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面纱
  • 郭羽
  • 5274字
  • 2025-03-05 09:21:36

2011年9月14日

阴沉的天色像是在酝酿一场欲下未下的秋雨,乘风而来的落叶如蝴蝶般在挡风玻璃上扑腾两下,又乘风翻转去往下一个地方,一切如同案子一般扑朔迷离。这场雨最终以声势浩大却急促短暂的方式意思了一下,而后天光乍开,天色明澈。前后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天换了颜色,连同赵玮的心情。

十三年前的那场洪灾至今令她心有余悸,一遇到大雨便会心神不宁。赵玮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地开着车,斜瞟了一眼副驾驶座上那个白净文气、气定神闲的小伙子。他就是老高昨晚跟她说的新人夏新亮。

这个新徒弟看起来文气,却是个话痨。刚进队就碰上一个凶杀案,他两眼放光,兴奋地不得了,在赵玮耳边喋喋不休地讲述他的伟大梦想,“我这辈子要做一个像赫尔克里·波洛一样的名侦探!”为了实现这个梦想,高考那年他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偷偷报考了公安大学,他爸为此停了他一个学期的生活费,那一个学期生活太苦逼,全靠他从同学那儿“化缘”才勉强度日。

不仅如此,他还凭借着从赵玮口中得到的信息,开始滔滔不绝地分析起案情:“师父,这个案子的关键在死者是怎么上岛的……还有,师父,我特别不理解,这个凶手为什么不直接把尸体扔到海里呢,那对他来说岂不是更有利……有没有可能凶手力气太小,搬不动,是个女人?”……

认识不到两个小时,这个新徒弟师父前师父后叫八百回了。赵玮真怀疑这孩子上辈子缺“师父”,“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就在刚才,赵玮被车外的大雨搞得心烦意乱后终于给他下达了禁言令。不过,夏新亮有一点说得没错,就是凶手为什么不把死者抛尸到海里,这对凶手来说确实更为有利,他居然从这一点推断出凶手可能是女性,有点东西。赵玮心里刚升起对夏新亮的一点儿赞许,没成想这徒弟又开始了:“师父,你是不是特讨厌下雨?”

“你是不是特爱贫嘴?”赵玮没好气地回敬了夏新亮一句。她怕下雨的这个心病除了她师父知道,一直都不曾被外人知晓。她冷冷地看了一眼夏新亮,这小子观察力挺强,但太浮,好好敲打倒是块做刑侦的好材料,“一会儿办案的时候可别给我乱说话。”赵玮叮嘱道。

“放心,师父,我跟你是自己人才对你口无遮拦。”夏新亮双手交叉垫在脑后,一脸得意地说,“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使用我灰色的细胞了。”

“别把警察破案想得跟侦探小说一样,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就能把一个案子破了。”

夏新亮闻言像是发现了稀释珍宝,两眼放光地看向赵玮:“师父,听起来你也是阿婆的书粉哟,同道中人!那你喜欢落霞的悬疑小说吗?我把她封为中国的悬疑小说女王。她最新出的那本《快递员的伪证》看得我直起鸡皮疙瘩,太厉害了,她的诡计!”

那欢呼雀跃的声音和车窗外愈来愈明媚的阳光交相辉映,惹得赵玮原本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泛起向上的弧度,看来跟这小子相处免不了要费一番唇舌。“恕我孤陋寡闻,还真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特别神秘,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凭我的推理,应该是一个胖大叔,所以不好意思露脸,怕掉粉……”

赵玮正欲开口回怼,接到了刘宇宁打来的电话。刘宇宁告诉赵玮,黎花啤酒屋在工商管理处登记的负责人是冯彩霞,而非黎花本人。

这个信息对赵玮来说,有些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经过昨天的调查,赵玮隐隐觉得黎花对自己过往的只字不提像是在有意隐瞒,现在连工商管理登记都不是本人,而是用一个刚认识的员工,更加让她肯定这个猜测,但原因是什么?

再次来到黎花啤酒屋,已是门窗紧闭。只不过是一天的时间,这啤酒屋一下子像是老了几岁,都说房子靠人养,这一旦没了人气,房子就像是个没了魂儿的人枯槁木然。

“这里环境不错啊!可为什么要在这儿开一个啤酒屋?地方这么偏僻,生意能好么?”夏新亮一到啤酒屋,便发出了一顿灵魂拷问。

黎花啤酒屋是一幢带院子的三开间二层小楼,坐落在花枝岛蛙螺山山脚斜坡的一块峭壁上,孤独地俯瞰着大海。这靠海的一侧山壁像是被一把巨斧劈过,笔直地垂到海里,落差约摸十来米,倒是个欣赏海景的好地方,但想要招揽客人,难度不小。这里距离花枝岛最有名的日光沙滩有30分钟的车程,在交通不便的花枝岛,游客一般很少会找到这儿来。夏新亮的疑惑,赵玮也有同感。

赵玮他们到的时候,冯彩霞前脚刚赶到啤酒屋。接到赵玮的电话时她正忙着料理家务,虽心有厌烦还是立马动身来了啤酒屋,要是能帮警方找到凶手,也算是功德一件。

冯彩霞见赵玮他们进来,起身迎了上去,给他们倒上茶水。赵玮示意彩霞一起坐下:“麻烦你又跑一趟,我们想再来了解一些情况。”刑警工作,很多时候靠聊。深入地聊,带着目的性地聊,透视人心地聊。赵玮在花枝岛派出所锻炼的时候,接触过几次冯彩霞,对彩霞的印象不错,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老公死了之后,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对这样一个人,她也就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问道:“这啤酒屋工商登记的负责人是你?”

