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西江月

秦淮河自东向西,横穿建康城,在建康城西郊外,山势连绵,烟雨朦胧,风景最为秀丽。主仆二人如同入定的老僧,一动不动,注视着河里的浮漂。

“呀,我撑不住了。”秋娘站起来活动筋骨,伸了一个美美的懒腰。

李守仁睁开微眯的眼睛,看向身边的秋娘,指着她笑道:“你呀,生性好动,一刻都闲不下来,本来想趁机磨一磨你的性子的,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呀。”

秋娘不服气,嘟嘴哼道:“我小时候发大水的时候,都是带着搓箕,竹笼下河捉的。钓鱼也太没劲了,要被动的等鱼儿上钩。”

“对了,秋娘,你家里都有什么人,你是怎么进的李府。”

自从李守仁醒来后,秋娘已经习惯了他的失忆,把自家少爷当成了自己刚刚进李府的新人,知无不言。

“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十岁那年,家乡发大水,淹了庄稼。家里四个娃娃就数我最大,吃的也最多,爹娘实在养不活这么多张嘴巴,就以一百两银子的价钱将我卖到了府上服侍少爷。”

讲到这里,秋娘脸上放出少有的神采,“当时还是老爷日理万机,还亲自带着管家来买的呢。问了我话,当场就拿了一百两银子,交给爹娘,其他人家才卖了十两银子。后来爹娘知道我进了府内,少爷就像对妹妹一样对我,每天都能吃饱饭,还有肉吃,都替我高兴,在家乡说话都硬气了很多。”

这本是在陪伴在父母身边,被爹娘疼的年纪,现在却在府上服侍别人,李守仁内心不由感叹。

“你想你爹娘吗?”

秋娘顿时红了眼圈,摇头,又点头,“想。”

李守仁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她柔弱的肩:“想的话,我帮你赎身,这样你就能回到你爹娘的身边了。”

秋娘一听顿时慌了神,眼泪汪汪的望着李守仁:“少爷,你不要我了吗,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对,我改。”说着一咕噜爬起来,就要跪下磕头。

李守仁一把按住她柔弱的肩:“你真是个傻丫头,少爷哪里会嫌弃你呢,我是担心你想家。”

秋娘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已经懂了很多。她小时候就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小美人,出落得亭亭玉立,李老爷之所以要精挑细选,将来,她应该会成为少爷的妾室。作为贫困家的女儿,这也是她最好的归宿。

秋娘这才破涕为笑。以前的少爷和他一起长大,爱她护她,把她当做亲妹妹一样看待,她是不会有这种担忧的,但是自从少爷醒来后,忘记了所有,性情判若两人,万一自己让少爷不满意,自己要么被分配去服侍别人,要么被再次卖掉。

莫愁湖里,风平浪静,秋娘眼睛耐着性子望着湖里,忽见浮漂不停的上下浮动,她惊呼道:“少爷,鱼儿上钩啦!”

话没说完,就忙着去拔钓鱼竿,用力扯动几下,当钓竿被扯起来的时候,鱼钩下却是空空如也。

李守仁笑着摇头,看着秋娘气馁的重新将竹筒里的蚯蚓穿在鱼钩上,甩动鱼竿。

“秋娘啊,钓鱼可是一门大学问。首先可以锻炼你的心境,让你不急不躁。其次,扯动鱼竿的时机要准确把握,这就像做人做事一样,鱼儿不上钩就拔竿,这就是操之过急,鱼儿上钩不尽快拔竿,小心鱼儿吃了鱼饵,吐了鱼钩,最后落得过人财两空……”

秋娘望着李守仁满眼的小星星,“少爷,没想到你还这么有学问呢,可是咱们以前也没有钓过鱼呀。”

李守仁扬起头,满脸自豪:“那是自然。秋娘,我这么给你说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有学问。别人懂的,我都懂,别人不懂的,我也懂。”

秋娘望着自己少爷自信的神态,嫣然一笑:“少爷,你以前可从来都是很谦虚的哟。”

“那以前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秋娘皱着秀眉,想了一会儿,说道:“以前,少爷很善良,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对人很和气,做事很认真,很谦虚,在梨园人手不够的时候,还经常客串,然后就成了雅音阁的名角……”

“但是呢,我感觉少爷不一样了,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了。”

