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说组》:一等奖
- 第四届广西网络文学大赛获奖作品选(2018)
- 广西网络文学大赛组委会编
- 11111字
- 2025-04-28 17:28:40
《厨子出山》
·获奖理由
作品以一个农村厨子两次出山的经历为主线,讲述主人公与三个儿子热血抗日的故事,塑造了一批在民族危难前挺身而出的中华儿女的英勇形象。故事语言平实,情节精彩,现实意义深远。
厨子出山(节选)
杨晋林
作者简介
杨晋林,男,山西定襄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黄河》《山西文学》等刊物,著有长篇传记小说《续西峰》。作品曾多次获全国、省级奖项;部分作品入选《山西中青年作家作品精选》《中国作家看山西》《黄河》等。
(本文节选该作品第十七章)
第十七节
【1】
五月大扫荡后,东峪的各个山头路口都加强了戒备,岗哨增加了不少,有固定哨,有游动哨,还有明哨和暗哨。各村的民兵日程都排得满满当当,不是站岗就是操练,除非到了农忙。这样的结果是抓住了好些身份不明的货郎和叫花子,送到区上,一查,果然有日军的密探,也有警备队的便衣,当然还有一些的确是外地逃难来的乞丐。
八月初十,阎守富回来了。
阎守富的脸还是像过去那么大。山顶上放哨的牛倾城一眼认出了阎守富。阎守富腋下夹一把雨伞,头戴一顶白色丝葛礼帽。牛倾城之所以一眼认出阎守富,其实就是通过那张大脸认出的。牛倾城奇怪地问他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阎守富俏皮地答:“那还用问,当然是从山外回来的啰!”牛倾城说:“守富,你阔了,说话的语气都变了。”阎守富笑了笑,不置可否。
阎守富提着水牛皮箱往山下走,牛倾城仍在山头上出神,嘴里却说:“神气什么,不就是个逃兵嘛。”
河道上蒹葭采采,水流涣涣。对岸的阎家坪虚笼在青烟似的杂树丛中,一些被烧掉窑洞的人家开始在废墟上重新建房,有砌窑的,也有盖平房的,大都因陋就简。
五月的死亡气息,逐渐在村庄上空消散。
过了河,阎守富反倒让几个拿红缨枪的儿童团员拦住了,他们措辞激烈地向他索要路条。
他说:“什么路条?”
儿童团员七嘴八舌:“路条就是路条,还什么路条。没有路条谁都不准进村!”
阎守富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水果糖,说:“你们谁让我进村,给谁糖吃,谁不让进,就不给谁吃。”
大家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有的孩子思想动摇了,他们没见过这种包在有色纸里的洋糖,可其中一个小姑娘脸一绷,斩钉截铁地说:“给糖也不行,糖又不是路条。”她说这话时,很轻蔑地瞥了阎守富手里的糖一眼。
阎守富大笑,说:“儿童团就该有这么高的觉悟。”
又说:“我逗你们玩儿呢,你们知道厨子阎来锁吧?就是守财守田他爹,也是我爹呀,我也是阎家坪人,这回你们该放我进村了吧?”
小姑娘扑闪着黑眼睛说:“你说的那几个人我都知道,可就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就不能放你进去。”
阎守富两手一摊,说:“这还真遇上事儿了。”
阎老实披了件单褂子,反抄着手从区里开会回来,见村口围了一圈人,小的多,大的少,叽叽喳喳像麻雀吵架。走过去,一看是阎守富,先愣了一会儿,看明白了,就笑呵呵地说:“是守富吧?你小子总算回来了。”
接着就把儿童团员们训了一顿:“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好赖人不分,守富是咱们村儿的,又不是外人。”
转脸对阎守富说:“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赶紧回家,你爹要看见你回来,指不定多高兴呢。”说着,就领阎守富去见阎来锁。
本来,阎老实和阎守富可以各回各家,可阎老实还是觉着把阎守富亲自送到阎来锁面前比较稳妥。路上,他很想把曲美英的死和阎家坪的灾难逐条跟阎守富说道说道,可细想,又觉得不合适,只是蜻蜓点水地提了一下,要阎守富心里有个准备。又说:“你爹可怜啊,老也老了,老伴儿又没了,你们兄弟几个都不在家,冷锅冷灶的不像话。”随后又问了问阎守富这些年的经历,阎守富一直听阎老实絮叨,忽然鼻子一酸,喉咙里咕地响了声,强忍着没哭出来。他哽咽着对阎老实讲他忻口战役后瞅空儿开了小差,在忻县城的草市巷替一家诊所坐诊,其他则语焉不详。
阎老实说:“我在县城见过诊所,看病的让人按在床上,扒下裤子往屁股上扎针,擀面杖粗的针筒一家伙就扎进去了,疼得病人嗷嗷直叫。”
阎守富说:“那是西医诊所,我是中医诊所,主要还是望闻问切针灸吃药。”
阎老实说:“还是中医好,中医看病不疼。”
阎老实本意是来给阎来锁道喜的,哪想到,蹲在磨盘上发呆的阎来锁撩起眼皮爱理不理地望了阎守富一眼,嘴巴动了一下,竟没了下文。嘴里没话,脸上连丝笑纹也没有,屁股钉在磨盘上,纹丝不动。这让阎老实看了很不舒服:“来锁啊,守富好端端地回来,不缺胳膊不缺腿儿的,这是天大的喜事儿啊,你怎么还哭丧着脸给娃看哩?”
