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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戴着墨镜穿着防晒衣,骑着一辆旧旧的大电瓶的电动车,带着周屏向着近处的大海一骑绝尘而去。
她要请周屏吃烧烤。
小镇的海边,海风微冷,夕阳垂坠在海天交接的地方,蒲公英一样的云彩在油井的天顶肆意铺陈,那一方天空都被或金黄或灰白或青紫的卷云笼罩起来,目光划向中天,还能望见一轮不远不近的月亮。
电动车在坑坑洼洼的沿海街道上跌跌撞撞,他们路过一丛又一丛悠然散着步的行人,有好奇的目光打在周屏的后背。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曾经也有这么一个夏天,他也坐在秋水的背后,骑车的是她那个笑声格外爽朗的大嗓门妹妹。妹妹喜欢给两个大孩子讲邪不压正的故事,秋水幻想危难时刻一定会有骑士站出来惩恶扬善给坏人戴上正义的镣铐,周屏有时听着听着走神了,她又会装成大人的样子拍拍周屏的肩膀,说些“孩子太小了不懂事,我原谅你”这些占点便宜的话。
路边三两烧烤店滋滋的香气飘来,秋水停下车子,扯起嗓子冲着店里正在整理批发的雪糕的老板娘喊道“王姐我来啦”;先老板娘一步迎出来的却是被烈日晒了一夏的黝黑的老板,扫了眼跟在身后的周屏,秋水很热情地介绍道“这是我发小,老朋友了,聚一聚”。
“两瓶啤酒,啥好吃的肉都来点吧,就按我平时的口味来。”
两人在街边坐下。落日的余晖温柔而温暖,夜晚尚未开始,广场舞大军还没到来,海边静悄悄的,无风,也没有海浪的声音,不过街上车流来往的杂音听来已经足够令人安心。周屏听了这些不急不慢的杂音十八年,远行他乡后一度因大城市炫目的光芒和城市的齿轮运转时的隆隆巨响而心慌意乱,现在回到故土,坐在路边听得腥咸海风中风铃脆响,厚重乡音中电蚊拍和摇椅噼啪,他恍然又感受到了脚下大地的重量。
“有一次,我陪他出差,去了南方。那是我第一次看南方的海,酒店房间的露台可以直接眺到海上的小山和往来的游船。他问我喜欢吗,如果喜欢,他可以送我一套附近的小房子。”
秋水擅自开启了话题。半小时前,在厨房磨砂玻璃倒映的绰绰阴影中,她陪着周屏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说起家中横生的变故,说起她即将高嫁的那位富商丈夫,说起她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了,末了,她忽然提议要请周屏吃一顿烧烤。
“就当为你践行。”
于是他们乘兴而来,坐在鲜香的热气边缘,秋水细细嚼着一串牛肉,擅自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但是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想到了你。很久很久以前,兴许你早就忘记那些事了,但我还记得,小学的时候我第一次了解到这世界除了家门口的小海湾,还有广袤无边的大洋,那里有漂亮的冥河水母和可爱的企鹅,迥异的风土人情和形形色色的人们。我兴高采烈拿着地图找到你,说长大了我想去哪些地方,你还记得你回答了些什么么?”
周屏摇摇头。他确实不记得了。
“你说,等长大了你想成为船长,开着大船带我去很多很远的地方。后来我家里出了点事,我一度以为我就要离开这里去往另一座城市,你说那你一定要找一座沿海的城市,因为环游的洋流总会把我的讯息带到你的身边。”
眼泪无声落下,她迎着风静静望着夕阳沉没的方向。“当然啦,这些话肯定不是你能说得出来的,倒是我辅导你写作文的时候会编的句子。他看出了我心不在焉,但是没有问我在想什么。”
“嘿,”她腾出一只没有被竹签上的油渍沾染的手,拍了拍周屏的肩膀,“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我很早就知道我不喜欢你,你应该也不会喜欢我,什么骑士什么船长都是小孩子过家家说的胡话,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所以我总在怀念关于你的一切。我也只有关于你的一切可以怀念了。”
“未来总归还要走下去的,妹妹临走前跟我说,人这一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从来就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要花一辈子去学着去赋予人生意义,我该学着去信任,学着去爱,学着去对某个人忠诚。”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她的声音平静得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她是个说话声音永远雀跃的小姑娘,碎碎念或者高声叫喊,像个疯丫头或者伪装成哲人的疯丫头。
