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割舌者
- 沉默的枷锁:一个绝望父亲的自杀式复仇
- 万顺章
- 4646字
- 2025-04-28 15:47:17
吴月婵八岁时目睹过一起凶杀案。那是一九九八年的谷雨时节,宁市双簧镇,一群孩子放学经过门水桥,桥下有一头老黄牛,大半截身子泡进水里,吴月婵和几个孩子趴在桥上。一个叫李玉梅的女人来接儿子李刚放学,李刚听到他妈的喊声,没理她,捡起桥上的石子扔黄牛。
吴月婵回头看了一眼,一个男人悻悻然走到李玉梅身后,举起一柄柴刀,用刀背狠狠地往李玉梅的后脑一敲。李玉梅整个人瘫了,四肢抽搐。孩子们吓得四处乱窜,只剩下李刚和吴月婵怔怔地站在桥上。凶手掰开了李玉梅的嘴巴,跟掏泥鳅似的把她的舌头往外一拔,然后用柴刀把舌头尖割了。
割舌后,凶手没逃,魔怔了似的就坐在桥上哭,两条腿在地上乱蹬。恰好吴月婵的爸爸吴德彪来接女儿,那时吴德彪还是个小警察,在镇派出所工作十年,从没遇到什么凶杀案,最近一起大案还是一个毒贩藏在了双簧镇山里,市里出动整个片区的警察参加搜查活动。
吴德彪认得那个行凶的男人,他叫范国忠,在镇上开了一家面馆,他和女儿常去他的馆子里吃面。没想到,一个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做面师傅竟然在大庭广众下杀了一个妇女。他看着桥上血淋淋的场面,胃里一阵恶心,膝盖骨也跟被剐了似的,站都站不稳。
范国忠看到吴德彪后没有抵抗,他皱着一张苦巴巴的脸说:“德彪,你把我铐走吧。”
吴德彪双手一摊,说:“我没手铐。”
于是,范国忠把捆在柴刀柄上的麻绳扯了下来,把柴刀往后一扔。“给,你用这个捆我。”
他转过身背对着吴德彪,双手自觉交叉放在背后,吴德彪心惊肉跳地拿起麻绳,将他捆了起来。
八岁的吴月婵目睹了整个行凶过程,这让她做了好几天噩梦。那场案子后,吴德彪拿了一个一等功,上了报纸。范国忠后来被判了死刑,枪毙了,但此事的影响没有消除。孩子们都不敢过那座桥,传闻桥上有个女鬼,半夜三更见着人就问,有没有看到她的舌头。
起初,村里人对李玉梅十分同情,她头七那天,门水桥上还摆着几十条猪舌头,想把李玉梅的“鬼魂”打发走。后来村里开始有了这样一个传言:四十多岁的老光棍范国忠好不容易谈了一个外地女朋友,在纺织厂工作,跟李玉梅一个小组,李玉梅在厂里跟那女的嚼舌根,污蔑范国忠有性病。后来,范国忠女朋友跟他分了,与厂里另外一个男的去了广东,范国忠因为这事才起了杀心。
消息传开后,人们又把桥上的猪舌头给收走了,他们觉得,范国忠有点“替天行道”的意思,说他一辈子老实巴交,本可以娶妻生子,过上好日子,怎么那么想不开杀了一个长舌妇。
吴月婵那时小,她向她爸打听这案子,吴德彪问女儿:“你是不是和那些人一样,也觉得李玉梅该死?”
吴月婵没回答。
吴德彪说:“我们队里都调查过了,李玉梅和范国忠的女朋友根本不在一个小组里,两人也不认识,怎么可能是李玉梅嚼舌根呢?我们大队联系了范国忠的前女友,她说范国忠这人精神本来就有问题,常酗酒打人,她受不了范国忠,这才下决心走了。岂料范国忠听信谣言,一时无处发泄,冲动杀了人。”
从这个角度看,李玉梅确实死得很冤。真相往往隐匿在沟壑纵横的人心里,它不像一个指纹,能一按就呈现出明显的纹理。这事对吴月婵触动很大,因为一条谣言,李玉梅被凶手割了舌头,还被大家剥夺了申辩的权利。她认为,就是那些散播谣言的人一只手接着一只手把刀子递到了凶手手里。
此后十四年,镇上相安无事。吴德彪被调到市刑警大队,当了副队长,吴月婵大学念了新闻系,顺利毕业。
毕业后,她去了一家名为《宁市生活周刊》的报社应聘,社长打听到吴月婵她爸是刑警队的,让她入了职,盘算着她近水楼台,兴许能跟到什么大案。现在纸媒不景气了,社里正在搞新媒体,新媒体的传播速度快,覆盖广,只要新闻上了头条,能接不少广告,自然就能盘活报社。更有一些财经类的媒体为了创收,通过写负面报道敲诈企业,直至逼迫对方成为自己的合作企业在报刊上投放广告,转而正面报道对方。近期国家整治了不少这种无良媒体,否则继续放之任之,媒体将不再是社会的公器,而成了一种犯罪的凶器。
月婵刚进单位的时候有些不适应,社长嫌她写稿慢,对着她一通批评,说她把新闻变成了旧闻,犹如让读者吃隔夜饭。月婵不解,道:“新闻不就应该慎重客观地陈述事实吗?作为新闻工作者,理应帮读者梳理案件脉络,把最终的真相明明白白呈现在读者面前。”社长没想到吴月婵这么不开窍,他说:“现在是碎片化阅读时代,人的耐心只有三分钟,你要做的,就是把这三分钟给偷过来。你组长没教过你吗?新闻要短小精悍,要有猎奇性,把人的胃口吊起来。”吴月婵的脾气犟,一句也没听进去,还呛了两句:“按你这么说,我们跟一些八卦周刊有什么区别?一点严肃性都没有了。”
社长肚子里的火一下子被吴月婵拱了上来。他站起身,把自己的办公椅向吴月婵一推,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要么社长你来当?”
