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双岛悬惊雷

大明崇祯二年(1629年)六月,渤海深处,双岛。

海风带着咸腥,却吹不散笼罩在皮岛东江军将士心头的沉重阴霾。自新任蓟辽督师袁崇焕矫诏斩帅,诛杀毛文龙后,这座曾让后金闻风丧胆的海上堡垒,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与压抑的恐慌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比任何一场血战后的战场更令人窒息。

耿仲明站在双岛西侧一处临海的礁岩上,身披半旧的皮甲,腰悬雁翎刀。他正值壮年,面庞棱角分明,因常年海风侵蚀略显粗糙,一双鹰目锐利如昔,此刻却盛满了化不开的忧虑和警惕。他眺望着海面上停泊的庞大舰队——那是袁督师带来的关宁精锐,船坚炮利,旌旗招展,与岛上残破的营垒、士卒褴褛的衣衫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耿大哥,”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孔有德走了过来,他身材魁梧,豹头环眼,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愤懑,“袁蛮子的人又在清点咱们的军械粮秣了!妈的,真当咱们是待宰的羔羊?”他狠狠啐了一口,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耿仲明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远处袁崇焕那艘最为高大的帅船上,声音低沉而沙哑:“有德,稍安勿躁。督师手握尚方宝剑,代天巡狩,名义上节制东江,你我如今……皆是他的部属。”他顿了顿,眉头紧锁,“只是这‘清点’,步步紧逼,处处透着不善。毛帅……唉。”一声叹息,道尽无限悲凉与未消的惊悸。毛文龙的死,如同一道惊雷,炸碎了东江军的脊梁,也在这群悍将心中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疤。

尚可喜也走了过来,他相对沉稳些,但眼中同样燃烧着不安的火焰:“耿大哥说的是。袁督师此举,名为整肃,实则削权。毛帅旧部,人人自危。我们得为自己,为手下这班跟着咱们出生入死的兄弟,谋条活路。”他望向耿仲明,眼神中带着询问。

耿仲明终于转过身,目光扫过两位生死与共的兄弟。海风撩起他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露出额角一道浅浅的箭疤。“活路?”他苦笑一声,“皮岛已成孤岛,四面皆海。袁督师的大军就在眼前,关宁铁骑名震天下,我们这点残兵,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眼下,唯有隐忍,静观其变。看看袁督师,到底要如何‘安置’我们这些‘桀骜不驯’的东江旧部。”

就在这时,一名袁崇焕的亲兵策马奔至近前,在礁石下勒住缰绳,高声宣令:“督师有令!召东江诸将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陈继盛、毛承禄等,即刻至中军大帐议事!不得延误!”

命令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袁崇焕抵达双岛后,一直忙于“清点”和“安抚”,今日突然召集所有重要将领,所为何事?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海蛇,悄然爬上耿仲明的脊背。

剑履入辕门

袁崇焕的中军大帐设在双岛地势最高处,原属毛文龙的帅府已被征用。临时搭建的辕门高大肃杀,两侧站立着全身铁甲、手持长戟的关宁军精锐。这些士兵眼神锐利如刀,身姿挺拔如松,沉默中透着一股百战精锐的煞气,与东江军饱经风霜、衣衫不整的士卒形成鲜明对比。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连海鸥都识趣地远远避开这片区域。

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与其他被点名的将领——副将陈继盛、毛文龙养子毛承禄、以及沈世魁等,沉默地穿过辕门。孔有德看着那些关宁军士崭新的盔甲和锃亮的兵器,再看看自己身上多处修补的旧甲,眼中怒火更炽,低声嘟囔:“哼,神气什么!当年在辽东,还不是靠咱们东江军在后面牵制老奴(努尔哈赤)……”

“噤声!”耿仲明低喝一声,用眼神严厉制止了他。他敏锐地注意到,辕门内外的守卫比前几日更加森严,且隐隐形成了合围之势。他的心沉了下去。

进入大帐,一股混合着松木、桐油和淡淡墨香的气味传来。帐内陈设简洁却透着威严。袁崇焕身着绯色一品文官仙鹤补服,外罩轻甲,端坐于主位帅案之后。他年约四旬,面庞清癯,三缕长髯垂胸,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此刻他正凝神看着案上一份摊开的文书,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帅案一角,那柄象征着天子权威、生杀予夺的尚方宝剑,静静地躺在华丽的剑架上,剑鞘上镶嵌的宝石在帐内火盆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危险的光芒。

帐下两侧,肃立着袁崇焕带来的心腹将领和幕僚,包括总兵祖大寿(此时尚未降清)、何可纲等,个个表情严肃,目不斜视。整个大帐,除了火盆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落针可闻,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耿仲明等人依礼参拜:“末将等参见督师!”

袁崇焕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电,逐一扫过跪在下方的东江诸将。他的眼神锐利而深邃,仿佛能穿透人心,在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等人身上停留的时间尤其长。耿仲明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带来的沉重压力,他强自镇定,垂首敛目,但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

“诸位将军请起。”袁崇焕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放下手中的文书,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按在帅案上,开门见山,语气却陡然转厉:“毛文龙跋扈不臣,欺君罔上,虚报兵额,糜耗粮饷,私通敌酋(指后金),罪证确凿!本督奉圣上密旨,持尚方宝剑,已于昨日将其正法!”

虽然早有预感,但这“正法”二字如同真正的惊雷,再次在帐中炸响!尽管毛文龙被杀的消息早已传开,但由袁崇焕亲口在如此场合宣布,其冲击力依然巨大无比。

“啊?!”孔有德猛地抬头,双眼瞬间赤红,脸上肌肉扭曲,几乎要当场发作。尚可喜死死拉住他的胳膊,自己也是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陈继盛、毛承禄等人更是如遭雷击,惊骇莫名,有的甚至踉跄了一下。毛承禄更是目眦欲裂,死死盯着袁崇焕,眼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耿仲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袁崇焕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竭力保持着镇定:“督师……毛帅纵然有过,然其镇守东江十数载,牵制建虏(后金)有功于国……何以……何以不奏明圣上,由朝廷议处?如此……如此雷霆手段,恐寒了东江数万将士之心!”这是他压抑在心中多日的疑问,此刻终于问了出来,带着悲愤与不解。

袁崇焕的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耿仲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冽的杀意:“耿仲明!你这是在质疑本督?质疑圣上的密旨?质疑这尚方宝剑的权威吗?!”他猛地一拍帅案,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响。

“毛文龙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尔等为其旧部,本当一体连坐!”袁崇焕的目光扫过众人惊惶的脸,语气稍微放缓,却更显森冷,“然本督念尔等或为形势所迫,或不知其详,更念东江将士守土不易,特开一面!今日召尔等前来,便是要尔等与毛逆划清界限,宣誓效忠朝廷,效忠本督!既往不咎,戴罪立功!”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鹰隼般再次锁定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等核心将领,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尔等忠心耿耿,为朝廷效力,本督自当一视同仁,保尔等富贵前程!倘若……”他的声音陡然转寒,目光瞥向那柄尚方宝剑,“倘若心怀异志,阳奉阴违,毛文龙便是前车之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