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海孤舟渡,血书换胡笳。
蓬莱水城残月如钩,孔有德将半块虎符拍在案上:“明廷调集七省兵力合围,登莱已成死地!唯今之计...”他蘸着烛泪在辽东舆图划出血痕:“向皇太极借兵!”
耿仲明瞳孔骤缩:“大哥要我学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墙角铁甲忽被海风掀倒,轰响中孔有德揪住他衣领低吼:“是借建州铁骑杀回辽东!毛帅的仇你忘了?黄龙那狗贼正在旅顺等着砍咱们的脑袋!”
帐外忽传哭嚎,二人掀帘见数十伤兵正分食马骨。一少年士卒捧着发黑肠肚啜泣:“俺娘...饿死在皮岛...”耿仲明抚过少年褴褛战袍——赫然是当年东江军的赤鸦纹。
“我去。”他抓起虎符割破掌心,“但有三约:不剃发、不杀汉民、东江旧部归我统领。”
孔有德大笑击掌,亲兵抬进蒙眼葡萄牙炮匠:“红毛鬼新铸的鹰船,今夜子时涨潮出发!”
鬼船破浪
乌云吞尽星月时,三艘首尾镶铁鹰喙的快船滑出暗礁。耿仲明抚过船舷新漆的“怀远”号字样——登州兵变前,这原是孙元化督造的巡洋舰。
“东北风转烈,降半帆!”独臂舵工韩铁手嘶喊。此人是毛文龙旧部,天启年间在铁山炮战被炸飞右臂,此刻用麻绳将自己捆在舵轮上。忽有亲兵惊叫:“有火光!”
西南海面骤现数十灯笼,黄龙旗舰“定海”的巨影如恶鲨逼近。耿仲明推开炮匠亲自调校舰首佛朗机,却见韩铁手猛转船舵:“不能开炮!鹰船吃水线藏着三百桶火药!”
浪涛将战船抛向半空。耿仲明撞在炮管时瞥见底舱缝隙——成捆火绳正随海水起伏,稍遇火星便会将整船炸成齑粉。
骨笛引魂
飓风撕扯着船帆,战船在波峰浪谷间变成失控的骰子。耿仲明死死扣住缆绳,怀中忽坠出半截骨笛——崇祯元年冬,毛文龙在皮岛庆功宴上用建州斥候腿骨所制。
“吹《破阵乐》!东江军的魂听着调子!”韩铁手满口喷血。当凄厉笛声刺透风暴,甲板下竟传来应和之声。耿仲明掀开舱板,见百名精兵在颠簸中挽臂踏地而歌:
“手持钢刀九十九哟,杀尽胡儿方罢手——”
这是天启七年奇袭镇江堡前,毛文龙亲教的战歌!泪眼朦胧间,耿仲明望见桅杆顶的观测斗里,观测手正用身体护着指南针罗盘。
飓风稍歇时,海面漂满碎木与尸骸。耿仲明从血水里捞起半幅“怀”字船旗,身后突然传来尖叫。
鸦食同袍
朝阳映得冰海猩红,幸存的“镇远”号甲板上,士卒们正争夺漂浮的粮袋。耿仲明厉喝未落,忽见天际乌云压顶——竟是万千海鸦循着死气扑来!
“是旅顺的鬼鸦!”老水手瘫跪在地,“黄龙每杀俘必喂鸦群...”
黑羽如暴雨倾泻,伤兵被啄得血肉横飞。耿仲明挥刀砍翻扑向少年的鸦群,那孩子却突然抽搐着指向远方:“耿帅...快看...”
海平线上,旅顺黄金山的烽燧狼烟直冲霄汉。更骇人的是山脚礁石群——数百根木桩钉着腐烂尸首,涨潮的海浪正拍打那些随波晃动的头颅。最高处那具无头尸的腰牌随波起伏,隐约可见“东江镇抚司...”字样。
“是沈世魁将军。”韩铁手的声音冷过坚冰,“去年旅顺陷落,黄龙把他剐了喂鱼...”
耿仲明一刀劈断舵轮:“转舵!撞进礁石区!”
血染降表
鹰船在暗礁群中蛇行时,后桅突然拦腰折断。耿仲明抢过船舵嘶吼:“韩大哥!带人乘小艇走!”却见独臂汉子咧嘴一笑,从怀中掏出火镰:“毛帅教过——东江军绝境时,总要留个点烽火的。”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燃烧的“镇远”号直冲旅顺军港。耿仲明在坠海瞬间,望见韩铁手在烈焰中挥动残臂——像极了当年铁山血战后,毛文龙站在燃烧的帅旗下。
冰冷海水灌入肺腑时,有强健手臂将他拽上独木舟。“末将阿尔津,奉汗王命迎怀顺王!”满语生硬的建州将领递来貂裘。当耿仲明展开浸泡血水的降表,发现“借兵复仇”四字已被染成赤红。
马蹄声自冰原传来,八旗骑兵如黑潮漫过海岸。为首者马鞭直指海面残火:“那是何物?”
“回禀十四贝勒——”阿尔津按着耿仲明头颅下跪,“是恭贺您新获鹰犬的烟火。”
多尔衮的金甲在雪地里寒光刺目。
雪原折脊
沈阳城外十里,耿仲明依满俗解甲赤膊,背负荆条跪行进宫。碎冰割破膝盖时,他听见城头汉军俘虏的唾骂:“耿二鬼子!你娘白生一副汉人骨!”
崇政殿内炭火灼热,皇太极竟用汉语笑问:“怀顺王可知何为三顺?”不待回答,他掰断手中箭矢:“一顺天命,二顺强权...”第三支箭狠狠扎进辽东舆图:“三顺本汗!”
满殿哄笑中,耿仲明看见自己呈上的东江布防图,正被太监垫在果盘下沾染汁水。
“赏王爵冠服!”皇太极突然掷下金印。耿仲明伸手欲接,侍卫却抽刀压住他脖颈:“汗王赏的满洲礼——用嘴接!”
当齿缝咬住冰冷的“怀顺王印”,血顺着金印蟠龙纹滴落地砖。恍惚间,他听见毛文龙在双岛刑场的嘶吼:“耿二!活着看建州奴亡国——!”
殿外忽传急报:“登州陷落!孔有德自焚殉城!”
耿仲明猛然抬头,金印铿然坠地。皇太极的靴子碾过印纽:“传旨:三日后镶蓝旗为先锋,破锦州,屠松山。”
暗夜酹酒
是夜,阿尔津送来被血浸透的登州战报。耿仲明挥退众人,从贴身处取出骨笛与半块饼——这是离登州前,一个饿得浮肿的妇人塞给儿子的干粮。
“毛帅...仲明今日才懂...”他颤抖着将饼掰碎撒入火盆,“当年您私通建州,是不是也捧着弟兄们的断指...”
窗外忽起狂风,将灰烬卷成旋涡。耿仲明拔刀割断辫发掷入火中,帐外却传来尖叫——巡夜兵卒被吊在旗杆上,多尔衮的亲兵正往尸体挂木牌:“蓄发者同罪!”
雪原尽头,沈阳城头缓缓升起新旗。月光照亮旗上狰狞的巨蟒,那是皇太极新赐的镶蓝旗标。耿仲明在寒风中摊开被血染透的降表,最末一行小字在月光下浮现——
那是韩铁手临死前咬指添上的誓言:“葬我于东江,头向山海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