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记录在案II

井上小七郎被带下,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将他疯狂的谩骂隔绝在外。

大牢值房里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气氛更加压抑。

沉重的铁链拖地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

这次被两名漕兵架着胳膊押上来的,是何和颂。

这位盐课司大使,官袍早已被剥去,只着一身灰扑扑的囚服,头发散乱,脸色灰败,但眼中仍残留着一丝侥幸的顽固。

他被按跪在地,眼神躲闪,不敢与上首端坐的杜延霖对视。

“何和颂,”杜延霖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

“倭酋井上小七郎业已招供,指认郭晟勾结倭寇,屠戮盐场。你身为盐课司大使,受王茂才、赵汝弼指使,酷烈催逼灶户,煽动民变,构陷钦差。桩桩件件,天日昭昭!你——还有何话说?”

何和颂身体一颤,抬起头,嘶声道:

“杜秉宪!冤枉!下官...下官只是奉命行事!催缴盐课,是...是秉宪您下的令啊!至于煽动民变,通倭屠戮...此等骇人听闻、丧尽天良之事,下官...下官毫不知情!毫不知情啊!”

“奉命行事?”杜延霖的指尖重重敲在案上摊开的《大明律》书页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洪武年间定例:官吏受命枉法,罪加二等!而且,本官让你追缴盐课,何曾让你行酷烈手段、滥杀无辜?!”

言罢,杜延霖不再看他,抬手清脆地拍了两下掌,声音在静室中格外响亮:

“带人证!”

杜延霖一声令下,值房铁门再次开启。

两名漕兵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形容枯槁的老妇人蹒跚而入,后面还跟着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灶丁。

老妇人一进牢房,浑浊的眼睛瞬间就锁定了跪在地上的何和颂。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干枯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他,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哀嚎:

“是他!就是他!还有他手下的官差!就是他们!一刀...一刀杀了我的柱子!我的儿啊——!”

老妇人猛地挣脱搀扶,扑倒在地,哭天抢地,布满老茧和血污的手疯狂地拍打着冰冷的地面,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地牢里回荡,令人头皮发麻,心胆俱裂。

“青天大老爷!您要给我儿做主啊!”她挣扎着爬到杜延霖案前不远处,砰砰磕头,额角瞬间见了红:

“那天在盐场,就是他!他指使手下官差,一刀杀了我家柱子!我家柱子只是想扶起张老三家那个才七岁的女娃娃,可是他手下的官差...二话不说,一刀就...就抹了我家柱子的脖子啊!我眼睁睁看着...我的柱子...血就那么喷出来...喷出来...”

说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

另外几个灶丁也纷纷跪下,七嘴八舌地哭诉指证:

“对!就是他!他说我们盐课没缴够,不分青红皂白就让人锁人打人!”

“张老三家的米都被他们抢光了!腊梅那小丫头才多大点,被他们当胸一脚踹出去老远,爬都爬不起来!”

“柱子哥就是被他手下一个穿着军服的兵杀的!我们都看见了!这狗官就在旁边看着,一声都没吭!”

人证俱在,血泪控诉,字字泣血,句句如刀!

“记录在案!”

杜延霖冷声吩咐书吏,但垂落袖中的手,指甲却已深深嵌进掌心。

老妇人字字泣血的控诉,如同烧红的烙铁,也同时狠狠烫在他的良知上。

何和颂、钱禄的滔天罪行,他并非毫无预料。

为了撬动这腐朽的铁板,揪出更深处的毒瘤,他默许了这场风暴的到来,甚至利用了它那必然点燃的怨气。

杜延霖深吸一口气,他兀地想起他初到扬州那日,瘦西湖旁那神秘少女说的:兽爪之下,恐生灵涂炭!

思及至此,牢狱的霉味与血腥气呛入他的肺腑,带来一阵窒痛。

这份利用局势带来的血腥代价,这份沉甸甸的人命债,他无法推诿,唯有背负。

做个铁石心肠的酷吏?不,他做不到!

此刻的波动,是羞愧、是自责,更是对‘代价’二字的刻骨锥心!

而何和颂被这突如其来的控诉和悲愤的哭嚎冲击得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囚衣。

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神慌乱地扫过那些悲愤的灶丁,强作镇定,声音尖利地反驳道:

“污蔑!这是赤裸裸的污蔑!杜秉宪明鉴!下官...下官只是按您的指令追缴盐课!至于杀人的事,那都是...那都是...都是钱禄钱巡检带的兵干的!”

说到这,何和颂的声音陡然清越起来:

“对!都是钱禄的人干的!他们是扬州卫的人,下官区区一个盐场大使,如何管得了卫所的兵?他们动刀杀人,下官如何约束?!这...这分明是钱禄约束部属不严,以至酿成大祸!责任...责任全在他啊!”

“这些,同样也记录在案!”

说着,杜延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地钉在何和颂脸上:

“这么说,灶丁张柱子之死,是钱禄手下兵丁所为,与你何大使毫无干系?那些酷烈催逼、抢粮殴童之事,也是钱禄手下所为,你只是...袖手旁观?”

“是...是...正是如此!”

何和颂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

“下官位卑言轻,当时场面混乱,实在有心无力啊!下官...下官最多...最多也就是个失察之责...”

“失察之责?”杜延霖猛地一声断喝,然后从袖中掏出一物,“啪”地一声重重拍在书案上!

那是一枚色泽温润的青石玉印,印纽雕刻精细,正是何和颂被捕时,被漕兵从其贴身衣物中搜走的那枚!

“何大使真是好算计啊!”杜延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

“一边在盐运司衙门里唯唯诺诺,替王盐台、赵运同办着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一边又暗中为自己留着后路,生怕被当成替罪羊、狡兔死走狗烹!”

说着,杜延霖拿起那枚玉印放在手里把玩着:

“这枚玉印,就是你何大使为自己准备的护身符吧?它是一件信物,对吧?凭此印,能去扬州城哪家当铺?还是哪处钱庄的秘柜?能取出的,又是些什么足以让王茂才、赵汝弼都睡不安稳的东西?”

何和颂看到那枚玉印的瞬间,瞳孔骤缩如针尖!

他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你...你怎么会...”他语无伦次,嘴唇哆嗦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本官怎么知道的?”杜延霖站起身,缓步走到何和颂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这是人之常情吧?狡兔尚有三窟,何况是你这种摸爬滚打、三教九流都有接触的小吏?平时,王茂才、赵汝弼他们吃肉,总得让底下的人喝口汤,也总得留点东西让你闭嘴。只是他们没想到,这汤最终竟烫了他们自己的嘴!”

杜延霖拿起那枚青石玉印,在何和颂眼前晃了晃:

“说吧,关于这玉印,是识相点自己交代清楚,还是要劳烦王制台派人,将扬州城的当铺钱庄,一家一家、一柜一柜地翻查过去?你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