没等阎来锁有所表示,阎守富把手里的皮箱雨伞一扔,扑通跪在石磨前,抱着圪蹴在磨盘上的阎来锁的两只大脚哭开了。
年轻人的哭声响亮有力,就像九岁红扯着脖颈在戏台上唱嗨嗨腔。阎老实在一旁直叹气,把滑落下来的褂子往肩头扯了扯,对阎守富说:“你爹心里苦啊,你也甭怪怨他。”说着就离开了百丈崖。
阎来锁怎么能不高兴呢?可你让他笑,又怎么能笑出声来?他也有满肚子话要对阎守富说,可话到嘴边,都卡在嗓子眼儿里了。
到了晚上,阎来锁给阎守富吃的是豆腐粉条烩菜和蒸米面窝窝。他记得阎守富喜欢吃米面窝窝,有一回守富跟阎守财争抢半个米面窝窝,还让他一巴掌扇到核桃树上。
父子俩睡下,阎守富的话匣子打开了,也不用阎来锁问,他就嘚啵嘚啵讲他怎么被抓壮丁,怎么在猫寨山上险些让日军的大炮炸飞了,怎么在国民党军队撤退时借故尿尿开了小差。他原想是回东峪的,又怕村公所或区公所找他麻烦,又辗转流浪到忻县,应聘到某诊所做了坐堂郎中。这么一大堆事情经他仔细一说,鸡都叫了。
黑暗里,阎来锁说:“天亮以后,我带你上山看看你娘,自打你当兵走了,你娘差不多天天在村口瞭你,人都瞭傻了。”
清晨,云雾蒙蒙。阎来锁带了香烛供果,领着披麻戴孝的阎守富,踩着露水,去给曲美英上坟。
阎来锁前头带路,阎守富低头在后边跟着,从爬坡开始就哭上了,一直哭到坟场。他长长地喊一声娘,在曲美英坟前长跪不起了。
整整一个上午,阎来锁蹲在坟圈外边抽闷烟,直到荷包空了,嘴也木了,阎守富还跪在那里呜呜地恸哭,肩胛一抽一抽的。
从坟场回来,阎守富抹干眼泪,对坐在门槛上剥葱准备包饺子的阎来锁说,他出门办点事儿,晌午饭别等他。
阎来锁问:“有啥要紧的事,一回家就出去?看你师傅去?”
阎守富摇头,不吭气,过了半天,才说:“我想去白石沟走一趟。”
阎来锁一听就愣在那里,手里的葱也不剥了,盯着一段葱白说:“有件事,我一直没给你提,你娘怕你心里不好受。其实呢,白石沟那桩亲事儿早黄了,是郝家退的亲。”又说:“亏了他郝七存退亲,那是个牲口转的,有这号当爹的,闺女能好到哪儿去?前些天还来咱家闹腾过一回,非说你爹我把他闺女藏起来了。真不是个正经东西。”
阎守富沉吟片刻,说:“我知道这些,不过我心里有数儿。”
有数儿?阎来锁翻着眼皮瞟了瞟儿子,想说“你啥时候知道这些的?既然你心里有数,还去白石沟丢人现眼?”可看到阎守富已经拎着皮箱出门了,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过了八月十五,阎守富对他爹说:“娘的百日也过了,我想把媳妇儿娶过门。”
阎来锁当时正啃一块提浆月饼,听了阎守富的话,以为阎守富知道退亲的事儿受了刺激,忙说:“守富,你甭急,爹会替你相一门好亲事的。这么些年你不着家,就是有合适的人家爹也不敢替你瞎应承,这下好了,爹这就托人给你说媒去。”又说:“冷手抓不得热馒头,说媒也不是一说就成的,得慢慢来,歪瓜裂枣的咱还不要哩!”
