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提琴家

在得知女儿死讯后,李然整个人定住了,像被一股力量蓦地拍成了一张人体油画,又像一张中药馆里被刨去内脏继而风干后的蛇鼠的皮囊。若不是他随后呜咽起来,身形如被热油煎炸后自然弓起的基围虾,他看上去定是死透了。

半小时左右,他从床上爬了起来,浑身麻木,只得靠身体的痛觉神经去驱动自己锈蚀的躯壳。

他为自己包扎好伤口,从满洲里赶回北京,再从首都国际机场飞向宁市栎社机场。

在回宁市的飞机上,他打开了一本一直放在身边的《白鲸》。这本书讲述了一个凄楚的故事:一个捕鲸船长在遇见一头白鲸时被咬掉了一条腿。从此,他认为这头白鲸是世间一切痛苦的象征,他发誓要追杀掉白鲸。他搜遍了全球最荒芜的海域,终于跟他的宿敌迎面相逢,两者同归于尽。

在书的扉页上,是那时候陈雯给他留的一行字:

李然:人除了追求卓越的人生,还应该去看太阳如何升起,花儿如何开放,恋人如何相爱,愿你的生活总是快乐更多。

陈雯

他合上书,闭上眼睛,回忆起过往种种。他想,她曾经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

陈雯曾对他说,她希望他能有一个跟《白鲸》相反的结局,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学会和生活和解,学会宽恕自己,在平淡无奇的人生中寻找生命的闪烁点。

如今,他们之间唯一存在的纽带,就是仇恨。这种仇恨有多深呢?他形容不出来,他只记得他们在那段糟糕的婚姻中发生了无数次争吵,咒遍了对方祖宗十八代。最好对方是去死,用最痛苦的方式去死。

显然,她的诅咒快要应验了。

她要向出狱的李然复仇。她变成了捕鲸人、追凶者,而李然成了那头白鲸。

飞机因为起雾晚点了三小时。李然不仅错过了女儿五个生日,还错过了她的葬礼。就这样,这个混蛋父亲几乎缺席了女儿短暂的一生。

当李然来到墓场,亲友已经散去,陈雯也不在了。他父亲李建明在葬礼结束后一直等着他。

在霏霏细雨中,李然先是看见了李建明佝偻的轮廓,随后是那张清癯的面孔,两只涣散的瞳孔几乎消融在迷雾中。李建明等到李然后,撑着雨伞,顺着台阶一步一步向李然走过去。

父子俩在伞柄的两边,心若悬隔万里。

“你才来啊,事都已经办好了。”李建明缓缓开口,并不疾言厉色。

“嗯……辛苦了。”

“你的手怎么了?”

“只是受了点伤。”

李建明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李然缠着绷带的手腕,没再继续问下去。他们父子关系一直如此僵冷,李然入狱四年多,李建明也从未探视过儿子。

李然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李建明的脸孔,他老了,鬓角全白,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憔悴。

李然弯下膝盖,轻轻地摩挲着墓碑上女儿的照片。

李建明说:“这人的命啊,就跟钞票一样,有的面额大,有的面额小,但总是要花完的嘛。”

李然没说话,只是站起来在李建明的肩胛骨上拍了一下,恰如一个苍白无力的回答。

李建明随后从兜里掏出一根红塔山,递给李然,他们在墓地上抽起烟来。半山腰上,眼前的云层黑压压一片,像被火烧焦了似的,远处有一片野生的小麦,被风推过来推过去。父子俩就只是看着,缄默不语。

烟抽完后,李建明把伞丢在李然旁边,一个人走了。

李然在台阶上坐了好久,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渐渐地,他甚至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兴许心里已然疾风骤雨。

他想起了女儿刚出生时的样子。她真的丑极了,而且嗓门很大,哭声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等她不哭的时候,他用手指挠一挠她的掌心,然后,她把他的整根手指握住,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她捏在了手里,那种悸动,时至今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紧紧把手握着,静静地睡着。那时候他便想,这世上突然诞生了一个新生命,她经历了宇宙时空中无数错综复杂的巧合与筛选来到他身边,这让如同尘埃的自己顿时拥有了一种无比伟大的使命感。

他记得那日傍晚,一片阳光洒进产房的窗台,孩子在床上熟睡,陈雯正在听歌。他把一只耳机从她的右耳摘下,塞进自己的耳郭里,是张国荣的Monica。

他说:“我们就叫她莫妮卡吧。”陈雯说:“好呀,就叫莫妮卡。”

