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好人就该被枪指着?!

周庄的筋骨在铮鸣。

如烧红的铁条,被反复锻打。

毛孔逸散的不是汗,是灼人的白气。

他整个人,俨然一座行走的熔炉!

皮肉为炉壁,奔涌的气血便是炉膛内熊熊燃烧、几欲喷薄的炽热铁流。

稍一靠近,便能嗅到一股滚烫的铁腥气。

至刚至阳,至极至烈!

百鬼骇然,诸邪辟易。

浩然阳气冲天而起,横扫周遭一切阴物!

笼罩林间的森罗鬼域,仿佛被撕开巨大裂口,其中的阴气、鬼气正以肉眼可见地急速逸散,那些本就处阴鬼最底层的伥鬼,甚至未能抵挡扑面而来的阳刚血气,瞬间便化作飞灰。

虎精能如何?

近百伥鬼又能如何?

“孽畜!可卖弄够了威风?还不授首?!”

周庄厉喝一声,再度执剑斩出。

剑虽未至,可伴随三尺剑芒吞吐,庚金锋锐之气咄咄,逼得那斑斓虎精目呲欲裂,拼命催动本命神通,唤起伥鬼阴风试图抵挡一二。

可这无异于飞蛾扑火。

只是一瞬,剑芒临头,虎精避无可避。

血光飞溅,好大一颗虎头飞起。

林间原本还呼啸躁动的阴风戛然而止。

失去束缚的伥鬼们也都止住了飞蛾扑火的举动,皆是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有些无助地望向场中执剑而立的血袍道士,似乎想靠近求助,可又畏惧于那似狼烟般冲天而起的血气。

周庄没有动作,只是缓缓闭上了双目。

林间寂静无声。

可下一刻,他猛然睁眼,掌中秋水剑一翻转。

剑锋脱手,朝着一处角落飞射而出。

“吼!”

明明那处什么都没有,可秋水却好似刺中了什么东西,伴随着一声绝望的嘶吼,一只与虎精一般无二的虎形魂魄显出身形来,旋即从伤口处开始寸寸崩解,一丝一缕地消散无影。

原本凡俗的刀剑是无法对魂魄造成任何伤害。

可秋水斩了虎精。

其上附着了这头虎精的心头热血。

虎为山君,至刚至阳,它的血对阴魂极为克制。

以己之矛,克己之盾。

一切都顺理成章。

周庄收剑而立,环顾四周,事情还没有结束。

这些伥鬼乃是枉死鬼,虽得自由,却是冤闭穷泉,难以入地府投胎转世,若任其留于世上,久而久之,恐会滋生厉鬼恶煞为祸人间。

“诸位而今既已身死,徒留人世间也无甚作用。不如让小道超度一番,助诸位早入轮回。”

周庄掐了个道诀劝道。

“虎神死了?”

“某家……自由了?”

“那道长是在与咱们说话?”

一众伥鬼如梦初醒,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

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恍惚,有人神伤。

周庄没多少时间陪它们耗,直接招呼道:

“速速靠过来,小道送诸位入幽冥地府。”

“有劳道长!”

“道长大恩,没齿难忘!”

经过刚才那场大战,存活下来的伥鬼其实没多少。

也就五十来个的模样。

只不过这些家伙倒也不是尽数怀着感恩的想法。

鬼群中也有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道长若能助我还魂,我可赠道长千金酬谢。”

“我等俱是枉死,请道长怜悯,助我等还魂。”

“某欲归家见见家人,请道长晚些超度。”

周庄微微皱眉,看了眼那几个欲以重利相诱、试图还魂的伥鬼,选择好声好气解释道:“生死轮回乃天地至理,且不说小道有没有本事助你等还魂,就算有,也断不可能答应!更何况,你等而今尸身已毁,已再无还魂可能了。”

他都没能助乌角子还魂,怎么可能帮得了它们?

那几个富商豪绅闻言目露失望之色。

有人舍不得这一世的荣华富贵,竟道:

“既是如此,也不敢劳烦道长超度,咱还不想轮回。”

此言一出,倒是引得不少人随之附和。

“是哩是哩,谁要去轮回啊?”

“这红尘,咱还没待够呢!”

“咱们而今成了鬼怪,往日许多不敢想的事倒也可以付诸一二。”

就连那些本愿意投胎转世的人此刻也隐有意动。

窃窃私语之间,竟欲一拥而散。

周庄目露冷光,最后一次怜悯终于被它们耗尽:

“诸位,是不是看小道好欺负?