“现在的我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说不好。就是感觉少爷就是变了一个人了,气质变了,看人的眼神走路的姿势全变了,也更自信了,说话也诙谐了。以前我跟着你,总是害怕你被别人欺负,现在,我感觉我也不安全,害怕你去欺负别人,惹出事来。”

说到这里,秋娘脸上露出一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一脸浅笑的望着李守仁。

李守仁暗自佩服着女人的第六感,有心逗她:“你是喜欢现在的我呢,还是喜欢以前的我。”

“都喜欢。少爷以前很善良,我喜欢,现在呢,我总感觉有些凶,我也喜欢。以前呀,我把少爷当着小兔子一样,走哪里要管着,要捧在手心窝好好照顾,现在我自己就感觉是一只小兔子,被少爷捧着。”

李守仁大笑,“我照顾你一个弱女子,不是应该的嘛。对了,我怎么就凶了,我是一个将道理的人,这些日子,我可曾欺负过别人?”

“人家是感觉嘛。”秋娘感觉自己很委屈,声音越来越低。

秋娘嘴里说着话,眼睛却盯远处,她忽然站起来,双手不停的挥舞,然后手掌张开,做一个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声叫道:“喂!你们的船别开过去呀,我家少爷正钓鱼呢!”

李守仁忍俊不禁,你这吼声才把鱼儿吓跑了呢。他抬眼看去,却见一艘小渔船正朝着自己慢慢摇过来,相隔已经不到五丈距离。

李守仁朝着船上的渔夫挥手,示意他们过来。

小渔船很快停靠在岸边,船上的渔夫将划板扔在船上,从船舱出来的一位女子提着一壶酒,扶着渔夫小心翼翼的下了船。

这渔夫头上戴着斗笠,身披蓑衣,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干瘦的腿,腿上还有浓郁的腿毛。

渔夫来到李守仁身边坐下,将头上的斗笠揭开,李守仁这才看清着渔夫的脸。

这是一位大约五十多岁的老者,面容清矍,鬓角染霜,坚毅的脸上刻着深深的法令纹。不同一般渔夫的是,这老者面皮红润,浑身透出儒雅的气质的同时,也散发出一种上位者的威严。这是一个长期混迹官场的人的独有气质,再杰出的伶人也模仿不来的。

与老者一同的女子将一块垫布递给老者,“爷爷,地上潮湿,你用这个。”

这女子形貌佚丽,脖子边露出优美的锁骨,身上也透出书香门第的气质,即使荆钗布裙也掩盖不住风采。她见李守仁在看自己,明媚的眼神狠狠刮了一眼李守仁,将头偏过去。

老者性格豪爽,与李守仁紧挨着坐在一起,从竹篓里拿出两个精致的白玉酒杯,用衣袖擦干净,倒了两杯,递给李守仁:“小伙子,来陪老夫喝两杯。”

李守仁也不客气,接过酒杯抿了一口,不由皱眉。凭借他残存的经验,这酒度数很低,绝对不超过二十度,至于味道,与他喝过的真正的好酒比起来,那是一言难尽。

“如何?”

望着老者期待的眼神,李守仁爽朗一笑:“壶中天地宽,千秋入我喉。好酒!”

老头一愣,随即抚摸着花白的胡须,大笑道:“豪迈,大气!好酒配好诗,绝了!”

那女子眼神中也露出一丝讶然,没想到这人还有些才华。这人难道是当世有名的文学大家不成。女子见他出口就是两句豪迈的诗句,开始猜测李守仁是谁,莫非是当世的某个才子不成?曹勋年纪都快四十,对不上。释正觉?他不是和尚。周邦彦?写不出这种豪放的诗词。王之道?现在朝廷为官,哪有这种闲情雅致……

几杯酒下肚,老者见李守仁谈吐不凡,胸中有沟壑,逐渐有了兴趣,问道:“这位后生,不知怎么称呼?”

“名字一个符号而已,姓甚名谁,知道了又有何益哉。”

老者不但不生气,反而愈加欣赏,又掺了两杯酒,递给李守仁一杯,那女子见了,一把夺过老者的酒杯,将酒撒在地上,嗔道:“爷爷,你一把年纪了,少喝点。”

李守仁见老者一脸讪讪的样子,摇了摇酒杯里的酒,笑道:“这位姑娘,这就是你不对了,让老人家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难道不好吗。你这是忤逆。”

女子假装嫌弃的看了一下老者,老者红着老脸讪笑。

“喝喝喝,命都没了,还要喝。我就不明白,这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女子气呼呼的瞪了一眼老者。

李守仁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做出一副享受的模样:“这位姑娘,壶中自有天地,杯内风雨迢遥。人生在于精彩,而不是长短。如果不喝酒,人活得再长,又有什么意义。你看那山里万年的石头,不吃不喝不动,可有乐趣?”

