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六仪 (上)

虽说太后明了皇帝心事,对于册封嫏嬛的位分却始终有自己的坚持:“这丫头入宫时日尚浅,又不曾御前侍奉。就这么‘咻’的一下子坐上妃位,岂不是令那些在后宫里熬油似的嫔妃们心生嫉恨。况且贤妃才过身多久?皇儿啊,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行事还这般孟浪。”

皇帝尴尬地搓着手:“再不然从‘宸惠丽华’里挑一个封号,以全四妃之位。”

太后笑了笑:“你这是以退为进,母后可不会答应。她年纪尚轻,又无子嗣,慢慢熬就是了。你这么着急是为着什么?”

“儿臣不过是因为,佳人难再得。”皇帝想了片刻,又笑道:“那么,封她为贵嫔如何?”

“贵嫔之位,贵重已极。便算多年情分,也该留给那些潜邸旧人。眼下里那为你生儿育女的南宫昭仪,你不打算晋她的位吗?”太后思虑着:“哀家倒是有个主意,五荣之下,仿开元后宫制度设六仪。同时晋封多位嫔御为六仪,也不至让嫏嬛女史太惹眼。”

开元年间,唐玄宗在后宫设立六仪,即淑仪,德仪,贤仪,顺仪,婉仪,芳仪。掌教九御四德,率其属以赞后礼。皇帝据此命礼部拟了“贵仪,淑仪,德仪,贤仪,保仪,宣仪”六个位号,列“贵嫔,淑嫔,贤嫔,德嫔,列荣”之下。太后言辞虽然婉转,皇帝还是听出了她老人家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太皇太后知道了,便在皇帝入宫请安时替他出了个主意:“琳贵人颇中圣意,是该得以晋封。可是她家世实在平平,也还没有子嗣。依哀家所言,既设六仪,何妨再拟七华之号?将林氏置于七华之内,既全了太后的面子,也让林氏脸上有光。”

既设六仪,自然是此六女可仪彰坤顺。既云七华,当然是此七人可增华女宗。皇后虽然觉得以嫏嬛的才貌理应备位妃列,然而太后的意见不可不参考。这样想着,原本应该是件痛快事的事,终究变得不那么痛快了。她笑了笑,对皇帝道:“此六仪有妃主之仪,可合称为妃仪了,臣妾恭喜皇上。”

皇帝拉住她的手坐下。皇后刚从保绥殿过来,三月虽然已是极暖和的天气了,她的手依然微微有些冷。皇帝唤道:“兰若你来的正好。”兰若正是皇后闺名,而练若正是皇后小字。

皇后见皇帝眉头紧锁,忙问端的。原来皇帝正为着太后给芈太嫔请封太妃之事烦恼。芈太嫔与太后同年入宫,情分不比旁人,且为先帝添了一位延寿公主。如今太后亲自开口为兰闺腻友讨封,皇帝自然不好拒绝。可是延寿公主与驸马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给皇帝惹过不少乱子。皇帝虽然屡屡申饬,仍不见收敛。“难道真要给芈太嫔一个太妃的身份不成?”

芈太嫔半生无宠,初入宫时位分不过是婕妤,后来生下一个女儿才晋为贤嫔。漫长的宫闱生涯里,她算得上安分守己。只是延寿公主没能学得半分乃母风范,如今又与贵妃娘家打得火热,不由得令皇帝恨屋及屋。

见皇帝正在气头上,皇后倒不好往深里说。“臣妾记得先前听嫏嬛女史讲解,唐时以诸王之母为太妃,贞元六年后以公主之母为太仪,以公主本封加太仪之上。陛下何不封芈太嫔为太仪?虽不比太妃尊贵,意头却也极好。太,谓因子而尊;仪,取母仪之盛。”

皇帝笑道:“朕怎会不知。只是本朝皇考嫔妃,不拘曾经生儿还是生女,一律按先帝在时给的位分晋封。如今朕有心敲打延寿公主,不想令她太过得意。”皇后又何尝不了解延寿公主素来行事有多令人侧目,只是以她的立场并不好说什么。于是顺着皇帝的话说下去:“毕竟先帝的子女中,数延寿公主年纪最小,先帝和太后自然看得比眼珠子都宝贝。”

不必皇帝细说她也知道,一准儿是延寿公主又和太后提起尊封太妃之事了。太后素来疼爱太嫔母女两个,哪里拗得过延寿公主。

现下最令皇帝牵挂的,却不是封太妃太仪之事。他指着礼部呈上来的奏章,道:“依着太皇太后的意思,礼部又拟了七华的名号。你看看可还行。”

皇后接过奏章,掠过那些套话不看,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列着:贵华,淑华,承华,宣华,昭华,修华,充华。皇后道:“臣妾原本便想不明白,何以三昭三修三充以昭在前,而昭华之位却在修华,充华之后。”

“不过是因为礼部大臣们按河清新令所设世妇名号,未曾变动其中位分而已。”皇帝道:“而朕决意提升昭华位号至七华,只是给受了污蔑的步氏一点奖励。她的封号没变,地位却与从前天差地别。”

“皇上有心了,”皇后颔首:“只是世妇之中的空缺你又如何补充呢?”

