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包蕙适文效婚礼后,过不二三日,包拯内兄嫂董燏、常氏便一定要归反南京。——言及董燏,早年因父母染病而致事,至父母痊愈,决意不出,仍居家侍奉双亲。再后来,于庆历中,父母先后长逝,而董燏渐渐越知命之龄,加上子承父业经商日久,心性大有其父当年风范,无意复入官场。如今内兄嫂均已年过六旬之人,兼次子董可师善营贸易,自乐得放手外事,安享清闲。董可师接过父祖旧业,潜心打理市肆,又兼顾以奉侍父母。
既今相辞将回,然包拯忙于朝延政务,并及艾虎清早出了门,未能亲自送别。而文胜、文效父子特意设酒饯行,董氏携崔莺莺、包颖、包蕙、包綖诸子女,又萧氏、欧阳春等相送之,热忱不已。皆伫足寓所门外,视兄嫂董燏、常氏领同次子董可师,媳妇云绣,孙儿董云华一行驱车离去。
寻于菊月中,文效、包蕙实在挽留不住,那文胜、萧氏亦因顾及家乡事务,辞别亲家包拯、董氏等将行,兼林氏母女一晃在京数月,早已惦记着返巢县去。遂林氏与丫鬟雨燕,携二女包皘、包皊,相从一道南下去讫。
然至目下,包颖已是身怀六甲,愈见显露。母亲董氏,嫂子崔莺莺思量路途又远,秋冬天气渐寒,行动不便,相劝不如留在京城保养,还多得亲人照顾。况且妹妹包蕙,另欧阳春皆有意相留,冀包颖好好住些日子。于是,侍剑一并得到在京久住,以便细心服侍;闻悉,见无忧、知画、采绘等亦为之欢喜。而包颖不忘遣可寻复返硖石县,告知王向令使宽心,于此皆毋庸详言。
再说包拯就职三司不数月,先是有新到任盐铁勾院韩宗彦,于晤对之间,因说及科率征购事宜,听其感叹道:“此前吾提点京东刑狱时,访闻各郡官府凭藉科率,逾限贱价征收,近乎明目张胆。且即使州县委吏,因欠负被囚禁,或无力填补而逃逸,遽连带捕系妻儿者,亦往往不在少数焉。”
——今言及韩宗彦,字钦圣,乃已故参知政事韩亿之孙,现任御史中丞韩绛亲侄也。宗彦今已四旬六七岁,早年以荫补将作监主簿。于庆历二年,其考取进士第,累迁太常博士。至和元年,以大臣荐举,召试,为集贤校理。至嘉祐三年,为京东路提点刑狱;时今,以尚书兵部员外郎,判三司盐铁勾院。
见其语,在场盐铁判官王鼎,即附论道:“诚然,人性趋利。下官尝权知建州时,见民户有违国家法度,私贩茶叶和盐者,实则甚多,纵严加杖责发配,但始终难以禁绝。况乃科率征收,原是民户自可买卖之产物,倘官府恃权势苛刻索取,安得不滋生怨愤也。”
——若言及王鼎,自庆历五年夏,由于事两浙路急进太过,贬知深州以后,又调知建州等,辗转职守多郡。至皇佑末,才迁任河北路提点刑狱,其间,他处理贪官污吏越发急迫,且抨劾非法,不避显贵与执势官员。于去岁夏,召为开封府判官;今秋,徙任盐铁判官。
对于二职僚鲠议,包拯职事地方多年,深知其中弊害,早有思虑,殆初掌三司事多繁杂,尚未触及于此。——缘以前,凡诸管库供朝廷物品,皆从各地科派。虽然一向于民间定额征购,却难保无官府营私,乘间剥削;又小吏负钱帛多缧系,积以困民。
藉此,包拯召集户部勾院陈希亮,户部判官吕公孺,度支判官王安石、张田等三司官员诹度。经探讨建策,认为革除科率,设置市场实行买卖,可遏止贪滥官吏以此徇私作弊,公私两济甚为适宜。遂是年冬初,包拯特上疏《请罢天下科率》曰:
“臣伏见自西寇已来,急於馈运常赋之外,调发相继,天下民力殆已,竭矣。且先朝,当契丹未请盟之时,宿兵两路,干戈日寻,讵闻有今之搔动乎?盖郡县长吏鲜得其人,或遇非次配率竞效苛刻;贪官猾吏缘以为奸,乘衅诛求,不知纪极;转运、提刑又不能察其赃否,各徇颜情而已。且民者,国之本也,财用所出安危所系,当务安之为急,安之在精择郡守、县令,及渐绝无名之率尔。若乃横敛不已,人怀危虑,或因岁之饥馑,以吏之残酷相应而起,涂炭海内,此乃心腹之患。况已萌之兆,可不深虑乎?
