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砚刚一迈进长廊,后脖子的汗毛就全都立起来了。
那幽绿幽绿的青苔在石壁上弯弯曲曲的,就跟活物似的。一股霉味掺和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儿直往鼻子里钻,更里边还有滴水声,那声音就像是被放慢了的心跳似的,“滴答”,“滴答”地响着。
她眼睛往两边的墙上扫了一圈,这才瞅见每块青石板里都嵌着半截剑柄呢。有青铜的、玄铁的,还有玉做的剑柄,有的缠着已经掉色的红绳,有的刻着模模糊糊的剑铭。每一道金属的表面都凝着一层霜,就好像是被千年的阴寒给浸透了的骨头似的。
玄霜剑在她手心里微微颤抖着,剑鸣里的焦味一下子变得特别浓烈,都呛嗓子了。
苏清砚的喉结动了动,十年前那个雪夜的场景又冒出来了:她当时缩在柴房的房梁上,眼睁睁看着一个黑衣修士的剑刺进了师父的心口,血珠子溅到了她沾着灶灰的鞋尖上,那血珠子烫得她差点就叫出声来。
“是你吗?”她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青铜剑柄小声嘀咕着,手指头慢慢地按了上去。
一股寒意就像蛇一样,顺着血管就往脊椎上蹿。
突然之间,眼前一片猩红。
七岁的自己正蜷缩在房梁上呢,柴房外面的喊杀声震得房上的瓦砾稀里哗啦直往下掉。
她看到七个黑衣修士站在青锋山大殿前的祭坛上,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戴着个青铜鬼面,手心里还托着一块刻满咒文的黑玉。“拿血来祭剑,用骨头去喂灵。”他的声音就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在嘎吱嘎吱响,“等焚天剑典一出现,沧溟界里就再也没有哪个剑修能拦住我啦!”
祭坛中间的那个青铜鼎一下子就沸腾起来了,从里面漫出来的可不是水,而是滚烫滚烫的血啊。
青锋山的弟子们被一串串地押到这儿来,剑挑断了他们的手筋脚筋,然后就被推到鼎里去了。
苏清砚瞅见大师兄被人按倒的时候,他腰间的玉佩掉到地上了。那玉佩啊,可是她亲手雕的并蒂莲呢。
“砚儿,闭上眼睛!”师父的声音穿透了那一片血雾传了过来。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平常总是把腰背挺得直直的老人被按得跪在祭坛前面,那个鬼面修士的剑就抵在师父的后背上。
“师父!”苏清砚一下子就喊出声来,可七岁时候的自己还在房梁上抖个不停呢,根本就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就在鬼面修士的剑刺进师父心口的那一瞬间,鼎里的血浪一下子就猛地涨起来了。
赤红色的剑气从地底下冲了出来,把祭坛给掀翻了,把大殿也给掀翻了,就连整座青锋山都被掀翻了。
火舌都舔到她七岁时候的衣角了,那烧焦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就和玄霜剑现在发出的鸣叫声一模一样。
“啊!”苏清砚踉跄着往后退,额头“砰”的一声重重地撞在石壁上了。
幻象就像破碎了的镜子一样,在那些碎片里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鬼面修士被气浪给掀飞的时候,脖子那儿露出了半个图腾:一条蛇缠着一把剑,蛇的眼睛是一颗暗暗的红宝石。玄霜剑哐当一声就掉到地上了,她赶忙捂着发疼的太阳穴,那指甲呀,差点就掐进掌心肉里去了。
再一抬头,就瞧见顾九渊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呢。他那玄色的大袖子被穿堂风给吹起来一角,袖子里的罗盘啊,正微微地发热呢。
“幽冥回廊。”他说话的声音比这长廊还冷,不过呢,又带着那么一丝奇怪的低哑,“每一把剑都封着死者临死前的执念。你碰的这把剑,原来的主人是青锋山的外门执事,他咽气前最后一眼,正好瞧见你师父……”
“别说了。”苏清砚弯下腰捡起剑,手指头在剑脊上擦了擦,“我想知道他们都是谁。”她抬起眼睛的时候,眼底的红血丝就像正在燃烧的线一样,“鬼面、黑玉,还有蛇缠剑的图腾——这些你见过没?”