这轮回,尔等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小道可不是与你们商量!”

若不是看在这些人确实也是可怜人、枉死鬼的份上,他才懒得如此空耗口舌呢!真当这些伥鬼是什么好人啊?它们虽然是被逼着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可手上毕竟沾染了罪孽。

更何况,这种已经见了血的鬼怪若是留于人间,谁也不知道它们能做出什么事来,周庄可不敢去赌,索性将它们统统送去幽冥地府,

至于这些伥鬼最后的结局会如何……

判罪是地府罚恶司钟馗的活。

周庄无权审判罪恶。

可他是道士。

他要做的就是送这些伥鬼去见钟馗。

“你这道士,与那虎妖山匪有何区别?”

“你怎能强迫我等?!”

“恶道,你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算我们瞎了眼,竟将你当做好人!”

众伥鬼有些难以置信,也有些愤怒。

能孤身一人上山剿匪、斩妖除魔的道士。

怎么看都应该是个好人吧?

怎能吐出这般强迫的话语?!

周庄漠然地看着那几个叫的最欢的家伙。

曲起拇指一挑,秋水剑‘锃’地一声出鞘展锋。

下一瞬,林中直接寂静无声。

伥鬼们恐惧地看着已然拔剑而立的那血袍道人,此刻他们才隐约想起这道人那一身血色可不是颜料,那是用三十多条人命染上去的。

周庄冷笑一声,反问道:

“小道是不是好人岂由你们评说?

再者说……好人就活该被欺负?!”

“全都过来,盘腿坐下!”

一声不轻不重地喝声回荡在林间。

没有伥鬼想跑,全都乖乖坐下。

此前周庄掷剑诛虎魂的场景他们也不是没看见。

连虎精的魂魄都撑不住一剑。

伥鬼们不觉得他们能逃掉。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

鬼道乐兮,当人生门。

仙道贵生,鬼道贵终。

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

高上清灵爽,悲歌朗太空,

唯愿仙道成,不欲人道穷,

北都泉曲府,中有万鬼群。

……

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①)

伴随着周庄最后一句话落下,林间突然爆发一股阴冷刺骨的阴气,随之出现的还有一座古式楼亭,四角飞檐,漆黑的山门空阔如宇。

血锈般的横匾上,镌着骇人的三个大字:

鬼门关。

周庄轻咦了一声。

这与他师父超度亡魂时的场景不同。

乌角子念完《度人经》后,亡魂会缓缓消散。

周庄以前也问过老道士:亡魂去哪了。

乌角子解释说:

这些亡魂都被接引去地府了。

同样是接引去地府,怎么这次直接来了个鬼门关?

下一瞬。

在一众伥鬼惊恐目光中,鬼门大开。

数十条常人难见的阴气铁链自其中飞出。

将伥鬼们一一捆住手脚,拖进关门之中。

伴随着最后一只伥鬼目露绝望的被拖走。

鬼门关逐渐化作虚体,一点点消散无影。

结束了,总算结束了。

周庄刚想动身去将地上那虎精的头颅捡起做个证据,便见适才那鬼门关所在之地竟发出了点点金光,那光点细若蚂蚁,只有五颗,若不细看,恐怕还要以为是林间飞逸的萤火虫。

“这是……”

周庄一愣。

紧接着,金光像是注意到他的目光一般。

竟然直接朝他飞射而来。

几乎只在刹那,周庄甚至没来得及抵挡。

这些东西便已尽数没入他体内。

“功德?!”

周庄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突然知晓了这些东西。

超度亡魂会有功德?

既然这样,那为何他随乌角子降妖除魔时没见过?

老道士倒是提起过功德。

不过在老道士口中,这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两个世界……貌似有些不一样!”

周庄若有所思。

若是更严谨些,他应该去找谢老道打听。

这老道早年也曾降妖除魔。

若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谢老道也应该获得过功德。

周庄内视己身,却没发觉功德藏哪了。

当然,就算找出来了也没用。

他现在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功德能做什么。

“先赶回阳信再说其他吧!”

周庄弯腰捡起虎首,正打算离开。

刚走两步,又再度折返回来。

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杀人摸尸!

