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雨夜三问田魂起,谁敢偷我仓中信?(上)

夜雨如线,斜织镇东巷尾。

丰田临街临仓处,一盏油灯尚亮,照出一片潮湿的泥地和临时搭建的粥棚。木桩上悬着今日刚清点的票册,一页页浸了潮气,微微卷边。

林晚烟站在棚下,身后那口用破铁皮封着的粥锅还未完全冷却。

她抬头看天,风里有雷,却未落响。

这雨,下得不巧。

她正打算明日盘一圈仓粮新入账,把今日“兑票”数据和劳力分项贴上“仓务墙”,向镇司上呈一份试点中期折。

结果,夜半刚到,郑三娘就急匆匆跑来,脸色发青:

“仓……仓票账页不见了。”

“什么?”林晚烟当即合上账册,拔腿朝灶后跑去。

丰田仓内,原本的粥料存柜旁边,是一排废弃旧木箱改造的小“账栏”。平时林晚烟将当日票据和劳力登记分两册入档,饭后由小喜子用布袋封口,锁入小箱里。

今日小喜子走得早,锁交给了郑三娘。

谁知,夜半风起,三娘起身查仓,发现箱子已开,锁却好端端挂在外面。

“我明明收好了,锁也是你上个月让铁匠打的新铜活,不该松……”

“有没有人来过?”林晚烟一边用布将箱底剩下的纸页小心取出,一边问。

“我——我不确定,但刚才我从屋后走回来时,好像听到仓口一声轻响。”

“响?”

“像是纸撕开的声音。”

林晚烟顿了一秒,忽然朝院外喊:“狗蛋娘!”

“哎?来了!”狗蛋娘顶着湿发跑来,手上还拎着锅盖,“我正煮夜食,啥事?”

“你家狗蛋呢?”

“睡了啊,干了一天活,饭团吃两口就倒头呼噜。”

“不是你家那条小黑狗,我说的是你家借养的那只……野的那条。”

狗蛋娘一愣:“你是说——二傻?”

“对。”林晚烟目光亮了,“今儿我记得它一直在仓口打转。你去瞧瞧它有没有闻出什么。”

狗蛋娘抱臂一拍:“得令!”

她转身招呼着孩子一起找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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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灯火微亮。

郑三娘仍一脸自责:“要不是我收得太急,也不会出这岔子……”

林晚烟将被雨水打湿的纸页摊开,小心地用炭火烘着,嘴角却扬起一个安抚的笑:“三娘,这不怪你。真正的问题不是票丢了,而是——为什么有人想偷票。”

“偷……咱仓票?”

“偷我们手写的纸而已,不值几个铜钱。”林晚烟望向窗外雨幕,“但若是三日试点内,仓账出错、票据失实,那便是‘账信崩’。”

“他们要的不是纸,是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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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之不知何时出现。

他站在门边,听了半晌,才缓声道:“信任破,仓毁于信而非米。”

“你也这么想?”

林晚烟没回头,只摸出一张完整账页,对着微火细细翻看。

“今早的进票有小工七张、挑水八张、厨房三张、缝纫一张……除去这些,仓外公示栏贴了‘兑票粥兑完即止’,一共兑出粥二十一碗。”

“可现在——登记页里只剩十七张。”

沈砚之走上前,眉头轻皱:“丢了四张?”

“而且都不是劳力票,是‘役签票’。”

郑三娘一愣:“那是啥?”

“就是那些‘替工’,比如狗蛋帮狗蛋娘领票,比如喜子替她娘扫地、你代人挂牌,这些人当日没到场,票却已兑。”林晚烟低声道,“有人……是冲着‘空挂票’来的。”

沈砚之目光一凝。

“你是说,今晚来过的人,知道哪些票是没有人盯着的?”

林晚烟点头:“这是内人所为。”

郑三娘惊愕地张口,却被一道熟悉的叫声打断。

“姐姐!”

门口,小喜子蹬着木屐冒雨跑来,怀里死死抱着一只黑不溜秋的半野狗,那狗腿上还挂着一块破布,边角赫然是一截仓票碎页。

“二傻刚刚追了一路,在后巷里把这布叼了回来!”

“我跟着跑过去,看见……镇西茶铺的人!”小喜子大喊,“他们带着斗笠,在仓后墙角停了半晌!”

林晚烟刷地站起身,雨水已在她脚边洇出圈圈。

她盯着狗爪上的碎票。

下方尚能辨认的字迹写着:

【役票·桃源村·兑工户:狗蛋】

夜雨尚未停,灶后的粥锅已熄了火,仓院中却愈发热闹。

狗蛋娘提着裤腿,拿破布仔细擦拭那块狗爪上的票角,一边嘴里不停嘀咕:“这票是咱家的?狗蛋不是才刚挂了半票工吗?谁能把咱家的也给薅了去?”

小喜子眼睛亮得像灯泡:“姐姐,那人偷了狗蛋的票,是不是他想——假冒咱村的人?”