顾九渊的手指在罗盘上停了那么一下。
他看着她那染血的发梢扫过剑柄,忽然就想起了百年前的那个雪夜,他的阿阮当时也是这样,紧紧握着带血的剑问他:“九渊,你说这世上真有能把一座山的人都杀光的邪修吗?”
“喵——”
黑鳞的低嚎一下子就把他的回忆给打断了。
那团黑乎乎像毛球一样的家伙突然就从顾九渊的肩膀上窜了下来,前爪子重重地拍在第三块石砖上,那琥珀色的竖瞳一下子就缩成了细细的一条线。
苏清砚的剑鸣声突然就变了调。她转身的时候,就听到地面传来一阵细碎的破裂声。哟,原来是那黑鳞拍过的石砖正在往下陷呢,下面密密麻麻全是骨刺,每一根都跟婴儿手臂差不多粗,那尖端还凝着幽蓝幽蓝的毒汁,看着就吓人。
“快退!”她一把拽住顾九渊的手腕,玄霜剑横着就削了出去。
可他俩刚要动呢,那些骨刺一下子就疯长起来,带起的那股腥风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苏清砚咬着牙往上一跳,脚尖点在左边石壁上的剑柄上,借着这股力往旁边横移了三尺远。
顾九渊被她这么一拽,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不过在落地之前,他手一翻就开始结印,袖子里就像有星星的光芒碎钻似的冒了出来,在塌陷的地方铺成了一座浮桥。
那黑鳞“嗖”的一下就窜到他肩膀上去了,尾巴尖上还沾着石屑呢。
这三个人刚站稳,就听到身后传来“咔”的一声轻响。好家伙,所有的剑柄突然一块儿震颤起来,那剑鸣声汇到一块儿,就好像有千万个人在耳边哭嚎似的,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苏清砚擦了擦额角的汗,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血。刚才撞石壁的时候给磕破了,那血珠子滴到玄霜剑上,竟然被剑身慢慢给吸收了。
“走。”顾九渊突然就抓住她没受伤的那只手,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袖扣传了过来,“回廊里的机关会跟着活人的气息走的。”他的大拇指无意识地在她的腕骨上摩挲着,就好像在确认什么似的,“前面……有更重要的东西呢。”
然后这两人就顺着长廊接着往前走了。那滴水声啥时候变得这么密了呢,就好像有人在脑袋顶上撒豆子似的。
石壁上的影子开始动起来了,时不时就能瞅见半截沾着血的袖子,或者是半张变了形的脸,这些可都是幻象里的那些死鬼的模样。
黑鳞一下子就竖起耳朵了,它那毛球一样的身子一下子就紧绷得像箭似的。
苏清砚就顺着它看的方向望过去,在长廊的尽头,那片阴影里,有一座古老破旧的石门正在慢慢显现出来。
石门上浮雕的那些纹路啊,都被时间给磨得模模糊糊的了,不过还能勉强看出来是九把剑围着一团火焰,这和她在幻象里看到的青铜鼎上的图案是一模一样的。
苏清砚走到离石门还有三寸远的地方就停住脚步了。
门楣上的刻痕被千年的阴霉弄得黑乎乎的,可是那“焚天剑典·封印所”这几个字就像是用刀刻进骨头里一样,和她十二岁的时候在师尊密室的暗格里翻出来的残卷拓本上的字,就连笔锋的起伏都一模一样。
“这是师尊写的字。”她感觉喉咙发紧,手指头都差点要碰到石门上的纹路了,“师尊在最后留给我的玉简里说,‘要是看到这个门,就得用剑去探寻’。”
顾九渊突然把手伸到她面前。
他那黑色的大袖子从她手背上拂过,带着灵体那种特有的清冷寒意:“这扇门后面,是九渊墓最深处的禁忌。”他看着石门上那一道道斑驳的剑痕,眼睛里像是藏着千年都没散掉的浓雾。“我守这墓都七百年的时候,有个紫电境的剑修硬闯进来,等出去的时候就剩半条命了,还说门里头……”
“说门里头有能把青锋山的人都杀光的邪乎玩意儿?”苏清砚把话给截住了,她那声音冷得就跟冰剑似的。
她往后退了一小步,玄霜剑“嗡”的一下就飞到她手心里了。“你守着这些秘密都上千年了,难道还想让我像当年那个躲在房梁上的小丫头一样,接着装不知道吗?”
