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弢听着名单,心中起伏万分。
名单里最让他可惜的,就是东江镇游击乔一琦。
乔一琦乃南直隶松江府人,儒生出身,擅长书翰,少年时鲜衣怒马,是为吴中狂生。
后因仇家所诬,陷于“通倭案”,为时任苏州推官的袁可立所救。
及后,投笔从戎,于万历三十一年(1603)中武举从军,远走辽东,在军中被呼为“乔公子”,为辽东巡按熊廷弼所喜。
至此次辽左之役,乔一琦倾产备装,为东路刘綎麾下先锋,独当前队。
他提卒不满千人,冲锋百余里血战四昼夜,斩奴酋第三子阿都,和奴之女婿火胡(奴酋三子与史不符)。
最后,遭到伏击,困于山头,下马望阙而拜,投崖碎首,死年四十有八,从死者四十二人。
李伯弢心中叹之,乔一琦文武双全,其时他进谏刘綎:“贼连败而退,宁知非诱我乎。”
但,刘綎不听,最终覆灭。
若是不死,乔一琦正当壮年,乃是当时不可多得的中年将领,必为袁可立熊廷弼手下大将。
此时,这武选司郎中李继贞再次发言:
“最后一部乃朝鲜将士及北关诸夷(蒙古、叶赫部)抚慰。”
“一以坚朝鲜之拥护,一以动北关之效用,为明效力。”
“朝鲜近日对上朝所请购买:弓面、焰硝和干粮。”
“职下查考《会典》,每年准许朝鲜,购买牛角五千枝,弓面二百副,但焰硝一项原本在会典中没有记载。”
“近年来,因为防备倭寇,朝廷特别准许朝鲜购买三千斤火药。”
“本司研议,可以批准所请,许售牛角五千枝,弓面二百副,火药三千斤,作为抚慰。”
“但朝鲜因从征师败,有额外乞恩请讨,希望朝廷动用马价银购马,以示矜恤。”
“此事,本司不敢自作主张,还请部堂裁示!”
大司马黄嘉善早知此事,于是说道:
“朝鲜为我属国,世笃忠贞。今遭此创残,深可恻悯。”
“应照万历二十年例,动马价银三千两,令陪臣(朝鲜)自买,以示抚慰。”
随后,他又微微一顿,略一思索,再次道:
“此外,照三十七年之例,牛角、弓面、焰硝都可加倍购买,则该国威恩图报,自会更加努力,不忘初心。”
“可有异议?”
这大堂之内响起了一片议论声。
李伯弢这一排的观政郎官倒也守规矩,皆是正襟危坐,面容肃穆。
虽列席其间,但众所周知,他们不过是旁听之位,还轮不到自己说话。
偶有低声窃语,也不过是与身旁郎官略作讨论,绝不敢妄自置喙。
李伯弢听罢大司马之言,心中不禁嘀咕起来,看来这黄嘉善对待朝鲜的好感,是其来有自!
难道黄部堂竟以为,单凭银两赏赐、物资接济,便能使朝鲜心悦诚服,唯大明马首是瞻?
这想法,可不是个好兆头!
李伯弢想到了几个月后,将会发生的关于“监护朝鲜”的议论,心中忧虑起来。
因为他知道,在这历史上哪怕是还在朝堂的东林党人,也是支持徐光启“监护朝鲜”的动议。
但是,最终被两人联手封杀,一个是当今首辅方从哲,还有一个便是今日堂上的兵部尚书黄嘉善。
虽然同是浙党,但这方从哲比起“浙党”的开山祖师沈一贯在战略眼光上还是差了些!
在万历二十年东征之前,朝堂之上对于朝鲜的态度同样是主战、主和争论不休。
但,当时的沈一贯上疏《论倭贡市不可许疏》,主张停止边贸、封锁海运,采用强硬手段逼迫日本从朝鲜半岛撤军。
现在的首辅方从哲和之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朝鲜若是不被朝廷掌控,如何平辽!
李伯弢指节轻轻叩击扶手,眼神微微一敛,想着一些心事。
就在此时,前排忽然有一人起身,整襟肃容,抱拳拱手道:“下官,兵科给事中吴亮嗣。”
“职下仅有一言,恳请大司马深虑,此番抚慰之举,是否示恩过重?”
此言一出,两侧众官员中,不少人可都分别点了点头,以示附议。
黄嘉善目光一转,左右看去,见薛三才也略一点头,而杨应聘似在思索。
沉吟片刻,黄嘉善方才开口,声色不动:“此议事关重大,且由兵部具本上奏,圣裁定夺。”
武选司郎中李继贞见大司马未再言语,便上前一步,拱手说道:“至于北关诸夷,宜遣专使宣慰。”
说罢,他微微顿了顿,复又肃声道:“本司所拟优抚条陈,已然悉数禀明,还请大司马示下!”
李伯弢听到这里,差点没笑了出来:这北关诸夷就只配宣慰一下,啥实质性的好处都没,真是天朝上国的做派久矣!
此时,黄嘉善挥了挥手,示意李继贞退下。
他静静的扫过堂内诸官,语带严肃的说道:
“若优抚条陈诸位没有异议,那接下来,便是奉旨召集本次会议之要务——共议辽左战局!”
“今辽左大败,四路之师损其三,五镇总兵折其三,十万士卒,存之不足半!”
“辽东危在旦夕!人心惶惶!社稷堪忧!”
言至此处,他稍作停顿,神色愈发肃然,朗声道:“诸公,各抒己见,为国献策,无需讳言!”
黄嘉善自是明白,此次部议虽有定程,但方才连番裁示,为了不留下阻塞言路之嫌,故而有了此番发问。
一则示以开诚布公,广开言路,群策群力;二则亦欲借此探明各科道的想法。
如此,也可令在座兵部各司,提前知晓,预作询答,以备后议。
由于辽左大败,早已令科道官们满腹忧愤,此刻大司马话音甫落,堂中顿时人声鼎沸。
左右两排的给事中、御史纷纷起身奏言,声色俱厉。
只听得一人踏前一步,拱手肃然道:“下官,浙江道御史杨鹤,有言要禀——”
“当下辽东经略杨镐、开原总兵马林虽已待罪用事,然战局危急,辽东存亡,岂容延误?”
“朝廷若欲扭转败局,当首重用人!”
“兵部须即刻遴选忠勇锐意之大将,替代李如柏、马林,以整军复战!”
“并会同吏部,重定辽东经略!”
言辞慷慨,堂中众臣频频颔首,不少人低声附议。
话音未落,又有一人自席间起身,整肃衣冠,昂然奏道:
“下官河南道御史京师巡按潘汝祯——”
“当今日之急,首在选调禁军,扩充值宿,以固京师之防。”
“复当严加训练驻京各营,使之精熟战阵,庶可为国之长城。”
“此外,九门为京城咽喉,若防御松弛,贼寇乘隙而入,则社稷危矣!”
“应亟令京营将官严守九门,巡哨不懈,以备非常。”
语毕,又有一人从席间起身,正声奏道:
“下官,吏科给事中姚宗文——”
“当务之急,首在稳定辽左。辽左若不稳,则边疆震动,贼势愈猖。”
“然今日辽镇军力凋敝,原十万之众,今存者不过四万余,如何御敌?如何守疆?”
“兵部当速筹补兵员,募精兵、调劲旅,使城池有固守之力,野战有迎敌之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