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锦衣卫的诏狱

“可惜陛下亲的是贤臣,远的是蠹臣。,”他突然用刀鞘挑起对方下颌,“知道杨继盛弹劾严嵩时,曾经自备了棺材吗?“他扬了扬手中写着蝇头小楷的宣黄纸,“陈阁老家中有人连悼文都替您拟好了,其实您交不交代都无关紧要,若非陛下一定要阁老的口供杀鸡儆猴……”

陈演瞳仁骤敛如针。

北镇抚司的耳目竟已深植门庭。

怕是连祠堂暗龛里的田契都拓了副本。

“若老夫供认,可得以保全一家乎?“

终究敛了虚张声势的作态。

“陈阁老怕是错认了这诏狱所在?“

绣春刀穗轻扫过铁枷,“然则念及同殿臣工之谊——”

骆养性三指轻捻,似在掂量无形之物,

“或可奏禀圣聪,道是阁老...颇有悔过之诚。”

“嗬嗬嗬——”

“陛下圣明!当真圣明!”

陈演盯着那索贿手势狂笑不止,到底将“瞎眼”二字嚼碎在齿间。

不过如此一来,他反倒更放心。

倒是无需担忧骆养性随口敷衍。

只是骆养性似乎恼羞成怒。

烙铁自炭盆腾起赤蛟。

陈演恍惚见得中堂“清风盈袖”的墨笔在焰舌间蜷曲。

当赤铁将熨上胸膺时,终有嘶声迸出:

“栖霞古刹...偏殿地宫...老夫……不,罪臣藏有...”

陈演齿间漏供之际,骆养性身侧缇骑运笔如飞。墨渍渐染十数宣,竟录得雪花银近百万。

此数何其骇人?

骆氏累世簪缨,阖族变卖祖产,以求简在帝心,如此犹不过凑得六十八万两助饷。然陈氏发迹不过廿载——天启二年方登甲科,崇祯十三年始沐天颜。自释褐至入阁,竟聚敛百万两,如巨鲸吞海,这般饕餮手段,叫人心惊。

“押下去!“骆养性振袖喝令。

诏狱阴室唯余孤影幢幢。

他徐起拂案,将所谓密探书状揉作齑粉,信手掷入兽纹铜盆。青焰吞吐间,素笺化蝶。

恰似二十年来北镇抚司渐弛的耳目——

何来暗桩?何来眼线?

那所谓陈府罪证,不过是白日里着书吏临摹邸报字迹的伪作。自魏忠贤伏诛之后,锦衣卫何尝这般细织罗网?不过是借诏狱阴森,演了出空城计罢了。

“大人,此事何须如此麻烦?”

旁侧的锦衣卫不明所以,望着火盆问道。

“陈演犹是陛下棋局要子。”骆养性以麈尾轻扫诏狱石阶,“这具皮囊须得囫囵——今上整饬吏治的当头炮,岂容授人三木之下的把柄?”

青词案牍间浮着腥臭,锦衣卫镇抚使睨着渐成灰烬的伪证。自魏忠贤之后,诏狱何曾这般既要见血又要藏刃?倒似重演当年张江陵考成法,既要霹雳手段,又得九曲的菩萨心肠。

“备缇骑仪仗!”骆养性金符拍案,“速往大内迎东厂贾掌班。”忽又反手掣出令箭:“再调南北镇抚司精锐,封住陈府,锁栖霞寺!”

蟒服曳过诏狱石阶,玄色披风卷起炭盆余烬。

暮色里绣春刀光如水。

映着诏狱外渐次亮起的火把——

这潭死水二十年的锦衣亲军。

今夜终要搅动北京城的漫天星斗。

……

戌时三更,顺天府的梆子声碎在九门宵禁的暮色里。

百十双皂纹官靴踏过棋盘街青砖。

绣春刀鞘撞着腰间匣带,发出金玉相击的脆响。

缇骑手中松明火把噼啪炸开火星。

将飞鱼服上的金线云纹映得忽明忽暗。

恰似百条赤蟒游过京城脉络。

崇文门城楼值夜的军士窥见,火龙自镇抚司衙门蜿蜒而出。火光先是漫过六部衙署的琉璃鸱吻,又在泡子河面碎成粼粼血珠,最终分出半条火龙,顺着西郊官道直扑城郊栖霞寺。

马蹄铁叩击着成祖年间铺就的麻石御道。

惊起太庙柏树上栖息的寒鸦。

黑羽掠过衙门檐角的铜铃。

“诏狱鹰扬竟至如斯?

朝擒暮抄,竟欲罗织铁案?!”

“骆贼莫非欲复王振旧事?”

诏狱铜锁方落,九城无眠。

陈演虽人缘不佳,然满朝朱紫谁非十年寒窗熬出的顶子?

翰林院内某翰林学士对着屋内的烛火喃喃:“千里做官只为财,陈发圣不过犯了天下墨绶皆犯的错......“漏夜风过,吹得檐下六科廊的谏草簌簌作响,倒似万千门生故旧在喟叹。

五军都督府值房里,某位都督佥事长叹一声:“今日诏狱锁陈演,明朝铁链系谁腰?”唯余紫砂壶底映着窗外游走的火把红光。

文渊阁的烛火在漏夜里明明灭灭,恍若嘉靖年间杨继盛血书弹劾严嵩那晚。某位舍人看着眼前纸条,突然掷笔愤愤:“当年海瑞骂世庙尚能全须全尾,如今这崇祯朝的规矩……”话到唇边化作青烟,唯见琉璃屏风上人影幢幢。

恰似万千言官捧着待写的劝谏表。

子时未至,已有青袍御史在家中书房内取出纸卷。更漏声里,狼毫饱蘸朱砂,笔锋过处溅起血珠——明日朝阳门开时,这道《谏慎刑疏》便要带着内阁的批语,直抵天子案头。

……

四更梆子刚敲过第三声。

启明星犹在紫微垣西侧徘徊。

洪武就着犀角灯翻检通政司急递,服侍的内宦正将十二章纹衮服披上天子肩头。鎏金冕旒未及系稳,忽闻殿外玄鹤香炉被北风撞响。

王承恩在殿外簌簌抖落氅衣寒霜,方敢趋入暖阁禀奏:“主子,骆指挥使已候旨多时。”

“锦衣卫的手段不亚当年啊——

一个昼夜便已然审出了结果!”

洪武指尖划过题本上暗红火漆,“宣。”

骆养性跨槛时带进碎霜。

飞鱼服肩吞兽口呵出白气,推金倒玉般拜了下去:“臣奉诏鞫审,陈演贪腐之事已具结画押。”他双手呈上卷宗,缣帛缝隙渗着诏狱特有的沉水香——那是进宫前为遮掩血腥气特意熏上的。”

“可曾核验?”

洪武指节叩在檀木案上,震得赃册页脚簌簌翻动。眼尾金黻纹微微震颤,龙目扫过蝇头小楷,寒芒如北镇抚司的透骨钉。

他随手翻至末页朱砂骑缝处。

但见“诸数会总”四个小楷下压着触目惊心的数目——

壹佰叁拾肆万两雪花官银。

朱笔悬而未落,御案蟠龙怒目似要破纸而出。

“好个两袖清风的国朝栋梁!”

洪武怒极反笑。

昨日挖空内库与国库尚难凑齐的军饷。

竟然都不足这厮贪墨的一个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