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仓魂试问传上镇,讲义席上谁听谁?

清晨未及申时,一辆青灰牛车缓缓驶入桃源村东头。

牛角挂铜铃,脚步沉稳,车上盖着青布棚檐,棚檐下挂着木牌一块——“镇司讲义堂·巡讲使者往来用车”。

车前立着一名着墨青短衫的中年文士,方巾束发,面容清癯,一双眼细长而亮,略有倦色,却不失精明。

他翻下车来,身后两名随员分立左右,手执竹简与镇章。

“林晚烟何在?”

喊声传到村头,狗蛋娘正拎着扫帚清理票墙前的粥碗渣渍,一听这语调,手一哆嗦,险些把碗口敲裂。

“林……她、她在那边炖粥。”狗蛋娘愣了下,“这位官爷,您找她?”

“奉镇司口谕。”那文士拱手,“丰田仓三问已传至讲义堂,今日巳时,请林姑娘上堂讲解,口述制度原理、施行条件与村人响应状况,予以记录立案。”

“……什么?她要去上讲?”

狗蛋娘目瞪口呆地看着人家将镇章展开,只见其上鲜红一印,乃是“清安县·教化堂”分印。

“上讲……不是只有读书人才去的地儿?”

“她一个村姑……?”

消息传开,村中炸开了锅。

郑三娘嘴里还嚼着半口干饼,一听这话差点噎住,立刻一边咳嗽一边往后院跑:“林晚烟!你快出来——你今天得上镇!进讲义堂啦!”

“讲堂?”林晚烟正蹲在灶后洗锅,袖子挽到肘弯,头发扎得松松垮垮,闻言愣了一瞬,“谁讲?我讲?”

“你不讲谁讲?”郑三娘喘着气,“人家说了,你那‘仓魂三问’昨日夜间就被镇司那小吏抄了去,说是字写得稳,立得清。你这回……得当众讲给十几双读书眼听!”

“我一个种田的,去讲学堂?”林晚烟皱了皱眉,转头看着炊烟未散的锅口,“得换件干净衣裳,锅得交给狗蛋娘。”

“锅我来顾着!”狗蛋娘扯着嗓子喊,“你要是真能把那仓魂给讲明白了,咱这一村人的饭碗都跟着稳了!”

林晚烟一笑,站起身,头发挽紧,衣襟拍净,脸上未着胭脂却精神十足。

“走。去讲讲,咱这仓魂——是魂,是胆,更是咱自己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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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义堂坐落于镇中东街,一栋半旧不新的石青两进小院,门前楹联字迹模糊,但仍可辨“修文润民”四字。

林晚烟进门那刻,院中已有四五位镇司笔吏落座,清一色的淡蓝褂子,正低头抄录。

堂后设三人听席,其一为镇教使老温头,其二为县巡吏设在镇内的监察代表,其三——竟是镇茶行掌柜派来的胡家长孙,胡常。

胡常一身粗裘,但言行不俗,手中把玩一枚墨玉镇尺,眼神淡淡扫过林晚烟,意味莫测。

“你就是林姑娘?”镇教使温老微微点头,“昨夜‘三问’之言,我观有立意,有文心,只是仓制村策,终须落在人身——你今日要做的,便是将‘仓魂’三问,讲成众人能听、能行、能服的规矩。”

“我试试看。”林晚烟笑了笑,眼底却未有半点怯意。

她坐上阶下青木条案前,看了一眼满堂人。

“我不是读书人,也不懂官话。可我家锅,三天一满,靠的是票;我这票,三日一发,靠的是信。”

“你们说这叫‘仓魂’——我就讲一个魂字,咱村人,怎么信它,怎么活它。”

“第一问:仓魂何在?”

“仓,不是堆粮的屋子,是认工的墙,是记账的簿,是欠不得、瞒不得、吃不得白饭的契约。”

“你问一个村人信不信墙?他不信。但你若让他自己钉一块,写上名、记上数,他就开始信了。”

“因为信不是从我嘴里来,是从手心磨出来。”

下方,几个吏员悄然抬头。

“第二问:仓票何用?”

“兑饭?兑粥?都不是。”

“仓票是让人知道——你干的力气,不会白废,你今天流的汗,明天能换成你娘锅里的饭。”

“仓票,是命换命的信。不是赏,也不是施,是谁都能挣来的‘凭证’。”

这句话一落,堂后那胡常微微动了动,墨玉镇尺轻敲几下,低声与身边人说了句:“她比我想的……厉害得早。”

林晚烟已讲到第三问。

“第三问:仓乱之后,仓魂可续?”

“可以。只要人心没散,票还认、墙还立,仓再翻三回,也立得起来。”

“我家仓墙,每天被狗啃、被风吹、被人偷。但它能站到今天,是因为咱们村不只靠墙——靠的是谁都不想赖饭的觉悟。”

“我林晚烟今日在此讲一句:若哪天仓制散、票法废,不是仓墙垮,是人心先倒。”

她抬眼望着台下每一个听众:

“所以你们问仓魂几斤几两——我说,千斤万斤,全在一口信里。信得住,它是仓;信不住,它是一口破锅,盛不住半粒饭。”

讲完后,堂中一时静得出奇。

半晌,监察代表开口:“你此话,已有半策之理。”

老温头摩挲胡须:“她这仓魂三问,是实心立制。可惜不是庙堂中人,不能为文入录……”

“能不能为文,我不知。”林晚烟站起身,拍了拍手心灰尘,“我只知道,我那口锅等着明儿兑饭。饭是热的,人也得热。”

她转身走下讲台。

门外,郑三娘、小喜子已候着,连狗蛋娘也从镇后巷赶来,提着小布包一边擦汗一边问:“你讲了没?讲得响亮不?”

