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帐前惊雷落

袁崇焕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入每一个东江将领的心。帐内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火盆燃烧的噼啪声。恐惧、愤怒、不甘、迷茫……种种情绪在众人脸上交织。

孔有德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腮帮子绷得铁紧,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尚可喜低着头,眼神闪烁不定,似乎在急速权衡利弊。毛承禄死死盯着地面,身体因强忍悲愤而微微发抖。陈继盛等老将则面如死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耿仲明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前甚至有些发黑。毛文龙,那个虽然跋扈专横、贪财好利,却也敢战、能战,在辽东沦丧后于绝境中开辟东江镇,给了无数辽东汉子一个容身之所和复仇希望的统帅!那个提拔他于行伍,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毛帅!就这样被袁崇焕以如此“僭越”的方式,说杀就杀了!而且还要他们这些旧部立刻表态效忠,与故主划清界限!

这不仅仅是杀了一个人,这是在彻底摧毁东江军的灵魂!是在逼迫他们背弃最后一点袍泽情谊和辽东男儿的血性!

“督师!”耿仲明再次开口,声音因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显得有些嘶哑,他上前一步,拱手道:“毛帅已死,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末将等深受国恩,自当以国事为重,效忠朝廷,此心可昭日月!然……”他抬起头,目光直视袁崇焕,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东江将士,多为辽东沦陷后逃出的难民及其子弟,与建虏有血海深仇!追随毛帅,一则为朝廷守土抗虏,二则为父老乡亲报仇雪恨!毛帅纵有过失,其维系东江、牵制虏酋之功亦不可没!如今督师执掌东江,末将等只求督师能体恤将士艰辛,保障粮饷器械,使我等能继续为国效力,痛击建虏!而非……而非逼迫我等立刻唾骂故主,行此……此凉薄之举!此非待将士之道,恐更失军心!”

耿仲明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他强调了效忠朝廷的大义,也点明了东江军存在的根本意义——抗虏复仇,更直接点出了袁崇焕逼迫他们立刻表态效忠、唾骂毛文龙的做法过于操切和冷酷,会寒了将士之心。这几乎是顶着袁崇焕的怒火,为东江将士争取一丝尊严和缓冲的空间。

帐内的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袁崇焕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眼中寒光四射。他没想到,在毛文龙已死,大军压境的情况下,一个小小的参将(耿仲明当时的官职)竟敢如此“顶撞”!这无疑是对他权威的严重挑战!

“好!好一个‘凉薄之举’!好一个‘恐失军心’!”袁崇焕怒极反笑,猛地站起身,手指几乎要点到耿仲明的鼻子上,“耿仲明!本督看你是被毛文龙蛊惑太深!冥顽不灵!你眼中还有朝廷法度吗?还有本督这个蓟辽督师吗?!”

他几步走到帅案旁,一把抓起那柄沉重的尚方宝剑!“呛啷”一声,寒光乍现!冰冷的剑锋在帐内火光的映照下,流淌着慑人的杀气。

“本督最后问尔等一次!”袁崇焕高举尚方宝剑,声如雷霆,震得整个大帐嗡嗡作响,“是效忠朝廷,效忠本督,重整东江,共御建虏?还是执迷不悟,欲步毛文龙后尘?!”

尚方宝剑出鞘的瞬间,帐内袁崇焕的亲信将领也同时手按刀柄,目光森然地锁定东江诸将,大有一言不合便血溅五步之势。杀气弥漫,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冰块。

巨大的压力下,一些意志不坚的东江将领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发颤:“末将……末将愿效忠督师!效忠朝廷!”有人带了头,陆续又有几人跪下表态。

陈继盛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最终也缓缓跪了下去,深深埋下头,肩膀不住地耸动。毛承禄双眼血红,死死瞪着袁崇焕和他手中的剑,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被旁边尚可喜死死按住肩膀,才没有当场暴起。

孔有德看着跪下的同袍,又看看袁崇焕那杀意凛然的脸和寒光闪闪的尚方宝剑,再看看身边强撑着的耿仲明,胸膛剧烈起伏,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末将……愿效忠……”声音充满了屈辱和悲愤,说完猛地低下头,似乎不愿再看这令人心碎的一幕。

尚可喜也紧跟着跪下:“末将尚可喜,愿效忠督师,效忠朝廷!”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一时间,帐中站着的,只剩下耿仲明和依旧死扛着的毛承禄。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耿仲明身上。袁崇焕的目光更是如同实质的冰刃,带着最后的通牒和毫不掩饰的杀意。

耿仲明站在那里,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声。他看到了孔有德、尚可喜眼中的痛苦与无奈,看到了陈继盛无声的悲泣,看到了毛承禄眼中燃烧的仇恨火焰,更感受到了袁崇焕那柄尚方宝剑上散发出的、足以将他碾碎的冰冷威压。

效忠?唾骂毛帅?他做不到!至少不能以这种被刀剑逼迫的方式,在毛帅尸骨未寒之时立刻去做!

反抗?那柄尚方宝剑和帐外如狼似虎的关宁铁骑,会瞬间将他和他身后那些跟随他的兄弟撕成碎片!