他这么劝阎守富,阎守富却不领情,说:“甭给我乱提亲,我认准了白石沟老郝家的闺女,我想趁没出山之前把婚事办了。往后呢,爹你身边也好有个端水做饭伺候的人。”
“守富!”阎来锁急了,失声叫道,“这哪成啊?老话说得好,好马不吃回头草……”
阎守富说:“爹你不用劝我,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阎来锁心里那个气呀,把半个月饼往灶台上一扔,吵架似地瞪着儿子的羊鼻梁,指着窑洞外面的空气说:“当初,是他郝七存悔婚的,他看不上咱,咱还看不上他呢!你是没见他郝七存提溜了一把破菜刀,找你爹干架,那样子是要吃人呢!要不是你老实大伯出手快,把菜刀夺下,你爹我早见你娘去了。”又说:“你爹我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你相中郝七存的闺女,我没二话,为了你,我啥气都能忍,可你不能由着性子来呀,不能说风就是雨呀!过门儿得有过门儿的规矩,得行礼呀,得看日子呀,得安顿新被褥新枕头还有婚房啊,得打花饼呀,得按戚人呀,得摆宴席呀。你以为娶个媳妇儿就跟过家家一样简单?”
又说:“成亲是你小子成亲,又不是我阎来锁成亲,你娶的媳妇儿是给你端水做饭的,扯我个死老汉作甚!你爹我身子骨还行,用不着人伺候。”
阎守富把他爹摁在炕沿上,要他爹喝口茶水,坐下来慢慢听他说。阎守富就把那天他如何去白石沟和郝七存针锋相对的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说他是怎么提着皮箱进了郝七存家,郝七存又是怎么用扫帚往外轰他,他又是怎么把皮箱打开,拿出一摞用油纸封好的现大洋的。不行,就拿两摞,拿两摞不行,就拿三摞,最后他是用五摞现大洋把郝七存的嘴给堵上的。有了这五摞现大洋,其他事儿都不算事儿了,好日子由咱们定,想今年办就今年办,想来年办就来年办,主意由爹来拿。
阎来锁沉默了,他眯缝着小眼端详面前的阎守富,忽然觉得这个说话有板有眼的阎守富,与从前那个挨了打也一声不吭的阎守富都不一样了。从前那个阎守富什么时候自个儿拿过主意啊?以前他一巴掌抽出去,阎守富连翻起眼皮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八月二十七,阎守富大婚。
阎来锁很想在阎守富的喜宴上露两手,不摆几十桌也起码摆他十来桌,他亲自下厨,使出浑身解数,非让前来贺喜的客人一个个给他阎来锁翘大拇指不可。阎守富却说:“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我娘尸骨未寒,我不想惊动亲戚朋友,连迎亲所需要仪式都能省则省,简简单单把郝久莲娶过门,其他的都不讲究了。”阎来锁不同意,他说:“那哪儿成!一辈子才娶一回媳妇儿呢。”阎守富却说:“爹,你依着我,就这么定了。”
阎来锁腾地一下,又火了,可他没有火出声儿,他只是让那团火苗暗暗地在肚里烧,烧得难受。
阎家坪的人听见村口响了几声二踢脚,又听百丈崖下也响了几声二踢脚,这才知道阎来锁要给儿子办喜事。
都说阎来锁怕是伤透心了,连阎守富的喜事都要瞒着大伙儿,可本乡本土的,一笔写不出俩阎来,哪能不去道喜呢!大家三五成群往百丈崖下走,嘴里都在埋怨阎来锁做事不周全。
村里人以为响过二踢脚的意思是迎娶队伍起身要走,哪想到新媳妇都娶进门了。他们才进街门,新娘郝久莲穿了红褂红裤红绣鞋,披了大红纱绫,顶了大红盖头已经和扎着十字披红的阎守富开始拜天地了。
阎老实把阎来锁拽到一边说:“来锁,老辈人传下来的礼路都不用走了?”