“响没响我不知道。”林晚烟笑道,“但人家都听了。”

狗蛋娘松了口气,拍胸脯:“行,那今儿这顿饭,我们替你煮!”

而在讲义堂的偏厅里,沈砚之负手而立,远远望着那三问残页被镇吏封于简中,一字不落誊写。

他眼中波澜未起,指腹却轻轻摩挲袖口内侧那枚半旧的私章。

印上,篆书已斑:

【督理户司·旧第八房】

——他未说话,却知,这场“仓魂讲义”,不过刚刚开始。

黄昏临近,桃源村西的炊烟一缕缕升起,在落日余晖中化作了微卷的温暖。

林晚烟刚一踏进村口,就听见狗蛋娘扯着嗓子大喊:

“回来啦!她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群人从屋后、田头、粥摊边三三两两冒了出来。郑三娘围着围裙、撸起袖子,满脸是油烟,直奔而来,一手拿着擀面杖,一手提着箩筐。

“讲得怎么样?有没有人鼓掌?有没有饭票拿?”

“鼓掌倒是没有,记录笔一支写断了。”林晚烟笑着接过箩筐,“不过……镇司那边留了话,说‘仓魂三问’,愿意做镇内新规备选。”

郑三娘眼一亮,差点把擀面杖丢空中。

“这意思是……我们这仓墙,可能真能上官纸?”

“别急,还差一条。”林晚烟抬眼望向天边,“得有实绩,有‘复审’,等我们再撑过三月秋收,镇里会派人实地来查,真若记成官档,就能立案了。”

话虽稳,她眼底却藏着一道复杂的光。

从踏出讲义堂那刻起,她就知道,这仓制已不只是村里的自救模式,而是,一场小小的变革火苗,若真烧起来,便再无人能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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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等咱真能把这仓立成官制,是不是都得请神像拜一拜?”狗蛋娘边喂鸡边唠叨,“上回我听镇上那卖香的说,谁家年成好,是供了财神爷——咱供啥?”

“供铁锅。”小喜子一脸认真,“林姐姐说了,锅是仓的爹。”

郑三娘忍不住笑出声:“你们说这话,要是让庄头听见,不知道得气成啥样。”

“庄头今天还真来过。”狗蛋娘忽然压低声音,“下午他去仓墙那边转了一圈,还盯着你那张‘契约榜’看了好一会,啧啧的。”

林晚烟抿了口水,没作声。

她知道,那契约榜上,不止有她的名字,还有十几个在册劳工的签押,若真有人心生异动,第一步必然是从“偷契改票”动手。

“从今晚起,契约册子我不放屋里了,得另立个箱柜,锁住、上封、每日登记。狗蛋娘你盯锅,小喜子你跟我去仓口守墙。”

“我呢?”郑三娘跟上来。

“你去村头,找廖大娘和王寡妇她们几个,我记得你早说想弄个‘缝补棚’,现在机会来了。”林晚烟语气认真,“我要设‘妇工社’,让你们这些不下田的娘子也能拿票。”

“妇工社?”郑三娘一愣,“我们这些人能干啥?”

“有人能绣花,有人会扎扫帚,有人做得一手好酱油,有人煮粥快手快脚。”林晚烟扬眉,“丰田票能兑饭,自然也能兑工——只要你们愿意。”

“可……没人信啊。”

“那就从你开始信。”林晚烟笑,“信一信,我信你。”

郑三娘鼻尖一酸,愣是没吭声,眼圈却红了半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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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彻底落下时,仓墙边燃起三盏灯笼。

小喜子坐在柴堆上啃着炒米团子,手里拎着根破竹竿,神气活现地往墙边一杵:“谁敢偷票,我就打断他的瓜!”

“打断哪门子瓜?”林晚烟坐在墙后,正在一张纸页上描绘“丰田票第二版”草图,边写边道,“你最多能捡到几根鸡毛。”

“可我能喊人!”小喜子立刻挺胸。

“那你记住,今晚有人偷墙、拆榜、摸册,喊一声我试试。”

“好!”

夜风从山谷口穿过,带着几分泥草味和不安的涌动。

临近子时,仓墙前的草丛忽然一动。

林晚烟手中笔一顿,竖耳静听。小喜子还没反应过来,那草丛“唰”地一声动了,黑影一闪,直奔木架契册!

“有贼!”

小喜子一声尖叫,林晚烟冲出柴堆,抄起锄头就追。那人黑布蒙脸,脚步极快,显然早有准备,见被惊动,翻身就窜进村后竹林。

“快追!”她转头大喊,“去叫狗蛋娘和郑三娘!”

小喜子一溜烟往村里跑去,狗吠声、人声、火把,很快从四面聚拢。

林晚烟站在仓墙边,看着那契册抽出了一半,封绳已被割断一截,纸张被扯掉一角——

她蹲下,指腹轻轻摸了摸撕裂边缘。

“是纸刀。”她喃喃,“而且是镇中裁纸匠用的那种——细口宽刃,不是农户随身刀。”

郑三娘赶来,气喘吁吁:“怎么了?是谁?”

“……镇里的人。”林晚烟目光沉了,“该来的,终于要来搅局了。”

与此同时,镇中茶行偏厅,胡常正低头,将一封写有“桃源丰田试制动向”字样的书信,封入油纸封袋。

“掌柜说了。”胡常冷声,“仓票若成制,便不可控。”

“既然她要立信,那咱们就动信——信若破,票就废。”

门外月光如水。

那茶行高墙之外,一只乌鸦从屋檐飞出,往村子方向掠过。

它落下时,爪下是那张被撕裂的契约封页。

月光一照,纸上依稀还能看清一行字:

【若有违信,仓不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