墓场最后一班回城巴士就要开了。李然坐着巴士赶回市区,在中山公园下车后,他搭出租车来到了五年前和陈雯一起生活的小区,自从他们离婚后,他再没回来过。如今小区更加老旧,住满了附近服装厂的外来务工者。附近饭店开了好几家,一群工人刚下夜班,围坐在饭店门口等夜宵,店内火油四溅,热火朝天。

李然决定从西门进去,西门附近的民房已经拆迁,剩一堆坍倒的砖瓦。自从这里发生过命案后铁门就被锁了。再过一年半载,宿舍楼也全都要清空,按照宁市规划,这片地以后要拆干净,进行土拍,相距两公里的高架已经通车,地铁三号线也要经过这里。外贸工厂会得到政府补贴,都搬到远郊去,在那里造一个经济开发区,再整合一套完善的跨国贸易物流体系。

工人们在这儿能待一阵待一阵,毕竟租金便宜,工厂能多做几箱订单就多做几箱,工价便宜,两者连轴转,一切如常。至于老居民,拿到了拆迁款,住进了安置房,连连办喜事,多添人丁,荷包至少吃三代。

没人不满意。

李然绕到另一个门,小区保安端着个热水壶出来,瞧了他一眼,是陌生人,但没过问,直接让他进去。整条步行道上黑魆魆的,只有两盏路灯开着,绿化带上的草皮是秃的,上面有许多老鼠洞。没走几步,一只老鼠从附近露天的垃圾站里跑了出来,顺着墙壁,几步一停,转转脑袋,再钻进洞里。

打从拆迁通告下来的那个日子起,整个环境日趋糟糕,无人打理。

李然走到他曾经住的那幢单元楼,踩着看不清的台阶,走到三楼家门口,敲了敲门。

陈雯开了门,没正眼看他。她用五指撑开一根皮筋,把头发扎起来,几缕发丝还遮着眼睛,自顾自收拾东西。她准备离开这个家,但没说要去哪儿,经受了这场劫难后,她开始谵妄,时常恍惚,抑或梦魇,想哭却挤不出一滴泪来。

李然记得她曾经是一个美人,既自由又快乐,如同一只色彩斑斓的野蝴蝶。

现在,她的手变得粗糙,眼角长满皱纹,神情抑郁,好似只剩下了一张空空荡荡的皮囊,稍动一下就能听见骨头碰撞的声音。

“我今天来晚了。你饿了吗?要不去外面吃点吧?那家面结面还开着吧?”

陈雯不置一词,在客厅里手脚不停,忙忙碌碌。不经意间,她从沙发的缝隙里找到女儿的一个发夹,她在原地怔了一会儿,鼻翼一张一翕,然后走到书柜前,翻出一个收纳盒,打开,盒子里还有一个同样的发夹,正好凑一对。

此时,她笑了,笑容随着眼角的皱纹漾开于空气中。

陈雯捧着盒子走到李然面前,说:“李然,我真的找了好久,这一对终于凑齐了,你女儿真是太能丢东西了。”

李然局促不安,她的笑就跟一把匕首似的,顶着他的喉咙,让他嘴里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陈雯把收纳盒放在沙发上,拉了拉李然的胳膊。“来,帮我把沙发抬开。”

李然跟陈雯一人一边,把沙发从墙角挪开。沙发底下全是发夹、皮筋、糖果,还有一些小玩具。

“都在这儿呢,妈妈找到了,妈妈都找到了。”陈雯欣喜着,又痛苦着,像是在毫无希望的生活中得到了意外的馈赠。

陈雯刚要去捡,倏然间整个人跪倒在地,额头与膝盖贴在一起,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李然没去搀扶,而是将地上的小物件一个一个都收罗起来,跪滑到陈雯身边,递给她。

“别过来——”陈雯朝李然吼了一声,用一种比刀子还要锐利的眼神盯着李然,“那家面馆已经关了三年了——李然,你还要问什么?”

陈雯的虹膜变成了琥珀色,如虎眼,双手掐住了李然的双肩。李然的腿骨几乎要跟关节脱离,宛如老式家具中的榫卯被岁月腐蚀,让他整个人都跪不稳了。

“陈雯,如果你不想见我,我可以走。但有些事,我要问清楚。”

“你问,快问,不想再跟你多待一分钟。”

李然神态畏缩,身体战栗,宛如一只被虎爪死死按住的羊羔。既然无法虎口脱险,他索性强行让自己镇定一些:“我——我女儿到底怎么没的?”