话还没说完呢,带着玄霜剑那股子冷劲儿的剑气就朝着石门劈过去了。
这一下,长廊猛地就开始晃悠起来。
石壁上插着的那些剑柄,一下子都发出特别刺耳的响声。那些被封印着的执念,变成了半透明的剑魂,有的手里握着断剑,有的身上披着血衣,从四面八方就围过来了。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老剑修,眼眶里有黑雾往外冒,喉咙里发出像破风一样的吼声:“敢闯进来的,都得死!”
苏清砚的剑尖离石门就差那么三寸远,结果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一下子就给弹开了。
她被震得往后直趔趄,手腕子差点就折了,玄霜剑上的霜花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顾九渊身子一转,就把苏清砚挡在身后了,他手掌心里的星图一下子就亮起来了,数不清的星芒交织在一块,变成了一个半透明的屏障,把第一波剑魂的冲击给挡住了。
“我可是说过要付出代价的。”他的声音啊,比那屏障外面鬼哭的声音还要低沉呢,“这些可都是上古剑修留下来的残魂啊,哪怕死也得护着剑典,不让邪修给夺舍了——你要是再硬闯的话,它们可会把你的魂魄给撕得粉碎的。”
苏清砚就这么直直地盯着屏障外面那张已经扭曲变形的老脸。
他腰上挂着的玉佩啊,在黑雾里头若隐若现的,那可是她亲手雕的并蒂莲呢。
“它们要护着的到底是剑典呢,还是当年屠我师门的那个凶手啊?”她紧紧地攥着玄霜剑,血珠子从手掌心的旧伤那儿渗了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剑脊上,“师父以前说过,剑典本来是用来斩杀邪祟的兵器,如果被拿去做坏事……”
“那就应该由拿着剑的人亲手把它给斩断。”顾九渊冷不丁地转过头来看她。
他眼底那股子淡淡的孤寂像是裂开了一道缝儿,就露出了百年前在雪地里抱着染血长剑的那个少年的影子,“阿阮当年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呢。”
剑魂嘶吼的声音一下子就变得更尖锐了。
有几缕黑雾穿过屏障,缠到了苏清砚的手腕上,就像是要钻进她的魂魄里头去似的。
她咬着牙挥剑把黑雾给斩断了,结果却发现那些残魂的眼神突然就变了——不再是那种凶狠残暴的样子,而是充满了哀伤悲痛,就好像是在看着一个他们以前没能保护好的孩子一样。
“你看啊。”顾九渊的手指轻轻地在她的后颈那儿点了一下,那儿有一道淡粉色的疤痕,是十年前被火舌舔过之后留下来的,“这些残魂都还记得青锋山的那场大火呢。”
苏清砚的呼吸一下子就停住了。她看向离自己最近的剑魂,只见他脸上的黑雾慢慢消散,一张脸露了出来。这脸她从没见过,可又觉得特别熟悉,原来啊,这是青锋山藏经阁的守阁长老呢,她还跟着长老学过三个月的古籍拓印呢。
“砚儿。”守阁长老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苏清砚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
她举起玄霜剑,把剑尖朝着石门的方向:“我要进去。我不是为了剑典,是为了他们。”
顾九渊的星图屏障忽然闪起了金光。
他瞧了瞧她染血的剑,又看了看那些慢慢安静下来的残魂,冷不丁就笑了,那笑容就像百年前初雪落在梅枝上一样好看:“行。不过你得答应我,要是碰到顶不住的事儿……”
“我会拉着你一起跑的。”苏清砚直接打断他的话,还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石门就在两人跟前缓缓打开了。
门里面的黑暗比长廊那儿的还要浓,就像被泼了墨的深渊似的。
有细细碎碎的剑鸣声从黑暗里传出来,听着像是千万把剑在小声哼哼,又像是有人在讲一个特别特别遥远的故事。
顾九渊的掌心在她手心里轻轻捏了一下。
然后两人就抬脚,走进那片黑暗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