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2月31日
“黎花,晚上一起去看《泰坦尼克号》吗?”
在古代汉语的课堂上,她的手肘处被人用力地撞击了一下,耳边飘来室友冯晶晶压着喉咙的气声。
这是1998年的最后一堂课,几乎所有学生都按耐不住内心的兴奋,等待下课铃响的刹那,冲出教室开启跨年夜的狂欢。讲台底下的各种窃窃私语几近盖过讲台上刘东方老师扯着喉咙的声音。唯有坐在教室角落里的她听得认真,教古代汉语的刘东方教授是学院的院长,也是她最喜欢的老师,博学谦恭、风趣儒雅,虽已年过五十,依旧风度翩翩。刘教授的每一堂课,她都要在笔记本上写下密密麻麻好几页笔记,每每翻看都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对于冯晶晶的提议,她犹豫片刻在笔记本的空白处写下“打工”两个字,递给晶晶,至此她的眼睛没有从讲台上挪开过分毫。能来华中大学念书是她死里逃生换来的,她格外珍惜这个上学的机会,每一堂课她都听得很是用心,恨不得把那些文字掰开了揉碎了吃下去。
耳边传来冯晶晶叹气的声音,很细小,但钻进了她的心里,打断了她听课的思绪。刚才那一问,算是晶晶最后的希望,但也再次破灭。她知道,如果她不陪晶晶去看,晶晶大抵是不会一个人去看这场电影的。
从得知电影社为大家争取来这场跨年电影开始,晶晶就在她耳边念叨“黎花,你无论如何都要陪我一起去看《泰坦尼克号》呀”,“黎花,这次机会真的很难得,你如果不去看就太可惜了”……但她实在应不下来,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打工。不像其他同学有来自家里的经济支援,可以无忧无虑地学习,无依无靠的她需要亲自去挣支撑她生活下去的每一分钱。
一个人绝大多数时候要学会为自己打算,这是过往的岁月教会她的人生道理,即便这会使他人不快。她内心满含歉疚,晶晶是学校里唯一真诚待她的朋友。当其他同学都在背地里嘲笑她脸上丑陋的伤疤时,晶晶拿来一盒粉饼在她的脸上涂涂抹抹,那两道在洪灾中留下的如蚯蚓般弯曲不平的疤痕被隐去了七八成,“这个送给你,黎花,其实你很漂亮,不要老是拿围巾和帽子裹着自己。”她知道那是晶晶的一番好意,不过她觉得还是用帽子和围巾遮起来更有安全感。
黎花的手指不自觉地轻抚过脸上的疤痕,那是灾难的烙印,也是重生的标志。记忆被拉回到四个多月前,在医院醒来的那一刻:
是脸上剧烈的疼痛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回现实。当她缓缓睁开眼睛,一个戴着护士帽的女人正低头关切地注视着她:“你终于醒了,太好了!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
四周是一片洁白,墙壁、被子,连同空气中都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痛苦的呻吟声在病房里此起彼伏,她的意识逐渐清晰,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此刻正在医院接受治疗,但呼吸却异常困难,头部仿佛被重物压迫,几乎无法呼吸。她本能地抬起手来想要触摸自己的脸,却被护士温柔地阻止了:“别动,你的手上还打着点滴,脸上的伤口正在愈合,现在最好不要碰。”
护士为她更换了输液瓶,细心地整理好她的被子,轻声问道:“姑娘,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摇了摇头。随着意识逐渐恢复,她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清晰。她回想起了自己被救的那一天,天空突然又下起一阵好大的雨,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根树杈上,紧紧地抱着树干,雨点重重地砸在她的身上,砸得生疼。
底下是湍急的洪水,雨水打得她睁不开眼睛,但她不敢松手去擦一下眼睛。这个姿势她已经坚持了一天一夜,她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一点点被耗尽,那根承载着她身体重量的树枝已经被越压越弯。
不远处,又是一个人被冲走了,生死未卜。这已是她这一天多的时间里目睹的第六个人了。
突然,“啪嗒”一声,那根树杈因承受不住重量而断裂。幸运的是,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双手双脚紧紧环抱着树干,这才没有随断裂的树枝一同坠入汹涌的洪水之中。然而,她的体力已接近枯竭,手臂的无力感越来越强烈,身体不由自主地缓缓下滑……在绝望中,她隐约瞥见远处有一艘橙色的救生艇正朝她的方向驶来。一丝希望在心中燃起,但身体的极度虚弱和意识的逐渐模糊让她几乎无法维持清醒……
“姑娘,除了脸上,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护士注意到她目光呆滞,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紧张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热度已经退去,才松了一口气。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又缓缓闭上了眼睛。洪灾中的那些惨烈场景如同电影般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恐惧,无法抑制的恐惧,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
护士安慰道:“姑娘,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其他事情暂时不要想了,等你身体恢复好,才能去上大学。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大学?”她用尽全力从喉咙中挤出这两个字。
“你看你呀,一定是伤糊涂了。你被送来的时候虽然意识模糊,但怀里紧紧抱着一只书包。我想里面一定有重要的东西,就打开帮你检查了一下有没有被洪水泡坏,幸好你的书包保护得很好,录取通知书和钱都完好无损。恭喜你呀,华中大学可是全国知名的重点大学。”护士指了指床头的方向,“书包我给你放在床头柜上……”
护士的话音未落,她的目光已经急切地投向了床头柜。当看到那个熟悉的书包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哎,你别哭啊,现在哭对你的伤口不好……”护士劝慰道,一边用手指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别害怕,全国各地的人们都在帮助我们呢,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了漫长的半个月。她脸上的伤口深可见骨,不断有血水渗出。起初,护士避免让她看到自己的伤口,直到一周后,当护士为她更换纱布时,她才得以窥见那些黑色的手术线在自己曾经白皙的脸上曲折蜿蜒,宛如她童年时深恶痛绝的蚂蟥,依附在脸上,仿佛要吸干她的生命之血。
当她受伤后第一次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模样时,她被自己的形象惊吓到了。丑陋!这是她第一次将这个词汇与自己联系起来。在看到伤疤的头两天里,她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不吃不喝,也不发一言。护士看着她的样子,深知这对于一个年轻女孩来说是多么致命的打击,于是轻声安慰她:
“如果你觉得现在的样子难以接受,将来你可以考虑整容手术。随着时间的推移,医疗技术一定会越来越发达。”
“整容?”她终于打破了沉默,这个词对她来说既陌生又新奇。
“对呀,整容可以帮你把这些伤疤去掉,甚至还能让你变得更加漂亮呢。”护士耐心地向她解释。
半个月后,当她出院再次回到分水镇时,整个分水镇已是人事全非。她回到分水镇是在一个夜里,零星亮灯的房子里,传来哭天抢地的哭丧声,凄厉的声音在夜空中盘旋,听得她心惊肉跳,脚步慌乱。被风吹起的尘土在她眼前飞扬,她透过尘土,看见往日里光鲜的二层小楼经过洪水的摧残,和周围那些有了年岁的房子一般,透着苟延残喘的气息。
她在房里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天未亮便收拾了一些衣物离开了分水镇。来学校报到的时候,她的脸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不过她不在乎,只要能上大学就行。等她上了大学赚够了钱,就去做整容手术,还会像以前人们嘴里的黎花一样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