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记录在案III

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何和颂几近崩溃,他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眼神涣散。

然而,下一刻,他却猛地抬起那张汗涔涔的脸,脸上扭曲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笑容,声音嘶哑地喊道:

“哈哈哈!杜延霖!你说对了,这就是‘同泰记’的印鉴!你查啊!你尽管去查!你以为扳倒了王茂才、赵汝弼就完事了?你以为他们背后没人?!我告诉你,那账册里记的每一笔‘孝敬’,最终都流向了南京!流向了京城!”

他挣扎着指向北方,又指向西南方,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南京守备太监吕法、吕公公!他拿的才是大头!盐司每年都要给吕公公上供十几万两银子!还有京城!小阁老严世蕃!他爹严阁老!他们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盐引的发放、官员的任免、盐税的截留…哪一样不是小阁老点头?!杜延霖,你查呀?你查呀!”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这何和颂还在负隅顽抗。

这话要是出自王茂才或者钱启运之口,还算有点力度,但他何和颂区区一个八品小吏,攀扯严嵩父子和南京守备太监,分明就是扯着虎皮拉大旗,想让杜延霖或者王诰投鼠忌器。

杜延霖不为所动,转头对着被惊得停笔、不知所措的书吏说道:

“他说的,一字不漏,全部记录在案!”

书吏执笔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滴墨汁“啪嗒”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团刺目的污迹。

他下意识抬头看向上首的杜延霖,眼中满是惊惧。

记录在案?

这几个字的分量,此刻重逾千钧!

“记录在案。”杜延霖再次重复道,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公务:

“何大使所言,无论真假,皆为呈堂证供。你——”

他目光转向书吏,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只需如实记录,一字、一句、一个称谓,皆不可遗漏、不可篡改。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是...是!卑职遵命!”

书吏猛地一颤,连忙俯身,蘸了蘸墨,以更加恭谨甚至带着恐惧的姿态,将何和颂攀咬的话语工整地誊录在案卷之上。

“让他画押,画完押,拉下去!”

杜延霖不再看状若疯魔的何和颂,吩咐了一声,对架着他的漕兵挥了挥手。

“是!”

两名兵士应了一声,架着何和颂画了押,随后将他拖了下去。

“带钱禄!”

这一次,被押上来的钱禄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呆滞。

他庞大的身躯像泄了气的皮球,肥胖的脸上布满油汗和灰尘,眼神浑浊,带着一种深重的恐惧和茫然。

他被按跪在地,头垂得很低。

杜延霖没有立刻问话。

他拿起书吏刚刚记录好的何和颂供词,缓步走到钱禄面前,居高临下,将纸页悬在钱禄低垂的视线前。

“钱巡检,何大使的供词在此。他说,张柱子之死,是你手下兵丁所为;酷烈催逼、抢粮殴童,皆是你扬州卫官兵所为。他何和颂,只是有心无力,最多是个失察之责。”

杜延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敲在钱禄心上:

“对此,你有何话说?”

钱禄的身体剧烈地哆嗦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何和颂的那份口供,那张扭曲的胖脸上,瞬间爆发出被背叛的怨毒:

“放他娘的狗屁!何和颂!你个王八蛋!狗东西!”

他挣扎着想挺直身体,却被身后的漕兵死死按住。他只能赤红着眼睛,对着那份供词的方向嘶吼,唾沫星子飞溅:

“是王茂才!是赵汝弼!是他们指使我们这么干的!何和颂那条狗,拿着鸡毛当令箭,催命一样逼我们去盐场!是他说的,要闹出动静,越大越好!是他说,‘打死几个刁民正好,死了人事情才闹得大!’

“张柱子...张柱子是刘麻子那个蠢货失手杀的,可...可当时何和颂就在旁边看着,他...他还叫好!他让刘麻子‘干得利索点’。现在倒好,全他娘的推老子头上了?!”

钱禄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哭腔:

“至于那倭寇...倭寇是怎么回事?!老子是真不知道啊!天杀的!王盐台只交代民变一起,郭卫帅自然会带兵来‘弹压’,我们只要护着何和颂趁乱走脱就行!”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后面还藏着倭寇这茬啊!他们...他们根本就没告诉我!这是拿老子当刀使,最后还要老子当替死鬼啊!杜秉宪!我说的句句属实!他何和颂才是王盐台跟前最听话的那条疯狗!”

“记录在案!”杜延霖立刻喝道。

随后他俯视着因激动和绝望而气喘吁吁的钱禄,声音如同寒冰:

“钱禄,纵使你不知倭寇之事,但你纵容部属行凶,滥杀无辜,虐打妇孺,已是铁证如山!身为巡检,不思保境安民,反为虎作伥,构陷钦差,罪无可赦!”

说到这,杜延霖顿了顿,然后话锋微转,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锐利:

“但你若想死个明白,不想被某些人像落叶一样彻底踩进泥里,就把你知道的关于王茂才、赵汝弼的所有的内情,一五一十,交代清楚!本官就算拼掉头上这顶乌纱,也定要让你的供词上达天听!”

“我说!我都说!”钱禄知道自己已是必死无疑,倒不如临死之前,舍得一身剐,多拉几个人下马!

于是他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知道的所有阴暗龌龊的罪证一股脑全部吐了出来:

王茂才如何指使他纵兵行凶、如何构陷钦差、如何与赵汝弼密谋借“民变”之名铲除异己、如何克扣盐工口粮中饱私囊、甚至王茂才与某些盐商之间见不得光的勾当...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书吏的笔尖在纸上疯狂舞动,几乎要擦出火花,额角的汗珠不断滚落,浸湿了鬓角。

“记录在案!”杜延霖的声音再次响起,结束了钱禄的宣泄。

这一次,他的语调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肃杀。

钱禄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肥胖的身躯几乎无法支撑,被两名漕兵死死架住才没有彻底瘫倒。

他眼神彻底涣散了,那是一种被彻底掏空、等待最终审判的死寂。

“画押。”杜延霖简单吩咐道。

当即有个漕兵拿起供词,拽着钱禄的手画了押。

杜延霖最后看向书吏:

“所有供词,全部抄录几份,然后送到王制台案前,请王制台过目、拟写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