老者偷看一眼女子,向李守仁暗暗竖起拇指,“说得好。”

女子朝李守仁轻呸一声,“歪理邪说。子非石,焉知石之乐。”

李守仁主动拿过酒壶,挑衅的帮老者满上,老者壮着胆子,共饮一杯,气的女子咬牙切齿。

老者不停点头,“好一个壶中自有天地,杯内风雨迢遥!这位后生,听你谈吐,味道浓郁,如饮美酒,虽才学之士也有不及,你应该是饱学之人,现在可有功名在身?”

“功名?老先生可是说的科举?”

“正是。”

“科举是儒家用来禁锢人的玩意儿,毫无用途,这都是吟诗作对写文章的文字游戏,不学也罢。”

女子终于逮住机会,讥讽道:“哼哼,不会是为自己不会找的借口吧。”

“不瞒这位姑娘,我对诗词一道,确实没有天赋。”

“哼,也不算毫无长处,至少有自知之明。”

“呵呵!诗词做的再好,能多让百姓吃一顿饭,还是让百姓多穿一件衣服?”

“无读诗,不以言,一首好的诗词,可以直入灵魂,流传千古。粮食固然珍贵,但是你能将粮食存放十年一百年吗。”

“等你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焚琴煮鹤的事情我相信你干得出来。粮食才是根本,你没见过战乱饥荒的时候,那些大富人家怀玉而寒食吗。”

老者见两人斗嘴,无奈的在一旁摇头微笑,见两人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吵得越来越激烈,一时间分不出胜负,连忙出来打圆场。

“好啦好啦,粮食是一个国家的根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人嘛,食五谷杂粮,首先要活下来,然后才有闲情雅致。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爷爷~”女子不满的瞪了一眼老者,气呼呼来到在一旁看热闹的秋娘身边坐下,温柔的拉着秋娘的手,悄悄问道:“这位好妹妹,你家公子是谁啊。”

秋娘眼珠一转,想到自家少爷现在是恶名昭彰,如果说出来,岂不殁了少爷的名声?

“姐姐,我……我忘啦。”秋娘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道。

女子用指头轻轻的戳了戳秋娘的额头,“你个愚蠢的小机灵鬼,说谎都不会,和你家公子是一路的吧。”

老者和李守仁在一旁看的哈哈大笑。

此时夕阳西下,晚霞满天,落日照的秦淮河水面红彤彤一片,几只白鹤在湖面展翅飞翔,打渔的渔夫们驾着小扁舟归家。

老者站起身子,一脸陶醉的感慨道:“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多美的大好江山啊!”

“是很美啊。”李守仁附和道。

女子自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挖苦李守仁的机会,瞪了李守仁一眼:“这回词穷了吧,肚里没有锦绣文章,让你还诋毁读书人。”

“子曰:唯小人与女人难养也。”

“你!”女子腾的一声站起来,柳眉横竖,一时间气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秋娘捂嘴偷笑,她就喜欢看他家少爷让别人吃瘪。

老者没有在意两人的斗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脸色忽然一变,拳头紧握:“可惜这大好河山就要葬送了!”

“老先生,这大好河山怎么就要葬送了呢,难道有人要隔断这河流,挖平这山岳?”

老者一呆,随即长叹一声:“现在金狗南下,抢我土地,虏我百姓,然而朝堂中人却要割地议和。殊不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而金人又贪得无厌,强者更强,弱者更弱,这不是灭亡之道吗。”

“原来是这样啊。”李守仁笑道:“老先生这句话我不敢苟同。”

“哦?”老者奇道,“莫非你也认为议和是对的?”

“老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千年以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呢,只是为了吃一口饱饭而已,所谓的朝堂更迭,改朝换代,只是换了一个骑在他们头上的主子而已。至于谁骑在他们头上,他们是不在乎的。如果金人对百姓比大宋朝廷对百姓好,我觉得呀,让金人来统治也未为不可。”

老者闻言大怒,气的站起身子,指着李守仁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好你个后生!居然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还是不是我大宋子民!”

