镇子另一头。
“…婉儿姐已经两天没消息了!”
“是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听说不止婉儿姐,前街的绣娘阿春也不见了!”
“这世道…不会是拍花子的吧?”
“嘘!别瞎说!苏小姐是留洋回来的,有见识,说不定是自己出去查什么事了…”
“查事?能查两天?她报社的同事都找到镇上来了!”
苏小姐?留洋回来?报社?张守一耳朵一动,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他眼珠一转,那点因为“亏钱”而带来的沮丧瞬间被新的“商机”取代。
“无量那个天尊!人口失踪?这活儿…专业对口啊!”他舔了舔嘴唇,眼中重新燃起熟悉的、对“大生意”的渴望光芒,“帮人寻亲,功德无量,这酬劳嘛…嘿嘿!得好好谈谈!”
他紧了紧身上崭新的道袍,循着议论声传来的方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去。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赤字天师”的招牌,似乎已在冥冥中悄然挂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