冯彩霞一下子被问住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有那么回事儿:“哦,是的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听你说,你和黎花是今年5月才认识的,她很信任你吗?”赵玮以一种冷峻的眼神看向冯彩霞。

冯彩霞听赵玮这么问,一下子慌了神,这警察分明是对她有所怀疑,连忙解释道:“当时花姐让我去办这些证照的时候,身份证找不到了,花姐说她去补办身份证会耽误啤酒屋开张,所以就用我的登记了,为此还给我加了工资,说这啤酒屋也有我的一份。”

“你后来见过她的身份证吗?”赵玮在为找不到黎花的身份信息头疼。全国叫黎花的人成百上千,再加上身份证上的照片很多都年代久远,光凭一个名字一个个比对过去,难度很大。今天一早刘宇宁去工商局查,以为那里能找到黎花的身份信息,传回来的消息却是啤酒屋是用冯彩霞的身份证登记的。查不到黎花的身份,就无法展开她在岛外社会关系的调查。

“没见过,这种东西一般也没必要随便拿出来给人看吧。”冯彩霞不明白赵玮为什么要这么问,不过她确信自己没见过花姐的身份证,又补充道,“因为当时花姐和我里里外外找了一圈都没找见,才用了我的身份证,若是后来见过一定会有印象。”

赵玮若有所思地看着冯彩霞,她相信彩霞没有说谎,但她猜不透黎花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难道真的就是因为身份证丢了这么简单吗?夏新亮坐在一旁一言不发,认真地在笔记本上做记录,听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插嘴问道:“这店开在这里能赚到钱吗?”

“赚不到什么钱,两位警官,我就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半卖半送。”这个问题像是问到了冯彩霞的痛处,原本半开半合的话匣子一下子全打开了,“就说那个小虎子成天来店里吃饭,花姐从没收过他的钱,说什么小虎子身世可怜,居然还认他做了干弟弟。这小子一米八的大高个,身强体壮的,我看不出他可怜在哪儿。一口一个姐叫得亲热,谁不知道他就是想骗吃骗喝。花姐还真是着了他的道,不仅好吃好喝地招待,从市里回来还给小虎子买来新衣服,那料子一看就不便宜……”

“花姐经常去市里吗?”赵玮听到“市里”两个字,像是发现了什么,打断了冯彩霞。

“这倒不是,每个月会去两次市里吧,一般都是头一天早上出发,第二天下午才回来。”

“去干什么你们知道吗?”赵玮追问道。

“这花姐就没告诉我们,我们也不清楚。”冯彩霞停顿了一下,微微张了张嘴,又把话吞了下去。

赵玮看出冯彩霞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有什么话可以直说,我们会为你保密的。”

“赵警官,这话我觉得我不该说,但是大家都说,花姐每次从市里回来,整个人气色都好了,有人猜花姐是去市里会男人。这可不是我说的哦……”冯彩霞最后强调的这句话,像是要把自己从这个猜测中摘出去。

每个月定期去两次市里,赵玮怀疑黎花可能是去市里的医院做透析。按照郑群的说法,黎花必须定期去做透析,否则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她每次回来看起来会精神一些,却不曾想让这些人有了这样的揣测,真是人言可畏。不知道梁斌他们从医院查得怎么样了。

谈话进行了一个来小时,赵玮觉得从冯彩霞的口中得不到更有用的信息了,便又一次来到黎花的卧室。

昨天房间里有技术人员采证,显得热闹,今天再进来,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死寂。房间位于啤酒屋二楼过道的最东面,是一个带卫生间的套房。整层二楼,只有黎花一个人居住。顶上还有一个小阁楼。

这栋房子,以前是花枝岛小学校长吴松岩的住处。两年前,吴松岩突发心梗,一个人死在家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开始发臭。当时,也是在这个房间,也是赵玮出的现场。

赵玮带上手套站在房间中央,观察房里的摆设。进门靠墙是一个老式的三门衣柜,中间放了一张双人床,床尾摆着一个五斗柜,靠窗是一张写字台,跟她两年前来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简单、清冷,丝毫看不出来这里之前住着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甚至看不出一丝丝女性的气息。

黎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从大家口中听到的黎花和从这个房间看到的主人性格大相径庭。

昨天第一眼看到死者之后,一直有一个问题萦绕在赵玮的心头:

黎花她为什么会来花枝岛?