吴月婵没处说理,憋了一肚子气,离开办公室。社长嘴里嘀咕道:“要不是你爸是刑警队的,我早把你开了。驴脑袋!”
吴德彪刚从外地办事回来,开着桑塔纳去女儿单位。为了避嫌,他把车停在距离报社两百米的一家面馆门口,在隔壁小卖部买了包云烟,抽着烟走到女儿单位。吴月婵拎包出来,脚步飞快,吴德彪赶紧追上去拉住她胳膊。吴月婵冲她爸吼:“哎呀,你烦不烦?”
吴德彪把烟一扔,用鞋一蹍:“怎么啦,受欺负啦?走,我把他铐走。”
吴月婵咂巴了一下嘴:“你堂堂一个副队长,能不能正经点?”吴德彪嘿嘿一笑,他知道女儿的脾气不好惹,准跟单位同事闹矛盾了。
父女俩走到面馆吃面,吴月婵刚吃两口又放下筷子,此时吴德彪已经把碗里的面吃完,吴月婵索性端起碗,把面全倒在吴德彪的碗里。吴德彪了解女儿,她要是不想说事,你把她嘴巴撬开都没用。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有这种间歇性自闭的倾向,大概是青春期,当时镇上很多孩子都在传情书,而自家女儿没有绯闻对象,成天关上房门看书。有一回去学校开家长会,才得知女儿在学校的外号叫“尼姑”。孩子们还常拿《笑傲江湖》里令狐冲的名言嘲弄她:“一见尼姑,逢考必输。”不过女儿还挺争气,次次考第一,从来没让自己操心过,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吴德彪胃口极好,第二碗面也吃干净了。
吴月婵问吴德彪:“你晚上不回家吃饭啦?不怕我妈揍你?”
吴德彪压低嗓门说:“不吃了,晚上八点有个会,来了个案子。”
吴月婵两眼放光:“什么案子?跟我说说。”
吴德彪拿起筷子在碗上敲了两下:“你们这些做记者的,真得改改身上的臭毛病。还记得以前台湾有一起绑架案吧,一个女明星的孩子被绑架了,本来案件的侦破已经在警方部署中,谁知那帮媒体全程跟踪报道,凶犯最后一急就撕票了。你要尊重你老爹一个人民警察的身份,家里事咱们不分你我,公务事,咱们就要划清界限。”
吴月婵给吴德彪翻了一个白眼,心里倒是挺佩服这个讲原则的老警察。警方通报没下来,媒体报道就可能干扰司法程序,新闻一旦失真,极有可能引发谣言和恐慌。她时常想起十四年前那起割舌案,让她感到不适的不只是李玉梅因为一条谣言被割了舌头,而是这么多年过去,镇上虽相安无事,但人们经过那座桥,谈论起往事,却仍然在为范国忠这个杀人犯辩护。
当年高考,吴德彪想让女儿考师范,铁饭碗,而月婵坚持要做媒体人,没得商量。她认为这是自己的使命,社会需要客观理性的声音,去驱散疑云,驱散谣言,把光照到人心中的阴暗角落,让扭曲的人性无所遁形。
吴德彪将女儿送到家,旋即去单位开会。侦讯室内,警员们严肃落座,警员胡明轩打开投影仪,放出受害者照片。
胡明轩为同事介绍案件情况:死者是一个七岁女孩,名为李舒寒,家住在金城花园,是一九九七年建的老小区。那一带有几家外贸服装厂,工厂北边就是金城花园,周围还有几栋老小区,几乎都成了工厂的职工宿舍。根据规划,这几家外贸工厂过几年就要全部搬迁,有一些民房已经拆迁,居民都搬到安置小区去了。死者就是在其中一处废弃的居民楼里被发现的,居民楼在金城花园西边,隔了两百米。法医初步鉴定结果出来了,死者死于中毒,发现她时,尸体躺在楼梯下,套着六只黑色的环卫塑料袋,被一张旧窗帘盖着。死者的母亲昨天报的案,说孩子失踪了半天。队里派人去那儿调查过,今天才发现女孩的尸体。
吴德彪看一眼投影仪上孩子的照片,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五官清秀端正,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女儿小的时候。自己做警察几十年了,也见过不少死者,面对各式各样的死状,他早已训练出强大的心理素质。然而警察也是人,脱掉警服,他就是一个父亲,他只稍稍代入这层身份,就悲恸不已。他心里想,这孩子家长此时得有多绝望,这就跟把人的心给挖了一样。
吴德彪叹息一声,问道:“小胡,女孩……被性侵了吗?”