“臣欲乞今后应系军需所用之物,并令三司预先计度,于出产州军置场收买。或非次急切,须至配率者,亦乞勘会各于出产路分专委,逐处长吏于形势物力户内等第均配。仍委知州、通判亲自监纳,兼令转运、提刑专切提举体量,稍有违越,并乞重行朝典。所贵重困之民,渐获苏息。”
当获得圣上省阅,朝旨三司颁行,包拯即下令各地置场和市取替科率,公私实行公平买卖,使百姓不再遭受侵扰。并将曩昔司里吏员欠负金帛诸物,不少被桎梏者;及为此伺隙逃去,辄间接械系妻与儿女者,合类情形一概责成释放归家,亦的确难以细说。
转眼时值辜月冬至,此日即便贫寒人家,皆特为更易新衣,置办酒食,享祀先祖。且官放关扑,京城中人暇逸往来,犹如年节。
午间,有包拯夫妇及包颖,文效、包蕙、崔莺莺诸子女,又艾虎夫妻携艾雯雯,齐聚寓所暖室,拼两桌为一席,摆列以佳肴美馔相庆祝。且见崔莺莺于下首虚设坐位,却动身自行张罗着,使无忧、知画、采绘于隔屋生起火炉,置一桌酒菜,并郑香、于嫂子等一起欢饮。唯侍剑碍于包颖挺着肚子,如今多有不便,未肯自去享乐,陪随在侧伺候着。而艾雯雯选择坐于包颖身旁,显得文文静静;包綖毕竟年幼,心思不愿放在美食上,亦无畏寒冷,引辰雨各席间游玩嬉戏。
再者,悉茗与诸小厮挪移菜蔬,杯箸酒具,邀同包兴远去南屋居舍食用,闲话作乐不提。
只说于聚饮间,时酒已三巡,有文效藉以冬至节之气氛,随口吟得四句曰:
“昨夕月颜颜,家家至日闲。
“路遥亲未聚,思意酒杯间。”
遂见包颖、包蕙、崔莺莺听罢,相视一笑。包拯、董氏略品味之,仅只默默颔首。而艾虎、欧阳春不惜溢美二三声,又侍剑从旁多嘴,附会道:
“好诗,好诗!”
既而,文效却道:“若说来,向兄文笔驰骋,伟丽超逸,非在下之伦比也。——然在下与向兄自庐州一别,迄今近四载不曾会面矣。”
闻言,侍剑忍不住,竟又快嘴快舌的道:“依奴婢看来则未必然,临事不一定比咱们家姑娘有智慧。就去岁秋时,硖石县审理一桩命案,王官人与诸葛知县都犯难,全靠咱们家姑娘三言两句,便识破了真凶诡计。”
惹得包颖直瞋侍剑道:“多舌!”
对此,侍剑倒有些不服气似的,回道:“反正这会子又无外人,说说无妨耶。”
随后,包颖言道:“哪能有那么神奇,不过是跟随父母旅历于官府,多年来耳濡目染,略增长得些见识而已。”
于是,禁不住崔莺莺、包蕙相追问,兼及欧阳春、艾雯雯的扣请,包颖与侍剑免不了将那案情颠末,原原委委讲述得一回,聊以解惑。
原来,于硖石县东街,有一人姓名梅敬,自少入泮学书,虽家道不为豪富,倒是生活充实。然父母别无所出,仅其一子,早早娶以县东乾壕镇姜氏为妻。后其学业未成,父母双亡,服满赴试,竟屡科不第,乃谓妻道:
“我幼习儒业,欲成立大志,攻取功名有番建树,奈何苍天不遂我愿,诚天地间一罪人也。而今辗转寻思,意欲弃儒就商,纵不得腰缠十万贯,亦可遨游四海,以伸自志。岂肯屈守田园,甘老丘林,但不知贤妻意下如何?”