“你不傻嘛。”林晚烟俯身揉了揉他的头发,望向围拢过来的众人,沉声道:“今儿叫大家起来,不是为了找罪魁祸首。”

“那是为了啥?”狗蛋娘拍着大腿,“这都偷上门了,咱还能由着他?”

“当然要查。”林晚烟一字一句,“但更重要的是,我想问你们三个问题。”

雨水拍打屋檐,潺潺作响,仓院中围了十几人,有干完活还没回屋的,有听见狗叫跑来的,也有专门来看热闹的。

“什么问题?”郑三娘站在人群前头,脸还泛着寒意。

林晚烟朝旁边的票墙一指——那是用废木板搭起的“兑工公告栏”,贴着各家劳票与换粮明细,虽然字歪纸旧,却日日有人来念。

她问的第一个问题,是:

“你们为什么信它?”

一时间,院中静了一下。

“信这张墙,信这张纸——咱也不知道啊。”狗蛋娘搔了搔头,“挂得多,拿得多,不挂就吃不着,不就这么回事儿嘛。”

“但一开始,你们谁也没信我。”林晚烟说,“说我是疯的,说这是骗人的,说这死田种不出粮,种出来也保不住。”

她停了片刻,望向最角落一位蹲着剥花生的小汉子:“陈二牛,你还记得你头两天干活,为啥不挂票?”

陈二牛支吾一声:“我……我就是觉着不稳,怕丢脸。”

“那你昨天为什么挂了?”

“因为——我看狗蛋拿了两碗粥,我干的活比他还多。”他说着,挠头咧嘴,“我不想吃亏。”

众人笑了起来。

“所以你信的不是纸,不是墙,是谁先拿到了回报。”林晚烟笑着点头,“那就好,咱再问第二个问题。”

她走到粥锅旁,掀开盖子,里头已见锅底,她敲了敲边沿:

“现在,这锅空了,假如明早你来兑票,却发现票墙上写着‘兑完’,但你前日的劳票还在手上……你会怎么想?”

“……怀疑。”

“怨恨。”

“不服气!”

“骂你!”

“干脆以后不干活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人嗓子大,吼得还挺带劲儿。

“好。”林晚烟点头,“你们说得对。我若是你们,也会怀疑。但再往下——第三个问题来了。”

“——那你们,是信我,还是信这口锅?”

“我若在这,票在,墙在,锅空也罢,三日后我能让它再满上。但你们若是只信锅,那锅一空,就翻天。”

话音落下,沈砚之缓缓补了一句:

“那便不是仓,是食棚;不是人心,是饥欲。”

众人顿了顿。

小喜子举起小手:“我信姐姐!姐姐说话算话,昨天答应给我加半个蛋黄,今天果然加上了!”

一片笑声炸开。

狗蛋娘也嗓门一提:“我也信!我跟着干一天活,腰酸腿痛,可饭香、锅热、人有话说,这仓比咱以往看见的都像样!”

“说句大实话!”郑三娘拎着袖子站上前,“别说我啰嗦,自从挂了这票,我儿子第一次愿意跟我下田,狗蛋愿意学认字,连我男人都不喝酒了——这点变化,不是天上掉的!”

“你们说,仓信值几个钱?”

“值命钱!”

“值一家三口的饭钱!”

“值把命赌上!”

“那今晚来偷的人,他偷的不是仓票。”林晚烟声音骤然一沉,“他是要偷你们这些信、这些改、这些敢赌命的心!”

人群哗然。

“偷我钱可以,要偷我娃那碗饭——我弄死他!”

“谁要坏了仓,我第一个不饶他!”

一片哄动中,沈砚之看着林晚烟,眼神悄然收敛。

她站在粥锅边,一身旧衣沾了水,头发湿塌,眼下却亮着微光,如暮色中点燃的灯芯。

不是谁都能点火。

但她点了,就收得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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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过后,雨停。

林晚烟拿起炭条,在“兑票公告栏”最下方写下一行字:

【丰田仓·三问之约】

其一,仓不只储粮,亦储信。

其二,仓票不为食而发,为劳为实。

其三,仓在,则信在;信在人心,仓魂可续。

众人望着那字,有人记下,有人搓手,有人低头琢磨。

郑三娘看着,忍不住咂嘴:“晚烟,这些……是不是太像规条了点?”

林晚烟笑:“规矩啊,都是从混账里生出来的。”

她拍拍墙板:“今天写字,是告诉大家仓不乱。明天立法,是让人不敢乱。”

——而这,就是丰田仓初立“仓魂信条”的第一夜。

翌日清晨,镇司派人巡仓,未见仓乱,反得一份“仓魂三问”帖文。

“此女当是念过书的?”镇司暗自点头,“规制立得清,字又稳,不似村妇手笔。”

他轻声自语:

“……回禀大人时,或可请她上讲。”

而这“上讲”之意,便是朝上的第一道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