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被打断,谢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目光落到食盒里那几块金黄诱人、散发着香甜热气的点心上,再对上少女那双盛满期待和狡黠笑意的眼眸,到嘴边的斥责终究咽回。他抬手,示意刚想退下的玄一稍等,目光重新落回高苒身上。
“这就是你要用那些‘雪山寒潭银线鱼’、‘百年雷击枣木芯’弄的‘仙丹’?”谢渊看着糕点,语气带着淡淡的调侃。
“咳咳,”高苒脸不红心不跳,“王爷此言差矣!那些是后续大补之物的药引,珍贵着呢!这是开胃小菜,先给你调调脾胃,打好基础!快尝尝,凉了口感就差了!”她说着,殷勤地拿起一块,直接递到谢渊嘴边。
谢渊看着几乎要碰到他唇瓣的、香气扑鼻的点心,又瞥了一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玄一,最终还是伸手接过,避免了更“亲密”的投喂。糕点温热,触感松软,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迟疑一瞬,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出乎意料的美味,香甜不腻,更奇特的是,几口下去,一股舒适的暖意自胃部升起,缓缓扩散至四肢百骸,让他因久坐和伪装而有些僵冷的身体都舒缓了几分。这效果,竟比他吃过的那些古怪药膳强了百倍。
“……尚可。”谢渊矜持地评价了一句,手却诚实地又拿起了一块。
谢渊慢条斯理地吃完第二块,拿起雪白的丝帕擦了擦嘴角,抬眼看向高苒,仿佛能洞悉人心:“说吧,如此殷勤备至,有何事相求本王?”几日的相处,他也算摸清了这丫头的路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多半是又惦记上王府库房里的什么宝贝了。
高苒打了一个响指,脸上笑容灿烂:“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她双手交叉托住下巴,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充满期待地看向谢渊:“我听琴女说,每年三月宫里都会大办春猎宴,骏马奔腾,围猎山林,可热闹可威风了!我长这么大,还没亲眼见过皇家春猎是什么样呢!王爷——”她拖长了尾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你带我去见识见识呗?我保证乖乖的,不给你添乱!就看看,开开眼界!求你了!”
谢渊拿着丝帕的手微微一顿。这个请求,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她会要些稀罕宝物或是出府游玩,没想到竟是冲着皇家春猎去的。
谢渊的目光在高苒充满希冀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开。春猎宴……那可不是什么单纯的狩猎游玩。那是皇族彰显武勇、联络勋贵、甚至暗藏机锋的重要场合。特别是今年的春猎,大皇子必会借此机会展示其掌控军务、弓马娴熟的一面,拉拢武将;二皇子虽不精骑射,但其门下清客、依附的文官勋贵也会齐聚,形成另一股声势;皇帝更会借此观察诸子与臣工,平衡朝局。可谓各方势力暗流汹涌,危机四伏。
高苒提出想去参加春猎宴,真的只是“开开眼界”那么简单?这位卫国公府的二小姐,一直身披面纱,难以一窥真容。探子回报:她四岁被送至庄子,十年间寂寂无闻,去年冬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寒症几乎要了她的命,最终却奇迹般生还,紧接着便被接回府中。如今更是身负奇诡医术,能人所不能。她身上笼罩着太多无法解释的疑点。她接近自己,究竟意欲何为?仅仅是为了摆脱嫡母安排的婚事?还是……另有所图?
谢渊的思绪飞快转动,目光再次落回高苒身上,带着探究与审视,如同锋刃,试图剥开她看似无害的外壳。
就在这沉默几乎要凝固空气时——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高苒的手指,带着一丝戏谑,极其快速地在谢渊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力道很轻,像是一种亲昵的玩笑。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甚至是大不敬的举动,却让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冻结!
玄一猛地抬手,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周身散发出凛冽的杀气!从未有人敢对王爷如此放肆!
谢渊更是浑身一僵!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脊椎窜起,直冲头顶!震惊、错愕、甚至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在他眼中交织。他堂堂靖南王,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存在,竟被一个小丫头……弹了脑门?!
高苒却仿佛完全没感受到这降至冰点的杀气和威压。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指,脸上依旧笑眯眯的,“喂,谢渊,别胡思乱想啦!我对你没有恶意。不仅没有恶意,我甚至是真心要治好你的腿,让你重回沙场,策马扬鞭。什么毒啊伤的,在我这儿都不叫事儿。”她语气轻松,彷佛在与老友聊天,“我呢,就是一个乡下长大的丫头,机缘巧合得了点本事。但我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初到京城,我只是想寻一方庇佑罢了。恰好你有病,我能治,这是于我们双方都有益的交易。所以治好你的腿,就是我的‘投名状’。我不想今后的人生再被所谓的嫡母和家规左右。我的要求很简单,我治好你的腿,你保我这段时日的安枕无忧。这笔交易,怎么看,都是你赚大了,对吧?”
谢渊心中的震惊如同惊涛骇浪。那一瞬间,他几乎有种错觉——自己脑子里那些翻腾的猜忌、权衡、试探,都如同摊开的书页,被她清晰地一一审视着。
他看着高苒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坦荡无畏,里面没有丝毫的虚伪和闪躲,只有直白的交易和自信。这强烈的反差,反而让谢渊心中那根因常年权谋倾轧而紧绷的弦,奇异地松弛了下来。或许,最复杂的谜面,谜底往往是最简单的?
书房内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数个呼吸。
玄一按在剑柄上的手,因为谢渊一个极其轻微的摇头示意,缓缓松开,剑锋归鞘。但他锐利的目光依旧紧紧锁住高苒,充满了戒备和警告。
谢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震惊的神色渐渐褪去,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他抬手拂了拂被弹过的额头,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高苒,你的胆子……真的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