姜氏闻言,答道:“妾识见浅薄,既以嫁夫,理当遵夫意。君今有志从商,妾别无所求,但愿君此去自重身体,常忆家中弱妻,休贪路柳墙花。若得稍获微利,即当早日还家。”
梅敬听得妻言有理,连声称是。遂收置货物,计划西往京兆府经商,姜氏饯别而去。
梅敬此一去,羁游京兆、凤翔、秦、耀诸郡四五载未回。去岁孟秋,一日忽怀归计,便收拾财物登程,东行至家。姜氏接入堂上,再尽夫妇之礼,略叙离别之情。一时天色已晚,是夜昏黑无光。不久,姜氏使家里惟一小婢,烧得汤水一盆,谓夫道:
“贤夫旅途劳苦,请去洗澡,方好歇息。”
梅敬或确实一路疲乏,倦懒地坐着不动。姜氏见夫如此,不再催促,即自去洗沐。只因夜下灯火昏暗,姜氏才转回浴室,不防被一人预匿门后,猛将利刃从背后一戮,可怜姜氏姣美秀姿,霎那香消玉殒。凶徒匆忙隐去,梅敬枯坐等待。见姜氏许久不出,执灯入往浴室唤之,方知被杀在地,哭得几次昏迷。
次日,梅敬欲具状告理,又不知是何人所杀。街坊邻舍知之,有连连惋叹者,有问讯梅敬才还乡,因何招致妻子被害者,一早聚于梅宅议论纷纷。遂有对邻康七,忙往硖石县衙举告,言梅敬无故自杀其妻。
知县诸葛黯看了状词,即拘梅敬审勘。梅敬哀哀自责,无以对答,乃收监下狱。
当日晚,王向归住所,与妻包颖一块儿饭食。于闲语间,因感喟及梅敬离家数载,回转当夜杀妻一事,有悖常理,颇匪夷所思。时侍剑在旁,有互相探询之。当闻得原委,包颖思忖片时,却言道:
“常言有云:‘融融洩洩,皆为利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论及此案,可否另有隐情?试想梅敬出外数年,却才归家,何以平白无故,生出自杀妻子之事来?”
见问,王向只摇摇头,表示不知。进而,包颖又道:
“妾尚年幼时,闻父亲自权知天长县以来,曾有破获一二桩为恶者先发制人,反相出首诬蔑,混淆视听的案件。——既然梅敬已数年不回,兼之妻子美貌,那康七好似热血,尚不知此中有否故事?”
最终,闻包颖一言,王向由是有所顿悟。翌日,他私访梅宅及康七左邻右舍,得知梅敬外出四五载无归,姜氏容貌姿美,与康七早有一些暧昧不清之情,大概已一二年了。——莫非康七起情造意,欲谋杀梅敬,却阴错阳差杀了姜氏。现又恶人先告状,妄图倾陷梅敬,一来好洗脱于己,二来意在挟私泄愤乎?
王向将访查所知实情,共据此之推想,具告知县诸葛黯。诸葛知县当即令人拘唤康七,究问与姜氏之情故,怎见梅敬无因由杀妻?康七竟自含糊词穷,遭一番细细拷问,到底推赖不得,其叩头招承道:
“小人因痴爱于姜氏,不合故起谋心,本意欲杀其夫,不知误伤其妻。老爷明见万里,小人情愿伏罪。”
诸葛知县审出案情真相,押了供状,拟断康七偿命,终使梅敬获得开释回家。
闻此,父母包拯、董氏,及艾虎、欧阳春对案件之事,与官吏才能迥异,参差不一,几乎不以为奇,无意置评。而嫂子崔莺莺,又文效、包蕙,仅仅将包颖之敏锐洞悉,王向之旷达机敏,皆赞誉得一二语。另艾雯雯尚不谙世事,辄津津有味凝听之,终究无力插言。且时见饮食已毕,过不一会儿,包颖向侍剑言之已觉身体疲乏,遽包蕙也起身,扶着姊姊一同往内室去了。
接着,崔莺莺领艾雯雯、包綖去隔屋会于嫂子、郑香、无忧、知画等说话。文效陪岳父母包拯、董氏,并艾虎、欧阳春于暖室围坐向火,略略闲说一些过往。待到天晚,大致聚聚用以馄饨为晚膳。因夜长天寒,又无甚娱乐,见夜深困乏,便各自回房歇息而罢。
此后,于年末立春日,包颖生育一子,可谓使年节增添了不少喜悦。当年节过后,至小儿满月庆,遂得包颖恳请父亲包拯,为小外孙取名王少瑞,更加不必赘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