陈雯松开了擒拿的姿势,她站起身,脊椎仍有些弯曲,以一种揶揄的口气说道:“你没看新闻吗?还是不敢看?那我现在告诉你。凶手就住在对面的宿舍楼里,他把莫妮卡骗回家,给她吃了老鼠药,又把她拖到了小区后面一间房子里。我报警后,警察找了好久才找到她。她该多冷,多孤独,多绝望?是我没当好妈,没看好她,我真想拿我的命去换,我这辈子完了。这明明是一桩谋杀案,公安局调查后却说这不是刑事案件,而是意外,并且那个凶手有什么认知能力障碍,不用承担刑事责任。李然你信吗?”

听了陈雯的叙述,李然一头磕在地板上。

他当然不相信这是过失杀人,这分明是一桩谋杀案。他心有愧疚,认为自己没资格当一个受害者,而是这起案件的帮凶。如果他没有离开她们母女,没有去坐牢,能履行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女儿就不会死。这种罪恶,哪怕他穷极一生都赎不清了。

陈雯惧怕去回忆这件事,她尽了一切努力去找媒体,找律师,找警察,都无法得到她想要的判决。即便凶手被绳之以法,女儿也回不来了。这种对命运无力的抗议,让她越来越疲惫,越来越痛苦,连滚带爬地呻吟,却得不到一丝慈悲的回音。在女儿被冷冻了一个月后,她才终于狠下心将她火化,也一并将自己的灵魂烧干净了。

整理完房间后,陈雯什么东西都没带走,女儿死后,她近一个月没有回到这间屋子,躺在这一隅天地就像把活人装进棺材,听着命运一锤子一锤子无情地敲着棺材钉,躯体随着灰尘一颤一颤,直到自己一口气都喘不出来。

与李然见完这一面,她下定决心要逃出去。在“出棺”前,陈雯把房子钥匙放在了桌子上,对李然立下判决:“你替我在这儿待一阵子吧。”

李然得到这个荒诞又极具惩罚性的审判结果,他没应声,默许了。他知道,陈雯是想把他给活埋了。

之后,他如同一个外来者般在屋里走来走去,脚步是无声的,丝毫不敢落下身体的重心。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几乎一尘不染,所有物件都按照陈雯缜密的性格摆放得整整齐齐。

客厅墙上挂着一张莫妮卡的照片,照片里的她在笑,微微的,几乎看不见,就像午后叶隙中疏落的阳光。而李然却着了魔似的,一直寻找她的哭声。

莫妮卡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在她的眼角下有一颗淡淡的泪痣,和李然脸上的一模一样。她的每一分每一毫,都在向李然证明他们的血肉不可分离。

他走进了她的房间,床边的小书桌上摆放着许多童话书。她和许多孩子一样喜欢画画,李然拿起书桌上的一张画,上面画着她和妈妈手拉着手站在一棵结满爱心的苹果树下。画里没有爸爸,但是苹果树长着一双长长的手臂,向她们敞开怀抱,这是每一个孩子内心都渴望的安全感。

李然想,如果女儿还活着,如果能重来,他想当一棵树,为她遮挡风雨,她一定会拥有一段灿烂的人生。这种事后的反思与妄想是毫无用处的,只会让他为自己的狡狯感到恶心。

接着,李然来到储藏室,他看到他当初离家时没有带走的一把大提琴。

它冰冷地靠在墙边,没有一丝灰尘,看来陈雯从未在生活中清除关于李然的所有,一直以来,只有他自己想把自己埋起来,擦除自己所有的痕迹。

李然把大提琴从储藏室拿出来,坐在椅子上拉动琴弓,一些记忆也随着弦乐涌上心头。

他和陈雯相识在十年前,那时候李然二十四岁,是一家音乐学院的毕业生。从小到大,他都是偏执型人格,没有优渥的家庭,没有出众的才能,却比谁都渴望拥有一段卓越的人生。

毕业后,李然加入了一支管弦乐团,在省内四处表演。有一次他和陈雯都参加了一家外贸企业的新年晚会,陈雯当时是一名舞蹈演员,在节目结束后,所有的演出嘉宾被安排在一家老饭店用餐,李然和陈雯挨着坐,一来二去,两人熟络了,相约下回去老南塘见面。