阎二本也说:“你穷得连酒席都不办没人笑话你,你不想惊动亲戚朋友也没人戳你的脊梁骨,你不请村里人来凑凑热闹,于情于理说不通嘛。你看你连命单都不贴,新人面前一五九都不回避,也不让跨马鞍,也不让跳火盆,也不让蹬糕盔,也不让坐莲花,你说这叫啥事儿啊?你干脆关起门叫小两口入洞房得了!”
阎来锁脸上挂不住,脸上挂不住也没法子。他端着一个锅盖大小的笸箩,从笸箩里抓一把瓜子给这个、抓一把花生给那个,脸上的笑硬邦邦的,像故意装出来似的。
新婚三日,新媳妇要回门,阎守富借来一头毛驴,把郝久莲送回二十里外的白石沟。
中午在老丈人家吃了一顿水饺,返回阎家坪,阎守富给阎来锁留下两摞现大洋,说:“爹,我该出山了,东家来人催了。过几天,等久莲回来,家里有啥事儿你安排她做就是了,我逮空儿也会回来看你的。”
说完,阎守富提了皮箱,撑着雨伞头也不回走了。
阎来锁直愣愣地瞅着空荡荡的街门,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约莫守富已经过了滹沱河,阎来锁突然把炕头摆放的那两摞用油纸包起来的现大洋朝地上一砸,破口骂道:“谁稀罕你俩臭钱,你个白眼狼,干脆以后甭回来了,你个兔崽子。”
其间,九岁红又来找过一回阎来锁。这一回,九岁红不打算再绕弯子编故事,他想直截了当告诉阎来锁,请他出山,就是让他给自卫大队当炊事员。你看你一个好端端的家,让日军糟蹋得乱七八糟,你不为抗日部队做事,那可就说不过去了。想是这么想,见了阎来锁,却先没说事儿,而是抱着膀子在百丈崖下的院子里来回走动,看见石窑门上贴了一副鲜艳的红对联——梧桐枝上栖鸾凤,菡萏花间立鸳鸯——便问:“娶媳妇了?”阎来锁说:“嗯呐。”九岁红又问:“老大回来了?”阎来锁说:“嗯呐。”九岁红又问:“老大呢?”阎来锁说:“走了。”
九岁红看到院里的好多地方都落满尘埃,不由叹息一声,又叹一声,像是荣归长安的薛平贵看到五典坡的寒窑。他对蹲在磨盘上的阎来锁说:“阎师傅,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可不能破罐子破摔呀。”
阎来锁敷衍地笑笑,笑得凄凄惨惨无可奈何,那意思是不破罐子破摔也没法子。
九岁红说:“日军丧尽天良,你能咽下这口气?”
咽不下也得咽,阎来锁眨巴着小眼睛说:“我倒想吐出来。”
他用烟袋指了指喉咙,意思是这儿卡住了,吐不出来。
九岁红说:“阎师傅,跟我出山吧,咱这口气不能老憋屈在肚子里,憋久了是要闹出病来的……”
“跟你出山?”阎来锁摆了摆手,“给你高家班当厨子?我又不欠你们老高家一文钱。”
“不是高家班,是咱们自卫大队缺伙夫,我给你当引荐人。”
“我哪儿也不去。”阎来锁冷哼一声。
九岁红又开始在院子里来回走,晃得阎来锁的眼睛都花了。他忽然停下说:“阎师傅,我看错你了,你这人没骨气。我婶儿死得多冤呐,你连句硬气话都没有。得,我也不劝你了,人要连点骨气都没有,就是用绳子把你绑出去,也还是死狗一只。”
又说:“以前听人说你飞出一把炒勺,能把一个叫牛二白的家伙敲个半死,我还以为你也是条汉子。人这张嘴啊,红的说,黑的道,没影儿的事儿愣说成有……”
声音断了,九岁红也消失在街门外不见了。
磨盘上蹲着的阎来锁却仰天吼道:“头戴黑来身穿黑,浑身上下一片黑。”唱完,他眼前一黑,倒在了磨盘上。他看见曲美英背着山柴从百丈崖上一步一步走下来。