胡明轩摇摇头说:“没有,衣着都是完整的,没有性侵痕迹,也没什么外伤,就是死于中毒,血液还在化验中。”
吴德彪把手上的案卷往桌上一拍,一股狠劲把身体支棱了起来,说道:“这案子不难破,从案发时间到找着尸体,间隔不久,凶手多半就是这片区的人。把能调的监控全部调出来,咱们非把他揪出来不可。”
胡明轩说:“是,我们尽快破案。案子发生后,已经引起了那一带居民的恐慌,网上现在有很多谣言,社会反响非常恶劣。”
吴德彪扭过身,对宣传科的小林说:“小林你联系一下宁市一些有权威性的新闻媒体,发布一下初步的案情通报,记住,稿子都要审过,不要引起社会恐慌。”
小林说:“知道了。”
吴月婵在社里很快知道了消息,社长委派她全程跟踪案件调查。看来,吴德彪说的那个案子就是这件女孩被害案。出乎她预料的是,案子当晚就破了,“凶手”就住在这片区的宿舍楼里,跟受害者家相隔不远。犯罪嫌疑人十九岁,个头一米六,无业,据说有智力障碍。案发的第一现场在凶手家中,傍晚七点左右,他从家里将女孩尸体带到了西面的废弃居民楼里。近期这里的工厂在赶一批羽绒服的外贸订单,职工一般加班到晚上九十点才回到小区,七点左右小区里基本没什么人,也就没有目击证人。不过小区西门有一个监控,抓拍到一段他抱着女孩尸体跑过的影像。根据当地职工的指认,由于嫌疑人有很明显的特征,很快被抓获归案。
吴月婵坐在电脑前,开始写第一手报道,可直至深夜都没敲出一行字。她还没来得及去实地调查、采访,警方那边也没有给出案件最终的定性,目前的证据只能证明嫌疑人有抛尸行为,至于他为什么要杀害受害人,动机是什么,他究竟是不是案件的真凶,还无法给出结论。
她打开手机,同行们已经通过各大社交网络平台发布了一系列报道,一些自媒体人也开始各种猜测与分析。她找到其中一篇,《悲剧!宁市七岁女孩在职工宿舍惨遭谋害》,这篇报道今日占据了各大新闻版块的头条,如一轮灼眼烈日,任谁都无法视而不见。
这篇新闻不带血迹地将命案描述得细致入微,作者用手术刀般的笔触剖开细节,读者们一个个拿着放大镜围观,如身临其境。里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看似冷静客观,实则在煽动人心,只要怒火烧起来了,它便有了传播性,读者便起了正义感,不吝批判。
吴月婵觉得这篇报道不仅不严谨,字里行间还闪着白刃,它虽没有直接指出凶手,但已经在潜移默化地引导读者把那个男孩当作凶手,并把刀子递给读者。新闻的评论区里全是充满戾气的言语,俨然成了一个对“凶手”公开处刑的现场。
办公桌前摆着陀翁的《罪与罚》,她想人心其实比万物还要诡诈,人总是倾向把自己粉饰成正义的一方,用不正义去对抗不正义,这不仅不是正义,反而折射出一种卑劣且邪恶的心理问题。在当今社会,人们似乎依旧很难摆脱这种病态的行为准则。
她想起了儿时目睹的凶杀案,那起案件之于自己,就是一个寓言。每一起案件背后都有一些潜在的诱因,而这些因素往往不能作为法庭判决的根据,但若不把事件全貌查清楚,它对社会产生的负面影响将是持久且深远的。
她不愿在一片充满迷雾的海中泅浮,她要潜下去,潜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