“于是我选择了他。我没有那样宏大的理想和追求,只有一点卑贱渺小的渴望,我想治好妈妈的病,仅此而已。第一次和他平等地聊聊天的时候,我说我需要他的钱去治好妈妈的病,不管最终能不能成功,妈妈走了之后我会离开他。我不在意总裁夫人的尊名,也不会贪图他的资产一分一毫,我只想让妈妈健康快乐走完剩下的半生,毕竟她已经太苦了。他却摇了摇头,说他会想办法联系医生全力救治妈妈,也不需要我离开。”
“他说他不需要我爱他,也不需要我有学识帮衬他的事业,他只需要我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挽着他的胳膊,永远不在他面前露出难看的一面就好。他说经营他的商业帝国已经足够疲乏,所以他希望家里有一个只会微笑的瓷娃娃,哪怕她根本没有灵魂。这要求不坏,正好我也应该学着开心。他还会帮我照顾妈妈,爸爸和妹妹相继离开后,妈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他说会帮我联系最好的医生,只要我愿意摆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笑脸。”
她将一串炸蘑菇推到周屏眼底。她从小就喜欢吃炸蘑菇。
“周屏,你有女朋友吗?”话锋一转,她开始问起周屏的故事。
周屏一愣。他微微低下头。
“曾经。”
“看来是一段令人伤怀的爱情。”
灰扑扑的车在大道上疾驰,秋水不再说话,从口袋中摸出一盒烟。周屏不知道她会抽烟,但是和房间里的烟味不一样。
“自己点火吧。”她扔过来烟盒与打火机。
周屏忽然觉得有些头疼。在他的记忆里,秋水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
离他越来越远的回忆里,秋水是个永远文采飞扬、时而腼腆时而高傲的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她身边似乎总有很多人,有不好惹的大姐头和好说话的花痴男,有不爱说话的小妹妹和横眉立目的社会大哥,周屏其实看不清楚被众人包围的秋水,他所拥有的并且坚信不疑的记忆片段,只有他和秋水独处的时光,那些片段里秋水永远笑得很好看,她穿着新买的还皱巴巴的裙子问他漂不漂亮,她带他去郊外人迹罕至的地方爬“鬼楼”看星星和月亮,她攒了钱带他去海边吃烧烤故意加很多辣把自己辣的睁不开眼睛就像现在这样。那些片段里秋水看不出难过或者悲伤,她永远笑得温柔而灿烂,有那么几个瞬间,周屏看着她的嘴角,甚至会幻想他们会不会有未来,会不会他日他真的成为了意气风发的船长,带着她去太平洋深处的小岛上把最新鲜的鱼拉上夹板,再抬头看一眼赤道上最耀眼的阳光。
他为什么只记得这些事了呢?他的记忆在美化在逃避什么呢?他忽然觉得有些慌乱。另一个女人不合时宜闯进了他的回忆,带着那个神色阴沉如水的老男人。
那个老男人本该成为自己的老丈人,可是他声色俱厉否认了女儿挑人的眼光,那天周屏才知道这位未来的老丈人有些身份地位,他的女儿不论从政从商都有人脉与资本。为了那次会面周屏甚至准备了一份像是求职一样的简历,直到站到男人面前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那勉强够格的绩点和奖项是多么乏善可陈。他宛如丧家之犬离开了那个伤心之地,女人撑着伞为他送行,她依旧看不出难过或者悲伤,只是笑得有些疲惫。
“对不起。”她上前两步,在父母亲人的注视或者说监视中,旁若无人给了周屏一个深深的拥抱。
那是周屏第一次从她的脸上看到一抹愧色。那一瞬间他想起了一段小小的旧事,某天他们曾一起吃了顿简餐,她突然说起自己并没有什么魄力去决断,但是人总是身不由己,因为她有野心,因为她不想把家族的产业拱手让人,因为她希望百年之后在这个领域内留下自己书写的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她必须具有做决断的魄力,不断向上向前,哪怕会丢掉很多东西。
“其实我说这些话也很虚伪,毕竟我的魄力和勇敢来自我身后雄厚的资本,来自爱我的爸爸妈妈和爷爷,所以只要我天资不差,我的努力一定会被别人看到也一定会有回报。还有一些人的背后空空如也,无牵无挂,所作所为只为自己,倒也放得开手脚奋力一搏。可是这两类人很少,这世上最多的都是些背着名为后盾的累赘负重前行的普通人,可能要带着生病的亲人四处寻医,可能要为即将退休的父母谋一个安享晚年的保障,可能要为不听话的弟弟妹妹想一个好出路,他们站在悬崖边迎着疾风骤雨的时候,孤注一掷的勇气和魄力就显得乏力而苍白。”
那个时候周屏还不太明白,在他看来,他的父母工作稳定没病没灾,自己也已经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地狱高考中杀出重围,成功走出了名为摇篮也名为囚笼的小镇——大一时走出小镇不过是一件六个小时的高铁就能解决的小事;他成功来到了心仪的城市与大学,也曾以为屡次走过灯火辉煌的街巷便有了与各界精英把酒言欢的资格,他很开心。