曲美英给阎来锁生过三个娃。前面两个是男娃,阎来锁想要个女娃,到怀上老三守田时,曲美英拽着阎来锁的胳膊,徒步四十里山路去了一趟白佛堂,在佛爷面前许了满满一个大愿,是替肚子里的守田许的。在佛爷面前许了愿,只要应验了,就必须还愿,礼尚往来是不可或缺的。可曲美英生下来的仍然是个小子,当着接生婆的面儿,阎来锁冷笑了两声,把还愿的事儿给忘掉了。
阎守田八岁那年,临近四月初八的时候,曲美英跟阎来锁商量还愿的事儿,说:“守田长大了,没灾没病的,全仰仗佛爷的造化。你陪我去一趟白佛堂吧,一来去赶赶庙会,二来替守田还个愿。”
阎来锁懒得搭理她,只顾蹲在磨盘上收拾做饭的家伙。
曲美英坐在炕沿上抹眼泪,说:“在神跟前许下的愿总要还的,神哄人不算啥,人哄神可不得了呀。你要不去,我一个人去。”
阎来锁油盐不进,说不去就不去。曲美英自己买好香烛,蒸好白面馒头,趁着天气晴朗,头顶一块蓝花布帕、胳膊挽一只竹篮上路了。小儿子守田从河沟里提着一只螃蟹爬上岸,吵闹着要一块去,负气的曲美英说:“一边儿待着去,还嫌不碍事呀。”
女人憋着气出门,走时已近晌午,路上行人稀少,过了滹沱河,翻过六节寨,走在地宫沟小路上的行人,就剩下曲美英一个了。村人去白佛堂赶庙会,一般都是早晨出门,晚上回来,少有中午上路的。走着走着,曲美英心里就打起了小鼓,后悔不该把阎守田撵回去,孩子虽小,可毕竟是个伴儿啊。等远远望见五仙山时,一条狼鬼魅似的出现在不远处,前腿站立,后腿弯曲,箕踞在路上。曲美英吓得几乎叫出声儿,想跑,腿都软了,眼瞅着那狼从容地站起身,一步步逼近,就生出了绝望的念头,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反正死到临头,这个世界欠她的和她欠这个世界的,都会一笔勾销。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她还年轻,她还不想死,可死与不死不由她呀!她边哭边骂,边骂边哭。她哭自个儿命苦,孤零零地跑这么远的路给儿子还愿,男人心里压根儿就没她这个人儿;她骂自个儿活腻了,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偏挑这么个时辰上路,还不听守田的话,你以为你老几啊?哭着骂着,骂着哭着,半天感觉不到狼下口咬她,就想这狼是被她感动了呢,还是迟迟不知该咬她的脸好,还是脖子好?这么想着,以为狼就在她眼前了,她抹一把眼泪,想说你咬吧,我哭够了。睁开泪眼,却见山路上并没有狼,只有清风拂着路边的野花野草,摇啊摇……
曲美英还完愿,第二天与赶庙会的村人回到阎家坪,看见一群人在阎家祠堂前侃大山,兴奋得不得了,当着众人的面儿大声讲述她路上的奇遇。说她这辈子没有指望人的命,人家不陪她去,她只好一个人去了,一个人去了,还碰见狼了,狼也没吃她,狼是可怜她哩!可怜她瞎了眼没找个好男人。
【2】
新媳妇郝久莲是让他爹郝七存用毛驴送到阎家坪村口的。
郝久莲的一条大辫子已经剪掉,剪成齐耳短发,头上蒙了块花布帕。红袄红裤换下了,上身是蓝底白花大袄,下边是葱绿的肥脚裤,黑平绒鞋面上绣一朵白萼翠叶的睡莲。
郝七存扶闺女下了毛驴,把一个包袱给了闺女,说:“你进村吧,我就不去了,你公公不待见我。”
郝久莲没挽留她爹,也觉得没必要。
