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骆养性带来的两件事

“陛下恕罪,眼下尚不及盘验。”骆养性袖中舆图轻颤,“然据陈犯亲供,京畿浮财不过十之三四,余者尽化蜀中膏腴田亩、市肆连甍。据陈府家奴所言,不论东西南北,但凡自井研城外三十里驿道所经田亩,皆可见陈氏界碑。”

骆养性觑着洪武愈发阴沉的脸色。

终是道出了一个名号:

“因此其于乡梓,素有‘陈半城’之名。”

言罢,他将袖中舆图取出,递了上去。

“半城?”龙目微眯,鎏金镇纸叩响井研舆图,其标注上一桩桩一件件,竟是将陈氏家私尽数勾勒于其上:“天启二年释褐,崇祯十三年入阁,二十余载竟聚得蜀锦千机、盐井百眼。单是成都府那九百顷上等良田——“指尖划过奏章墨渍,“便抵得过九边数十万将士旬月的粮饷。”

暖阁忽起穿堂风。

吹得案上奏章哗哗翻卷。

王承恩忙上前整理,却瞥见皇帝朱笔悬在“井研“二字上方,墨汁正慢慢泅开,恰似黑蛟游向夔门。窗棂外启明星忽明忽暗,照着骆养性蟒袍下若隐若现的川蜀舆图——那图上山川竟全用金丝细线勾勒,当真是巧夺天工之物。

“尚未勘验便夤夜闯宫——”

洪武帝忽以镇纸击案,惊得铜漏声滞:“就不怕你的那些缇帅,行那狸猫换太子的勾当,借着夜色往袖里揣几锭雪花银?”

骆养性额抵金砖,玄色披风泼墨般铺陈殿前:“东厂贾理刑率三百番役,此刻正秉律典为炬,逐字勘验赃册。断无人能在他眼皮底下造次!”

丹墀烛影忽晃,映出他脸上哭笑不得的神情:“那贾廷初奉钦命,亢奋如嗅得血腥的鹞鹰,亲率白靴校尉监查,一双双招子倒比诏狱里的烙铁还烫上三分。”

飞鱼服紧绷,他自袖中抖落几片雪屑:

“臣来时见得奇景——

东厂幡子们一手擎着算盘一手提灯笼,倒把户部黄册照得比文华殿的日讲案还亮堂。”

此语言罢,话锋陡转,双手呈上一紫檀木匣。

“臣斗胆星夜面圣,实有要紧两桩——”

“说。”洪武颔首。

“臣首当请罪。“锦衣卫指挥使重重叩首,金梁冠触地铿然,“为诱陈逆吐实免用大刑,臣伪作贪相,诈称'若以黄白之物相赠,当为君乞恩于御前'。”

紫檀木匣不过巴掌大小,却雕着九重莲台。匣面镶嵌的螺钿在烛光下流转七彩,恰似佛光普照。骆养性用银匙挑开鎏金铜锁,一股沉水香的清冽扑面而来。

匣内铺着明黄织金缎,玉佛端坐其中,通体莹白如凝脂。佛身不过三寸,却雕琢得纤毫毕现:眉间一点朱砂痣是用鸽血红宝石镶嵌,袈裟褶皱间隐约可见梵文佛经。最奇的是玉质通透,在烛火映照下,竟能看见佛腹中空处藏着一枚舍利子,随着光线流转若隐若现。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洪武指尖掠过玉佛,温润触感似蜀中春水,“卿家无罪。”

羊脂白玉雕琢的观音像在烛火下流转莹光,却未能在天子眸中多留片刻。玄色护甲轻推,玉佛滑过檀木案几,停在骆养性面前。

“这尊蜀中贡品,便赏与卿家镇宅。”洪武目光已投向殿外渐白的天色,“咱记得,卿家老母常年礼佛。”

骆养性双手捧过玉佛,触手生温,却觉重若千钧:

“陛下,臣惶恐,臣岂敢……”

“收着罢。”

洪武明黄袖袍拂过案几,震得茶盏轻晃,

“咱坐拥四海,岂会吝惜一尊玉佛?”

目光在“陈半城“的舆图上,漫过井研地界,但觉金光刺目:“只是陈演这厮——”洪武忽笑,声若碎冰击玉罄,“怕是要让卿家做个失信之人了。”

骆养性捧着玉佛的手微微一颤,窥见天子眸中寒芒,恰似北镇抚司新淬的透骨钉。檐外朔风骤起,卷着雪片扑灭两盏宫灯,唯余错金螭首在暗处幽幽生光,如骆养性的双眸一般:

“陛下放心,臣能处理好的!”

“宽恕?”洪武指尖划过《大明律》,“私占官田逾百亩者斩”的墨字正映着诏狱血书供状,“咱倒要看看,这'陈半城'的项上人头,值几个铜板。”

“第二桩呢?”

洪武见骆养性似有动容之色,指尖轻叩檀木案几,声若碎玉。

“陛下......”

骆养性目光游移,掠过天子身后整理冕旒的内侍。

“都退下。”

洪武明黄袖袍一挥,十二旒白玉珠帘轻晃,

“留王承恩伺候便是。”

内侍们纷纷领命,鱼贯而出。

鎏金屏风后窸窣声渐远

殿门合上的瞬间,铜漏声骤然清晰。

“说罢。”

骆养性自怀中取出一方绢帕:“臣奉陛下密旨,重启锦衣卫监察之责。然百官如林,一时难竟全功,只得先肃清宫禁——”

他忽压低嗓音:“未曾想仅仅一日便已有建功,今晨擒获乾清门侍卫一名,供认曾为外臣传递密信入宫,递给的是昨夜文渊阁内的一名值夜舍人。”绢帕展开,赫然是一枚象牙腰牌。

洪武伸手轻挑腰牌,寒芒映出素面无纹。

他屈指叩响御案:“虽无印记,倒是个极好的信符。”一双素手摩挲着象牙质地,“这枚棋子可留待以后,莫要惊动其幕后之人,或可充作一道后手。”

骆养性窥见天子眉峰微蹙,忙呈上密笺:“侍卫窥见信中内容,乃是昨夜查抄陈府之事,恐有重臣欲联袂朝臣,于常朝时搏命救囚。”

“救陈演?”

洪武忽笑,声若碎冰击磬,“昨日大朝慑住的鹌鹑,今朝倒要做扑火飞蛾了。”十二旒珠帘轻晃,遮住眼中讥诮,“卿家莫惊,这哪是陈逆人缘好——”

语未尽,忽闻更漏作响,却是已过四更。

“不过是狐悲兔死。”天子玄色袍袖拂过罪证,朱砂御笔在“陈半城“舆图上重重圈画,“传旨:常朝提前三刻,着这些清正廉洁之臣入奉天殿侯着。”檐角铁马骤响,惊起寒鸦掠过丹墀螭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