他将所有尸体给摸了一遍。

最后心满意足地揣着沉甸甸的银子走了。

至少这个世界,不会再缺钱用了。

……

夕阳悬在城墙垛口,将街巷染作蜜色。

屋脊、树杈的影子越拉越长,无声爬向巷子深处。

市集已散。

布幌在晚风中懒懒飘荡。

小食摊炉火已熄。

唯余几缕孤烟,混着油香麦气浮在空气里。

几声寥落吆喝在空旷处回荡:

“收摊喽——”“豆腐——明儿早嘞——”

孩童嬉闹声掠过巷口,被母亲悠长的呼唤截断:

“栓柱——回家吃饭喽——”

一头负重的老驴走过,颈下铃铛叮当。

蹄声嗒嗒,没入巷底。

暮色漫过城墙,挤进城门。

炊烟气息浮动。

青灰烟柱笔直升入天际,又悄然散尽。

铁匠铺也快要关门了。

大师傅双手抱胸,倚着柜台。

一双圆目目光灼灼地盯着大门。

“当家的,别看了,回不来了。”

有伙计叹息一声。

“莫要说这些丧气话。”另一个铁匠呵道。

他们身后,一众铁匠皆三三两两盘坐。

不止铁匠当家的,大家都在等。

“你们在看什么?”

正当此时,一声好奇地询问打破了沉闷气氛。

这道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有匠人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答道:

“还能等什么?等那小道士回来啊!”

话音落下,这人愣了一瞬。

不只是他,铺中其他人也是如此。

他们这些人从镖局到铁匠铺,可谓是知根知底。

刚刚提问的那个声音……

绝对不属于任何一位老弟兄。

大师傅猛然回头,就见小道士一身染血。

一手是他家祖传的名剑秋水。

另一手却提了个吊睛白额的毛绒大脑袋。

“小道士……活着回来了?!”

铁匠中,有人喃喃。

“那是虎精的脑袋?!”

“错不了,就是它!

它脑袋上的纹路,老子记了半辈子!”

铁匠铺内,刹那间如沸腾的油锅中滴了一滴水。

气氛直接被引爆。

“幸不辱命!”

周庄直接将虎首向前一丢。

大师傅不像那些铁匠一般,他虽然同样有大仇得报的激动,却也注意到了周庄染满血色的衣襟:“道长,您身上的伤重不重?快,快去请城内最好的大夫来,莫要耽搁了道长的伤。”

周庄看了看自己的狼狈模样,连忙喊住即将要冲出门去请大夫的伙计,笑着道:“用不着请大夫,倒不如替小道去买一件干净的道袍。”

大师傅一愣,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惊问道:“这一身血……”

周庄道:“没有一滴是小道的。”

从头到尾,他也只出了三剑。

一剑诛群匪,一剑杀虎精,一剑灭虎魄。

这点消耗还没有赶路消耗的多。

“是某家狗眼看人低了,竟没料到道长神通如斯。”

大师傅叹服,殷勤道:

“某这就让人备衣烧水,为道长洁净身体。

今夜已晚,请道长暂住一宿。

明日!

明日某在醉仙楼为道长大摆筵席酬谢。”

周庄连忙打住:

“多谢好意,只不过小道今夜有要事处理。

借剑也真是为了此事。”

大师傅了然,自然也就歇了留人夜宿的心思:“既是如此,某家也不好强留道长。只盼道长降妖功成之后,能赏脸,让某家聊表心意。”

周庄推脱不过这位热情汉子的感激之心。

只好暂且答应下来。

他洗漱完,换了一身崭新道袍。

适才回来之时,一身血污。

为了避免惹上麻烦,耽搁时间。

他一路上只得避着人,走后门小巷翻墙而入。

这才会从那些铁匠身后冒出来。

而今他这才敢从正门而出。

再度从城墙无人的角落翻出去。

一路奔着从大师傅口中打听的蔡店乡方向而去。

……

土路蜿蜒,木轱辘碾过积水车辙。

浊水映着青灰天色。

轴声闷闷,是道上唯一的声响。

头辆车夫佝背垂鞭,老马自往前行。

其后是个壮汉,敞着怀。

草茎在他嘴角晃荡,目光扫过枯瘦田地。

年轻后生盘腿坐辕,指尖捻着鞭绳打旋。

落在最后的瘦高个挺着腰,鞭子紧攥,低喝一声:

“驾!”

大家伙累了一天,都不大想说话。

“时候不早了。

日头落了,赶不得路。”

头车的汉子瞧了眼天色,摇摇头,有些烦躁。

他们而今已经交了货,车上拉东西。

多在外面待一夜,就得多花费一夜的住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