阎来锁在土窑前整理他的炊具,该清洗的清洗,该打磨的打磨,好些日子不跑事宴,手都生疏了。
“爹,在家呢。”郝久莲在他身后叫了一声。他倏地回头,但很快又扭回来,他不习惯儿媳妇喊他爹,或者说还没有一个女孩儿这么亲昵地喊过他,他心里是答应了,嘴上没发声。
郝久莲在阎来锁漠视的态度下开始了陌生的新生活。
别看阎来锁是个厨子,过去他家的三餐都是曲美英在做,曲美英不在了,只剩下阎来锁一个人,即使缸里有米有面,也懒得动手。郝久莲来了,百丈崖下重新飘起乳白的炊烟,炊烟里夹杂了烧煎熬煮和油酱椒姜的滋味。
秋凉了,但天气还算暖和。郝久莲把阎来锁冬天盖的被子、铺的褥子、穿的棉袄棉裤翻出来,拆洗干净,晾晒好,又一针一线缝好,蓬松松鼓囊囊放回土窑炕上,她又给公公换了一张新苇席。猪圈空了,她从苏家屯买回两只猪崽儿,做饭时,顺便把猪食也用开水馇好。家里仅有的一个五斗橱和一张八仙桌也被她擦拭得纤尘不染。
阎老实每次来看阎来锁就夸阎守富有造化,娶了个贤惠、勤快又能干的媳妇儿。阎来锁鼻子一哼,说:“五十块现大洋呢。”郝久莲知道公公在说她爹收的彩礼重了。饭菜端上桌,阎来锁要么不动筷子,要么吃两口就把饭碗往桌上一蹾,不是嫌咸了,就是嫌淡了,再不就嫌稀饭稠了,说吃大户呢?米那么金贵,又不是大风吹来的。郝久莲听见也不吭声,只管做活儿,回到自己窑里才暗暗打个哭噤。就听阎老实在院里训阎来锁:“知足吧你,这么好的儿媳妇,你当是该来伺候你的!”
郝久莲把洗好的衣服搭在一条绳子上,衣服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珠。绳子一头系在柿子树上,一头系在核桃树上。她隔着绳子看到从街门口走进来一个小孩儿。小孩儿手里提溜一包点心。郝久莲又发现小孩儿的头大脸长上半身也长,唯独腿短,还是罗圈腿,脚上的方口布鞋像一条船——分明不是小孩儿,是个矬子。
郝久莲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矬子,觉得挺逗,又不想笑出声,显得不礼貌。她问那矬子找谁,矬子朝她睃了一眼,一摇一摆走进土窑里。
土窑的门是开着的,矬子进去后又把门合上了。
一只花猫从石板墙上蹑手蹑脚走过,没有一丝声响,但郝久莲还是看到猫的身影。
窑洞里有人叫了声姐夫。
阎来锁说:“来啦?”
矬子说:“外面晒衣裳的是守富家的?”
阎来锁说:“嗯呐。”
矬子说:“守富呢?”
阎来锁说:“走了。”
矬子问:“去哪儿了?”
阎来锁说:“管他去哪儿呢。他说他在忻县城坐诊呢。”
能听得出阎来锁对阎守富的不满。
阎来锁早就想骂娘了,要是以往,阎守富这么不听话,说走就走,说娶谁就娶谁,他早一巴掌扇过去了。可现在不同,他一直忍着,他想改变一下自己。这些天,他心里有股无名火在腾腾地从嗓子眼往外蹿,如果不是碍于新媳妇郝久莲,他早炮仗似的发作了。有时他又想,不管守富怎么不懂事,不管他对守富有多大成见,不管他因为守富的婚事受了多大委屈,毕竟人家郝久莲跟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无关,一件事情不该扯上另外一件事情,可矬子提起“守富”两个字,他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矬子说:“我是守富的舅舅,守富成亲怎么还瞒着我?”