任何一个案件它都是需要追根溯源的,找到它的入口所在,才能办好案子,破获案件最终都是一样的——追到它的源头,黎花这个案子的入口赵玮觉得就在这里。这是出于一名刑警的直觉。办案子不能光凭直觉,但一个好刑警,必须有她的直觉。

刚才听冯彩霞说这啤酒屋根本不赚钱,赵玮就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一个身患重病的人来人生地不熟的花枝岛开了一家不赚钱的啤酒屋,这件事情从常情常理上都说不通。芸芸众生,谁不是为了那点钱,拼了命地在努力,开一家啤酒屋不是为了赚钱又会是为了什么?更何况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不是说偏见,以她的身材样貌,想找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根本没什么难度。

房间里几乎没有算得上是私人物品的东西,连一丁点个人喜好都看不出来。唯有靠窗的写字台上摆着一个相框,装着一张黑色背景下泛着幽幽蓝光的照片。在这个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里,放着这样一张照片,足见这张照片对房间主人的重要。只是这张照片拍得比梵高笔下的抽象画还要抽象,看不出究竟拍的是什么。赵玮盯着手中的照片,好像是那个……那个……一个词卡在她的脑子里呼之欲出,但就是蹦不出来。

夏新亮注意到赵玮发愣的神情,又看了看她手中拿着的那张照片,抑制住兴奋脱口而出:“蓝眼泪,师父,她居然拍到了蓝眼泪!”

“蓝眼泪?!”赵玮将信将疑地看向夏新亮,她刚才卡壳想说的就是这个。

“上大学的时候,我和前女友专门去平潭追过蓝眼泪。”夏新亮见赵玮将信将疑的样子,掏出手机,在上千张照片里飞速滑动,最终停留在一张极为相似的照片上,“师父,你看是不是很像,但是她这张照片上的蓝眼泪更加震撼梦幻!”

确实很像!赵玮也见过一次蓝眼泪,是在2007年9月12日,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年她在花枝岛派出所锻炼,这天正好是她的生日。前夫俞华那时候还是男朋友来花枝岛给她过生日,结果,赵玮刚吹完蜡烛准备吃蛋糕,就接到所里的命令让她出警,冯彩霞家发生了纠纷。

事情是个大乌龙,却差点闹出人命。

何远生托人从日本带来一台数码相机,成了花枝岛上的新鲜事,白天他带着数码相机出门四处炫耀。那天深夜,他媳妇袁月摆弄这台相机的时候,发现里面存着好几张冯彩霞的照片。袁月不由分说地拿着相机上冯彩霞家闹,说冯彩霞勾引她家男人,冯彩霞拿出菜刀,拍在袁月面前,说要是她跟何远生有半点私情,就让袁月用刀抹她脖子绝不眨眼。两个女人一把菜刀把赶来的何远生吓得魂飞魄散,路过的村民赶紧报警。结果,花了整整一个来小时才搞清楚相机里的照片是苏大河的女朋友黎敏拍的。原来那天傍晚,苏大河向何远生借了相机跟女朋友去拍蓝眼泪,恰巧看到冯彩霞在海边赶海,苏大河的女朋友觉得那场景很美,便拍了几张。

那天调解回去的路上经过沙滩,她和俞华看到一场蓝色的视觉盛宴正在上演,幽蓝色的光点随着海浪起伏,时而聚成一片片璀璨的光带,时而又分散成点点星光,如梦如幻。俞华兴奋地像个孩子,当即单膝下跪向赵玮求婚,他说在如此浪漫的时刻必须做一件他这辈子最浪漫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却只觉苦涩。所谓的爱情就如这蓝眼泪一般,光芒褪去后只剩下一潭挣扎的蓝藻。

“带回去让技术做个鉴定,看看到底是不是蓝眼泪。”赵玮取出相片,瞥见相片右下角印着拍摄日期:2007年9月12日。

怎么会这么巧?难道这照片就是在花枝岛拍的?赵玮心中不禁生出疑惑。

黎花啤酒屋帮工冯彩霞的口述:

你问我花姐跟什么人有过节?这我还真不清楚。我就是在这里打个杂,她是老板娘,我是打工的,很多事情我们打工的怎么会知道呢。

我主要的工作是洗菜和打扫,也帮老板娘记个账,像上菜这种事情,多是老板娘自己来的。这里熟人光顾得多,那些来花枝岛游玩的旅客,很少能找到这里来。老板娘人大方,碰到熟悉的客人,总会给折扣,都跟成本差不多了。

老板娘高兴起来也会陪客人喝几杯,但每次喝了酒,我看她脸色都很差,为此还劝过好几次,让她少喝酒对身体不好,她每次都说人总归要死的,不如活着的时候尽兴。这种话不能说,很不吉利的。

除了苏大年那边会送海鲜过来,其他的食材采购,老板娘都交给老何负责。不过我怀疑老何手脚不干净。老何以前赌博欠了很多钱,现在有这么个机会,还不捞一笔油水。自打他来了这里,我看他老婆的穿戴都好了不少。我私下提醒过老板娘,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她让我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像她这么做生意,迟早要关门。

(一个月前谢友庆是不是来闹过事)

开门做生意,有几句口角很正常。谢友庆会因为这种事情把老板娘杀了,我是不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