后来他和那个曾经深爱过的女人在不被认可的目光中相拥,他终于明白,学校的象牙塔有意无意模糊了身份的边界,他们一度沉溺于共同勾勒的美好未来,而今却发现他行过了十八年的长路,却不曾触及后来的同行者的足尖。初遇时,他曾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臣服于那个女人在赛场上的熠熠星光之中,可是现在却发现那只是她可有可无的爱好,并不能赋予她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也从来不是她所追求的方向。
当人生走到了一个新的起点,学生时代的喜欢和爱也不再具有什么效力了。
小镇的平均的安逸让他以为世界本该如此本就如此,后来他认清了更为广大的世界,他听到身边社会上的声音太喧嚣太繁杂,后知后觉隔绝他与那更广阔的世界的从来不是地域的距离,于是挫败,于是在巨大的落差感和无力感下仓皇奔逃,于是又回到滨海小镇,想要从生养之地重拾一些尽管暂且功不成名不就但总归曾在十八岁那年成功了一瞬间的认可,想要把向上跋涉过程中被所谓的成功人士嗤之以鼻的学生成绩伪装成自己珍视的杰作,想要从真正的旧路同行者身上找回童年少年时那些天真无忧的快乐,顺便不自觉地把“长大”之前懵懂的好感伪装成所谓精神的救赎。
敝帚自珍又如何?他也只有这么一把光秃秃的扫帚,去奋力扫清眼前二十一年的阴霾。
可是收到的只是一纸单薄的请柬。
不,没有请柬,秋水的婚礼本不会邀请任何人。
秋水说的没错,他从来也不喜欢这个姑娘,或者说,他只是在怀念那么一种被美化过的回忆——回乡想要再看秋水一眼,何尝不是因为秋水也是他所有美好回忆的凝练呢?但其实那些回忆根本并不美好也并不那么值得怀念,只是因为大家都还年轻,还可以拿着学生时代的浪漫主义情怀与理想主义幻梦来隔绝或粉饰现实世事的艰难。因为会背两篇课文会写两个公式是童年的全部,于是课外的每一次微笑都显得明媚动人并且值得寄寓喜欢;因为刚从高考中解脱、走向了相对自由仿佛蕴含着无限可能的大学校园,于是和志同道合的同伴们的每一场聚餐都显得朝气蓬勃并且值得倾注热血与未来。
而事实上这些都是伪命题,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子何谈爱恋,他也从未拨开过笼罩在秋水身边的海海人群,去看一眼她被小镇平均的安逸所隐藏起来的苦难。真实的秋水是什么样子的呢?曾经对抽烟的父亲大加挞伐的人最终轻描淡写点燃了一支烟,曾经信誓旦旦承诺绝对不会成为像母亲一样的女人的人,最终还是成为了上一代故事的翻版。
这才是秋水真实的样子,踽踽独行二十一年,落得病体一躯,骨灰两捧和寄于依傍的男人篱下的四季三餐。这才是隐藏在只保留了能让自己宽慰一点的笑脸背后的童年,木偶玩伴次第从身边经过,沿着各异的原生家庭牵好的看不见的线,走向各异的人生的开端。
悲喜笑闹皆是寻常,周屏花了二十一年才明白,他的精神的最后的容身之所,也只不过是一出又一出新的悲喜剧的巢穴。
人生何来真正的容身之所呢?
“妹妹说,我该学着去信任,学着去爱,学着去对某个人忠诚,这是我活下去的全部动力。”秋水磕了磕烟灰,打破了彼此沉思的沉默,“放眼这人世间,我其实已经没有力气去从现实中汲取力量了,虽然我才二十一岁,但我已经亲手送走了两位至亲之人,也不知道还能陪妈妈走多久。很多时候,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总在想,我才二十一岁,我明明还有漫长的大好人生去祈望一场完美的爱情和世俗的功名,我总不该止步于此。可是后来我才明白,我最首要的任务,其实是想办法避免在生活的重压下沉于命运的深海。”
葱白的指节缓缓扣着酒瓶子,她望着大海,似乎在微笑,像是被海风牵起了嘴角。
“周屏,我曾幻想过经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幻想能有一位托付终身的爱人,后来却发现我所能依靠的只有童年玩伴的一两句不会兑现的诺言和一两个可以给任何人看的微笑,想想还是蛮悲哀的,哈哈。但是一想到他,那位光鲜亮丽的大老板也不懂爱也无法获得爱,突然觉得其实这样也挺好,起码...”
她忽然端起了架子,朗声大笑,举起一杯酒递到晚风之中。
“你我曾是半日情人。”
一饮而尽。
“我还是猜不透你来找我的原因,但有些感情和行动本不需要理由,不是么?这一杯,敬汪小姐和周先生无始无终的爱情。”
她张开怀抱像是要拥抱周屏,就像小时候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却在咫尺之间刹车,堪堪停在他身前,在极近极近的位置转向大海的方向,仰头看着广阔长天。
“说了太多沉重的故事了,抱歉,这不是我的本意。就此分别吧。我不知该祝福你什么,毕竟你也只是个小镇出身的普通人,如果愿意努力,如果能收获高人的指点和青睐,你会站到哪个让我仰望的高处呢?终此一生,终于爬上生来就要仰望的高位。”
“周屏,祝你收获完美的爱情和世俗的功名,可是我不会再仰望任何人。”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