阎来锁一听矬子的口气,就明白是兴师问罪来了,可他对矬子照例不冷不热的:“这事你还怪不上我,要怪就怪你外甥吧。守富大了,翅膀硬了,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媳妇是他自个儿花钱定的亲。他说他娘刚满百日,不想惊动亲戚,响器没叫,酒席没摆,只雇了一乘轿子,响了几个炮仗,就把媳妇娶回来了,你说我能把他咋的?以前,他不听话,我能揍他,眼下他个头比我都高了,我还能再朝他动手?我就是想动手也未必能打过他。”
矬子半天没吭气。
曲美英个头儿不矮,可她弟弟即使留两寸长的头发,也只能与她的肩膀持平。曲美英发丧那天,矬子没来阎家坪。那些天,阎来锁脑子乱糟糟的,不知该通知谁、不该通知谁,阎老实在一旁提醒他:“别的亲戚都可以不来,唯独你小舅子不能不来,人家是曲美英的娘家人,算是主家。”阎来锁嘴上答应得好,却找不到替他跑腿的人,后来还是张耀山托付送信的王命年专门跑了一趟楼台镇。矬子没见到,见到了矬子的婆姨齐玉娥。齐玉娥说:“人活着都不大来往,人死了还有啥见头,远路盘缠的,能去就去了,去不了也甭腻歪。”
阎来锁不知道他小舅媳妇告没告诉他小舅子,反正在曲美英丧事上,他没见到矬子,就觉得矬子人小,心眼儿也小,未必有针鼻子大。今天见了矬子,阎来锁就有些爱理不理。
矬子说:“我姐发丧那天,我正好在忻县县城办事,等我回到家,我媳妇儿说我姐三天前就下葬了,我在家里蒙了被子哭了三天三夜……”
矬子坐在一条板凳上,不住地揉鼻子,眼里却不见有泪花。
阎来锁说:“你婆姨说得对,人没了,来不来没多大意思。”
听了阎来锁的话,矬子反倒没话说了。他想扯些家长里短把话题引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听阎来锁开始数落守富,从守富的不听话说到守富的不孝顺,从守富的不孝顺说到亲家郝七存的蛮不讲理,又从郝七存的蛮不讲理扯到新媳妇郝久莲不会过日子。说到不会过日子,阎来锁话长了,说她不会精打细算,枉有家财万贯,成家好比针挑土,败家就像浪推沙……
矬子打断姐夫的唠叨: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进了一家门,就不该说两家话。
午饭是郝久莲做的。
郝久莲在娘家不大做饭,手艺就更谈不上,阎来锁说她把食材都糟蹋了,她也没觉得委屈,她委屈的是阎来锁对她永恒不变的态度。那天中午,阎来锁就用筷子指着碗里的莜面山药和子饭对矬子说:“凑合着吃,填饱肚子就行。”
矬子倒吃得挺香,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和桌子对面的阎来锁谈他的经历。阎来锁哪有心情听他说这个,其实认真听他说的只有外甥媳妇郝久莲。
矬子在姐夫家住了一夜。夜里,仰面躺在石头炕上,矬子对阎来锁说,前些天城里一户人家未出阁的闺女被日本人奸污了,事后一直闭门不出,像虾一样弯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言声。过了几天,忽然就闹开了,咿咿呀呀地唱,唱一阵儿,笑一阵儿,不唱不笑的时候就独自在嘀咕。她家里人断定她是疯了,可隔壁有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不像是疯病,八成是缠上狐仙了。于是她家里人点了大把大把的檀香,几十炷香头如点点繁星,大团大团的烟雾从窗户蹿到房顶,从房顶飘上空中,炮楼上的岗哨以为着了火,警备队派人来查看。领头的戴了一顶崭新的日本军帽,上身着白衬衣,下边是绿色马裤,再下边是长筒皮靴,腰里挎一把王八盒子,嘴里叼着纸烟,后边还跟着三个扛大枪的警备队员。矬子听见院里有人大声说话,从窗户缝儿往外瞅,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矬子认得那个领头的日本兵,不是别人,是他外甥阎守富。
起初,矬子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认错人了,后来听那人问东家屋里烟熏火燎的咋回事,矬子没听清东家说了些什么,却坚信那人就是守富——满嘴东峪口音,还有那个显目的羊鼻梁,除了守富还能有谁。矬子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拉开门,叉着腿站在房檐下。他是想让守富主动跟他说话的,却不想守富一见是他,竟然扭头走了。那几个警备队员奇怪地看看守富的背影,又看看房檐下的矬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跟在阎守富后面出去了。矬子喊了声“守富”,没听到有人回应他。