此后,他们更加默契,犹如火柴头遇到了红磷,一擦就起了恋火。他们确定了关系,一起租了一间公寓,住进了火柴盒里。两人常脱光衣服在淋浴间一块洗澡,陈雯会给他搓背,李然会在她肩胛骨上重重地吸一口,她皮肤随之产生的印记就像是一只血蝴蝶,好似随时就要飞出来。

“给我拉会儿琴吧。”

陈雯喜欢听李然拉琴,有时候,她听着听着就会掉眼泪。她说他的琴声会让她想到一些已经死去的人,哪怕她从未见过这些人。

有一次,当李然拉完琴后,陈雯对他说:“你知道吗?有一种很特别的海绵动物,中文名叫‘偕老同穴’,生长在深海。这种海绵像一个网兜,四周布满小小的孔。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和一种称为‘俪虾’的小虾有关,这种虾小而纤弱,在它们很小的时候,常一雌一雄从海绵小孔中钻入,生活在里面既安全又能得到食物。从此,两只小虾过上了幸福的同居生活,没有争吵,没有危险,只有平静和安逸。后来,小虾慢慢长大了,大到它们在海绵体内再也出不来,两只虾只好相依相伴,直至死亡,因此人们把这种海绵称为偕老同穴。这个故事是不是很美?”

“嗯。”

直到很久以后李然才领会到,她所说的那两只俪虾,就是他们自己。

李然一直都不满足于自己的生活,事业没起色,又缺运气,面试了好几家有名气的乐团都没成功。整个人的心态如同《人虎传》里所写的那样:我生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

多年来他一直处在这种半吊子的状态,高不成低不就,从而陷入了迷惘和焦虑,有时需服用一些抗抑郁的药物。而陈雯只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她想让李然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脚踏实地,稳中求进。她经常会安慰道:“不能拉琴,咱们可以做其他事嘛!日子总过得下去。”

相处久了,爱情的果实过了保质期,氧化了,继而腐烂。两人好像找不到能再让彼此愉快的事情,事事谨小慎微,句句斟酌推敲。他们无法理解彼此,也无法做到宽容。

直到陈雯怀孕了,他们在舟山外海的一个小岛上举办了简单的婚礼。婚礼结束后,他们一起赤脚走在海岸边,看着蓝色的海萤被海浪冲过来,又随着浪潮退了回去。

陈雯问李然会不会永远爱她,李然说会,没有片刻犹豫。他们都以为做了父母,换个身份就是新的开始,女儿的出生会为彼此孕育新的人格。从此以后,一张桌子有了三条腿,总能让家庭更稳固。

与此同时,李然得到了一家知名管弦乐团的邀请函,让他去北京面试,李然想都没想就瞒着陈雯去了。这回他运气来了,成功得到一个大提琴手席位。这支乐团以演奏中国民乐为名,需要经常出国演出,尤其是到一些东欧国家。陈雯得知后尽是愤怒,她刚生产完,每天不是换尿布,就是隔两小时起来喂一次奶,自己又是漏尿又是抑郁,整个身子都垮了,而李然倒好,说走就走,什么事情不能在这时候放一放?他根本不理解一个产妇需要承受多大的煎熬。

陈雯三番两次用自残的方式胁迫李然,甚至抽出了刀子,让李然最终没能去成北京。李然无法理解陈雯的癫狂,他心里堆积着无处发泄的怨恨,几近把自己折磨疯了。回头看来,那是他们人生的分岔口,他们都认为彼此正在摧毁对方的生活,俨然将婚姻过成了一场自相屠戮的战争。

李然受够了她的疯狂、猜疑、剥夺与控制,害自己在“牢狱”中无法脱身。这样的争执过了两年,愈演愈烈,甚至进化成暴力,把两个人活脱脱变成两只野蛮的动物。

之后,李然和陈雯离婚了。抚养权归陈雯,她成了一个单亲妈妈,李然一直晃晃悠悠,生活毫无起色。直到那件事发生,他入狱了,亲手把自己毁得一塌糊涂。

他有时候真想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下辈子从头再来。可命运对他的审判远不止于此。他的孩子死了,而凶手只被判处了两年的管教。这种悔恨交织的情绪,让他身在尘世,心已坠入炼狱。他想起父亲那句话,人的命就像一张钞票,有的面额大,有的面额小,但总有花完的一天。他的命还没有花完,他要把事情查清楚,他要赎罪,要复仇,再将他的“钞票”烧掉,结束这苟且的人生。

李然拉着拉着,手里的琴弓仿佛变成了一把利刃,他放慢节奏,小心翼翼地演奏起这支复仇的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