老者须发兼张,追上就要殴打,李守仁连忙后退,“老先生,你应该是站在高位,没有尝过平常百姓的苦楚。等哪一天你饿肚子被人欺负的时候,你自然就会认为我是对的。”

“你看金国入侵我大宋,害得我大宋百姓生灵涂炭,却没有看到,金国的底层百姓也被战争裹挟,好比奴隶,处境甚至比大宋的百姓更苦,他们应该也痛恨金国统治者的残暴。金国的绝大部分士卒,也有父母,也有妻儿,也想陪伴在父母妻儿身边,喜欢去战场上送命吗?迫于形势而已。这就像是我宋国的普通士卒一样,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上战场啊。“

老者听了李守仁后面的话,更是怒不可遏,拼命扑向李守仁,一张老脸气的通红:“好啊!你这个狗贼,居然替残暴的金狗说话,你这个奸人,恐怕是金狗派来的细作,老夫今天和你没完!”

李守仁毕竟年轻,老者怎么追得上他,他将两人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一丈开外。

秋娘和女子这一老一少刚刚还和谐的一幕,突然画风突变,变成追打。秋娘护主心切,就要起身过去,被女子一把拉住。

“放心吧,我爷爷就是这个暴脾气,他现在年纪这么大,怎么追的上你家公子。”老者追不上李守仁,指着他痛骂不已:“年纪轻轻,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到时候少则封妻荫子,甚至还能落得过青史留名,没想到你却如此不知好歹,气煞我也!”

”所有的战争,都源于统治者的贪婪,都是统治者的利益侵夺,受苦的永远是两国百姓。金国人不一定都恶,大宋人不一定都善,人与人啊,本性都是一样的,这和他们所处的国家无关。在我眼里,不论他是金国人还是大宋人,他们首先都是人,都有善良的,也有邪恶的,区别在于他们所处的生活环境而造成的生活习惯不同而已。”

“咱们关注的,不是主战主和的问题,而是谁挑起了战场战争,谁就是这场战争所有受害者共同的敌人。这敌人,应该是金国的皇室吧。”

李守仁的话,就像给他灌下了一剂迷魂汤,搅乱了他固定的思维,让他长期形成的是非观念变得逐渐模糊,老者追打的脚步也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坐在地上,放弃了追打。

李守仁和秋娘不理会老者的谩骂,收拾钓竿,提着竹兜准备回家。

女子一边轻轻地锤着老者的背,一边劝慰:“和这种人生什么气呢。一个不学无术,一副歪门邪道心思的小白脸而已。”

夕阳的余晖照在李守仁俊俏的脸上,在岸上拖出一大一小两条长长的影子,李守仁将鱼竿扛在肩头,收起空空的鱼囊,与秋娘踏上回家的归途,声音寂寥的吟唱道: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秦汉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哼,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千秋伟业,最后都化作历史的尘埃……”

此情此景,再配上李守仁的这一首词,女子不由得听得痴了,她喃喃自语:“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说甚龙争虎斗……”

李守仁随口而出的这首词,浅显易懂,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高屋建瓴,感叹时光短暂和人生无常,无情的讽刺了所谓的雄图霸业,具有深刻的历史韵味。

女子目送着李守仁的背影渐渐消失,耳边传来一个激动而苍老的声音:“好诗词啊!美中不足的是,就是消极了一些。”

老者抚摸着胡须,仰天叹息:“说得真好啊。功名利禄,青史留名,多少的风云人物,最后都化作了北邙上的孤魂。倩儿,你说,我们人生在世,到底图个什么呢。”

李倩望着爷爷那突然变得沧桑颓废的脸,女子反倒是心里一喜。爷爷一心为国,自从罢相后,仍然对朝堂的事牵挂在心,当听闻到朝廷发生的事情,有时候还怒不可遏,现在却被这陌生人的一首诗词治愈了。

“爷爷,人生在世,就图个心安理得。”李倩捡起地上的垫布,搀扶着老者向小舟走去。

突然,老者脸色骤变,只听他怒喝道:“不好!这小子灭我雄心,坏我道心,杀人诛心。我与他势不两立!倩儿,你可知他姓名?”

“虽然他们没有告诉咱名字,但是我可以推测一二。这人年纪轻轻,神情和说话却颇为老道,言语之间还有一点智慧,刚才的诗词又有道家的清静无为和消极避世,我猜测,这人就是……”

“是谁?”

“白玉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