夜已深,人未睡。
矬子听阎来锁响起呼噜声,像风吹碌碡动。听着听着,他也翻了翻身睡了。
其实那一夜,阎来锁彻夜未眠,呼噜是装出来的,他觉得胸闷,心口一跳一跳针扎似的疼。村里人在饭场上说起武贤堂,都骂他那个八十多岁的老爹上辈子没做好事,这辈子出个汉奸。阎来锁从不附和别人,但他心里是看不起武贤堂他爹的,当时他想,他要有个儿子当汉奸,他会一炒勺把汉奸儿子打死的。
几只老鼠在地上野马似的奔跑,把盛灯油的破碗碰翻了。因为这一丁点失误,两只原本就有隔阂的老鼠争吵起来,几句话不合,动起了手,吱吱唧唧咬作一团,把靠着窑壁的竹筛弄倒了,扣住其中一只。这个变故,把其他老鼠吓坏了,四散奔逃。但大家很快又镇静下来,回望那只多事的竹筛。这些老鼠经过短暂地视线交流,决定营救那只倒霉蛋。大家沿着墙脚从不同方向汇聚在竹筛前,想要用纤细的爪子掀翻那只竹筛。竹筛在地面上平行运动,碰倒了镢头,镢头的木把敲在瓮缸上,缸里没有粮,是空的,磕碰的声音特别响,把迷迷糊糊的阎来锁吓出一身冷汗。然后就听见院里有猪的尖叫,叫声凄惨,接着听见北窑传来开门声,接着是郝久莲比猪叫都惊悚的声音:“狼,狼,打狼呀……”
阎来锁和矬子同时爬起,阎来锁随便拉了条裤子穿上就往地上跳,鞋也没顾上穿,摸黑往窑外跑。矬子虽也坐在炕上,但他只是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没有出去的意思。视线太暗,阎来锁一脚踩在那只竹筛上,其中有一根竹篾扎疼了脚趾,他顾不上这些,他担心郝久莲被狼吃了。
狼没有吃郝久莲,倒是被郝久莲吓跑了;也不是完全吓跑了,是从容不迫地把郝久莲喂了十几天的一只斑点猪崽叼着跑掉了。
阎来锁到底是老了,他虽没感觉自己腿脚有多不便,但他听见院里有动静就开始下炕,开始往院里跑,可当他冲出来时,还是晚了。他闻到昏暗的院子里回荡着一种奇怪的味道,然后他看到儿媳妇手里拎一根推磨用的磨杆,磨杆另一头还固定在石磨上,他听见儿媳妇的牙齿咬得咯咯响:“爹呀,狼把小猪崽叼跑了,我没敢追,它呼一下就蹿出院墙了……”
读者评论
“对于常年浸淫在文字里的人来说,判断一部作品优劣只需粗粗几眼。这没有什么玄妙之处,和任何一门手艺一样,无他,唯熟尔。好的文字和好的艺术品一样,自有一种圆熟温润的气息在字里行间缭绕,在第一时间内给阅读者一种舒服的感觉,通俗地说就是能吸引读者。”这句话不是我说的,而是文学评论家刘媛媛解读杨晋林的抗战题材的小说时流露出的肺腑之言。
在这之前,我读过杨晋林的好几部抗战题材的中篇小说,写得都很厚实,颇具艺术感染力。《厨子出山》这样一部3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同样延续了他独有的叙事风格。小说通过描写一个乡村厨子阎来锁及其三个儿子,如何在社会动荡不安时期,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做出的选择,表现出那个历史时期社会现实的特殊性,尤其是底层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复杂性,由此说明在民族危亡时刻普通老百姓的正确抉择。同时,也真实地呈现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北方农村人的生存状态。在人物塑造方面,主人公阎来锁性格鲜明,富于特色,他周围的其他人也各有个性,有不少故事细节很生动,文字叙述也有艺术张力。总的来说写得很扎实,是一部难得的优秀现实主义题材的长篇小说。
小说梗概
作品以在东峪大山腹地跑红白事宴的一个厨子阎来锁两次出山为主线,讲述阎来锁与三个儿子热血抗日的故事。出身山里石匠人家的阎来锁学厨艺归来,通过耍小手段在村中喜宴上一举成名后,遵守父亲阎狗蛋“东峪的厨子不出山”的老话只在村子里操办掌厨,无论谁请,绝不离村。直到抗日战争爆发,阎来锁在找寻出走的三个儿子阎守富、阎守财、阎守田的过程中,目睹战争的残酷,最终出山到抗日自卫队当炊事员。小说塑造了在民族危难前一拨拨的中华血性儿女形象,展现了他们在国难当前勇于担当的宝贵品格,并通过血的事实告诉读者:不忘历史,保家卫国,中华儿女人人有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