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止江湖:用武侠想象另一种可能
- 杨照
- 2471字
- 2025-04-29 15:11:01
从报人到报业老板
对照看余英时(1930—2021)先生的《余英时回忆录》,其中有很精彩的一段。1949年12月31日,余英时先生去了香港,一直待到1955年他才离开香港。他回忆这五年当中,他与当时的几本重要杂志彼此之间的关系,譬如《人生杂志》《民主评论》等。这一时期,在香港杂志界、媒体界看来,《大公报》是核心的媒体。原本香港《大公报》成立时是上海《大公报》分社,但1949年之后香港《大公报》就面临巨大的抉择,一部分来自报社内部,另一部分则不在报社的控制范围内。正是因为《大公报》的名声太过响亮,所以很快便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变成新中国在香港建立据点的首要目标。
这个脉络非常清楚。《大公报》从此之后“左”倾,变成左派报纸。本来《大公报》在张季鸾创立之后一直遵从美国民主自由、记者第四权的理念,但在很短时间内,它转向了左派媒体。同时,第三势力的媒体进入香港之后,一直不断地受到左派势力排挤,活跃的空间越来越少,但就在这个时候,美国资援台湾,使得国民党能够在香港也创办了两份报纸—《华侨日报》和《新岛日报》。总的来说,在当时的局势下,整个政治立场与意识形态的冲突全部集中在报业的竞争上。
这段时间,查良镛离开《大公报》,一度投身《新晚报》工作,最后也离开了《新晚报》。在这段离开大公报集团的过程中,他着墨不多。但在《大公报》“左”倾的过程中,可以想见左翼思想给查良镛的生命经历带来的剧烈动荡。父亲在斗争中惨死枪下、海宁查家也被抄家,这对他有极强的刺激。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也不可能会选择他早在重庆时就已经与之起过冲突的国民党政权。那么,如果他一定要在政治上有所选择,显然只会是第三势力。然而,他二十多岁时,抗战一结束,他已经是上海《大公报》的一分子,是中国顶尖的新闻精英分子,他不可能去参与余英时先生投入的第三势力新闻媒体,流亡学生与新闻精英分子这两者是无法相比拟的。所以毫无意外,查良镛选择离开《大公报》,到长城影业公司担任编剧,同时写作武侠小说。
在复杂局势中,《大公报》必须扩张它在香港的影响力,《新晚报》应运而生。创办时期,《大公报》的主要策略是找来本名叫陈文统的梁羽生写连载小说。
讲到香港的新武侠小说,有三个重要的代表人物。在1956年的长达三个月时间里,《新晚报》最负盛名、最受欢迎的专栏叫做“三剑楼随笔”,由三位作者执笔,他们分别是梁羽生、金庸与陈凡(1915—1997)。
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在1955年发表,当时在香港《新晚报》上连载。那时在香港有左派与右派之间的斗争,其中一个重要的焦点就是媒体,要争夺媒体上言论的影响力。
当时左派媒体的龙头是《大公报》,《新晚报》等于是《大公报》所衍生的一个媒体。金庸在1955年的时候任职于《大公报》,他的本职是国际新闻编译。当《新晚报》创办的时候,因为是一家新报纸,所以需要有吸引读者的特别之处。《大公报》觉得连载武侠小说会是一个好方法,要用武侠小说来拉拢读者,所以就先派了梁羽生上阵来写武侠小说。
梁羽生在《新晚报》上写了两部武侠小说,一方面大概也是累了,另一方面也需要换一换。所以这个时候就从梁羽生身边找到了本名叫查良镛的金庸,要他接着写武侠小说。
因为是报社指派下来的任务,所以当时查良镛第一没得推辞,第二也没有多想,就单纯地把自己名字当中的第三个字“镛”拆开来,拆开来之后的两个字“金庸”就当作他的笔名。
为什么会找到本名叫查良镛的金庸呢?不过就是因为他经常跟梁羽生一起下棋,下棋的时候就侃大山。两个人都是武侠小说的热烈读者,两个人满腹都是读武侠小说的经验,累积了各种不同的记忆。很显然两个人聊的时候,一定会讨论什么样的武侠小说是好小说、什么是不好的、好的小说应该怎么写。可能在这样的交谈过程中,他们多多少少也在想,如果我自己来写武侠小说我会怎么写?所以梁羽生一开笔,就能写武侠小说。金庸也是一样,一开笔就写了《书剑恩仇录》。
《书剑恩仇录》虽然是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但是因为他已经阅读了这么多的武侠小说,又有了梁羽生开始在《新晚报》上写这种武侠小说的前例,所以一开始《书剑恩仇录》就已经有了一定的水准。
《书剑恩仇录》获得不少读者的青睐,顺理成章,金庸的下一份工作就是在长城电影公司当电影编剧。他身价也水涨船高,薪水从一个月一百五十港币,变成一个月两百港币。他通常每两到三个月,可以完成一部电影剧本,不论剧本最后是否成功拍摄为电影,都能拿到三千港币的酬劳,这当然是待遇非常优渥的工作。而且他还能亲近心仪的电影明星夏梦(1933—2016),金庸的爱情观一部分展现在他追逐夏梦的过程中。到了后来他创办《明报》,许多证据显示,金庸当时多多少少在想:如果我手上掌握一家报业,夏梦会待我更好。为什么我能这么断定?因为自从金庸创办了《明报》,《明报》前五年,确实除了连载金庸的武侠小说,这份报纸上刊登过最多的名字应该就属夏梦了。《明报》勤于报道夏梦消息是显而易见的,金庸甚至还出资让夏梦去加拿大旅游,旅途中按时发送海外旅行游记,那一度是《明报》最重要的新闻内容。
长城电影这一段历程,对金庸来说举足轻重。首先,他累积了一笔财富。其次,他遭遇了许多挫折,一部分是追逐夏梦的挫折,另一部分是编写的剧本拍摄为电影的概率很低,因此才会在1959年决定去办报。刚创刊的时候,报社共有两位合伙人,他和同学沈宝新。他先出资三万港币,沈宝新出资两万,但很快就赔完这五万,于是他又增资五万,维持住这五万资本。《明报》早期的资本,金庸总共投入八万,合伙人沈宝新投资两万,一直维持着这个股权比例。所以《明报》不折不扣是属于金庸的报纸,他在长城电影累积的薪资,让他足以支撑《明报》的营运,如果仅靠编译时期的薪水,是难以维系报业的。
创办《明报》之后,金庸的生命就进入另一个阶段。他的武侠小说在香港的复杂环境当中,走进香港读者的心中,他清楚明白报业的生存之道。借由撰写连载武侠小说的经验,他了解《明报》与其他报纸不一样的地方是跨越左中右派,因为无论站在哪一个政治立场,所有读者都会阅读武侠小说。这个立场直到1962年5月难民潮之后才有了转变。《明报》成为香港报业的大报,政治立场也变得鲜明,敢于挑战港英政府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