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如同滔天巨浪将他淹没。他紧握的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就在袁崇焕眼中杀机暴涨,似乎下一刻就要下令拿人时——

耿仲明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头颅深深地埋下,几乎触地,挡住了他眼中瞬间涌上的、屈辱与愤怒交织的血红。他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

“末将……耿仲明……愿……效忠……朝廷……效忠……督师……”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剜在他的心上。他知道,这一跪,跪掉的不仅仅是膝盖下的尘土,更是他作为东江悍将的一部分脊梁。

毛承禄看着耿仲明也跪下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最终被尚可喜死死抱住,也颓然跪倒,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呜咽。

袁崇焕看着跪满一地的东江将领,尤其是最后屈服的耿仲明,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满意。他缓缓将尚方宝剑收回鞘中,那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大帐中显得格外清晰。

“很好。”袁崇焕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漠,“识时务者为俊杰。尔等既已知错愿改,本督自当信守承诺。东江镇一应事务,即日起由本督接管整编。望尔等好自为之,勿再生二心!”

他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血溅尚方剑

众将如同被抽去了魂魄,麻木地起身,行尸走肉般退出压抑得令人窒息的中军大帐。帐帘掀开的瞬间,外面刺眼的光线让耿仲明眯起了眼睛,但他心中却是一片冰冷黑暗。

孔有德猛地一拳砸在旁边一根支撑帐篷的木柱上,碗口粗的木头竟发出“咔嚓”一声闷响,木屑纷飞。“憋屈!窝囊!”他低吼着,双目赤红如血,“老子这辈子没受过这等鸟气!袁蛮子!老子……”后面的话被尚可喜一把捂住嘴拖开。

“你疯了!想死吗!”尚可喜压低声音厉喝,警惕地看了看不远处虎视眈眈的关宁军守卫。

耿仲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脚步有些虚浮。他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帅帐内那柄出鞘的尚方宝剑的寒光,回放着袁崇焕那冰冷而充满杀意的眼神,回放着自己那屈辱的一跪。毛帅的音容笑貌,过往在东江并肩作战的点点滴滴,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神经。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不远处传来,还夹杂着士兵的呵斥和推搡声。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几名袁崇焕的亲兵正押解着几个人走向海边一片临时围起来的空地。被押解的人,赫然是毛文龙生前的几名贴身亲卫和心腹幕僚!他们被绳索紧紧捆缚,口中塞着破布,脸上满是惊恐和绝望。

“他们要干什么?”孔有德心头一紧。

耿仲明脸色剧变,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认出了其中一人,是毛帅最信任的亲兵队长,姓韩,辽东铁岭人,跟随毛帅多年,勇猛忠诚。

只见一名袁崇焕麾下的军官走到空地前,面无表情地展开一份文书,高声宣读:“奉督师令!毛逆文龙同党,韩大勇、刘三、王启年……等人,助纣为虐,罪证确凿,立斩不赦!以儆效尤!”

“不——!”耿仲明心中狂喊,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去,却被尚可喜和孔有德死死拉住。

行刑的刽子手已经举起鬼头大刀。那韩队长似乎心有所感,猛地挣扎着抬起头,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扫过,恰好看到了被孔、尚二人拉住的耿仲明。他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悲愤和不甘,还有一丝……嘱托?

“噗——!”

“噗——!”

“噗——!”

刀光闪过,血花飞溅!一颗颗头颅滚落在地,无头的尸体颓然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礁石和沙滩。浓重的血腥味在海风的吹送下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耿仲明如遭重击,身体猛地一晃,眼前一片血红。韩队长最后那个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那眼神在质问,在控诉,更是在告诉他:督师的承诺,所谓的“既往不咎”,是何等的虚伪!清洗,才刚刚开始!

“狗日的袁蛮子!老子跟你拼了!”孔有德目眦欲裂,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挣脱尚可喜,就要拔刀冲向行刑处。

“有德!!”耿仲明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一声,声音凄厉得如同受伤的孤狼。他死死抱住状若疯虎的孔有德,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皮肉里,“不能去!去了就是送死!韩大哥他们……就白死了!兄弟们……都会死!”

孔有德被他吼得一愣,挣扎的力气小了些,看着耿仲明布满血丝、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眼睛,再看看周围那些虎视眈眈、刀剑出鞘的关宁军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这个铁打的汉子,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呜咽,猛地蹲了下去,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地面,沙石混着鲜血沾满了他的拳头。

尚可喜也闭上了眼睛,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

耿仲明松开孔有德,踉跄着后退一步,背靠在一棵枯死的矮树上,大口喘着粗气。他抬头望向天空,六月的骄阳此刻却显得冰冷刺眼。毛帅死了,亲信被屠戮,东江军……已经名存实亡。袁崇焕用尚方宝剑和无情的杀戮,彻底碾碎了他们最后一丝幻想和尊严。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上,仿佛还能感受到跪地时那冰冷的触感和刻骨的屈辱。视线有些模糊,是汗水?还是……泪水?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不合时宜的软弱逼了回去。活下去,必须活下去!为了那些死去的兄弟,为了身边还活着的孔有德、尚可喜,为了那些跟随他、信任他的东江士卒!

一个冰冷而坚硬的念头,如同毒蛇,悄然钻入他混乱而痛苦的脑海:袁崇焕,今日你以尚方宝剑逼我下跪,屠我袍泽……他日,我耿仲明若有翻身之日,必叫你……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