皇帝笑道:“礼部另拟了昭化之号置于其中。北周时后宫设有昭化嫔,今改其嫔位为世妇,总算不负嘉号。”

“那么修华,充华呢?周充华买通晚香污蔑嫏嬛女史与步昭华,难不成还要提升地位奖励她?”皇后浑然不解。

皇帝道:“自然不会。朕已废黜她充华之号,降为顺容。”

位分的升降进退,宛如潮涨潮落。后宫生涯,原是这样的瞬息万变。“那么嫏嬛妹妹呢?皇上预备封她六仪之中哪个号?”皇后忍不住追问。却见皇帝笑而不答,只说“到时候便知道了。”

延寿公主闹腾了半天,芈太嫔最终仍然仅被尊封为芈太仪。事已至此,太后抚着芈太仪的手背,也不好说什么了。

是日先是皇帝诏告后宫:“聿修壸教,首正嫔风。辨彤管之等威,既存旧制。益紫庭之位号,亦著前闻。爰考典章。用新班秩。自今增置贵仪,淑仪,德仪,贤仪,保仪,宣仪为正三品六仪,可称妃仪。位在五荣下。增贵华,淑华,承华,宣华,昭华,修华,充华为正四品七华,位在六仪下。并改下嫔修华,充华为顺成,充依,改昭华世妇为昭化。六仪之职,所以佐坤仪而教四德;七华之曜,所以观乾象而顾小星。著之甲令。以为永式。”

这消息宛如一阵春风,吹入了各宫绣闱内。正是牡丹芳时未歇,芍药殿春时候,于公公含着殷勤笑意,带了几个太监将数盆牡丹,芍药送进慎徽堂。向嫏嬛一一介绍:“这是皇上素日所爱的芍药名品‘醉西施’,‘道妆成’,‘掬香琼’。这是皇上极爱的牡丹名品‘倒晕檀心’,‘青龙卧墨池’,‘玉板白’。皇上说,留着给女史香闺添彩。”

嫏嬛素来爱花,可是这花送的实在蹊跷:“有劳于公公。只是既然这些花都是皇上所爱的,奴婢若收下岂不是掠美为昏了吗?且慎徽堂地狭房窄,只恐白白糟蹋了那些花。”于公公笑道:“女史说的哪里话,皇上喜欢赏赐,主要是皇上喜欢他赏赐的那人,赏的东西反而次要。况且吗,”他环顾了一下房屋,显然也觉得这小房子与嫏嬛不大相宜:“女史在慎徽堂也住不了多久了。”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不由得面面相觑。于公公见她们人人一脸迷惑,也不道破。微欠了欠身,便告辞而去。

待于公公走后,几个丫头便笑嘻嘻地一齐跪下来,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心跳一阵加快,“非礼勿听”四个字浮上心头。嫏嬛的脸蓦然红了起来,起身便躲进了碧纱橱中。

人人都明白,这慎徽堂是住不长了。嫏嬛躲在碧纱橱内听外面蕊滴她们几个笑语如珠,也不知自己心里是悲是喜。碧纱橱内静得好似无人一般,只余日上窗纱,月下窗纱。一只蝴蝶落在那里,如同坠入蛛网。

三天后,皇帝命于公公传来口谕:“嫏嬛女史赐居凤华柏殿。择吉日始迁。”

皇帝的一道口谕,忙坏了整个椒风舍。好在嫏嬛带来的只有几副箱笼,剩下要带走的便是几盆牡丹芍药梅花。几位嬷嬷知道嫏嬛这一去,便青云直上,不是她们目力所能及的了。半年来与嫏嬛相处的十分温馨,不免都有些潸然。嫏嬛道:“乍搬到新住处,恐怕人手不济。若有愿意跟我同去的,那再好不过了。”灶头上的两位娘子,洒扫的几位嬷嬷,听了都十分高兴:“姑娘是有福之人,我们跟着姑娘,便也跟着沾光了。”

凤华柏殿,是后宫一处极精巧的殿宇。虽然建成多年,除了皇后曾经短暂住过,再无别的嫔妃得以在此起居。也正因如此,南宫昭仪,班令仪,孔才人,甚至一向贤淑的韦德妃,给太皇太后请安时都不免流露出几分酸言酸语。德寿宫的牡丹开得韶华胜极,风吹过来满宫皆香。太后听着她们的抱怨,不免垂下双眸:“皇上毕竟未曾效仿隋文帝为蔡容华作潇湘绿绮窓,也未曾效仿陈后主为贵妃张丽华造桂宫。你们就该把心放回肚子里,又何必在太皇太后面前惹她老人家不快呢?”

仪贵妃出了德寿宫,对众嫔妃免不了一通奚落:“还以为你们中有人会在皇上还未看见她的时候除掉她,谁知道你们一个个竟然这么不中用。本宫实在高估了各位妹妹。如今眼看着这丫头飞上枝头作凤凰,你们在这里说些酸话又有什么用?”她乘坐在肩舆上,冷冷地扫视着众嫔妃。藕荷色的衣裳把她的脸映衬得如罩严霜,

“毕竟她身后的人是太皇太后,臣妾们岂敢轻举妄动。”班令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臣妾们自恨没本事,只好从旁观看仪贵妃娘娘出手,只盼能学得万中之一,将来才好学以致用呢。”

仪贵妃好整以暇地摆弄着自己那双手。那双手曾经掌握过许多人的生死,但现在它们只是一双修长合度的手。手指上戴着一枚金镶红宝石戒指,在春日艳阳下散发着夺目的光彩。“那就好好学着吧,看看我们二人间究竟鹿死谁手。本宫也奉劝你们,擦亮那对招子,免得跟错了主子。”

一旁侍立的浮婕妤连忙笑道:“娘娘多虑了。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只有娘娘。况且后宫中何人不仰仗娘娘恩恤?朝堂中何人不仰仗贵妃父亲提携?妹妹们无以为报,自然唯娘娘马首是瞻。”三言两语便说的仪贵妃娘娘没了脾气。贵妃娇嗔似地斜睨了浮婕妤一眼:“阖宫的喜鹊捉来放在一起,叫声也不及婕妤妹妹说话让人舒心。”

正说着,德妃和南宫昭仪,正华世妇王氏,琳贵人陪着太后从德寿宫中走了出来。太后捻着手中的玫瑰合香珠手串,向正华世妇和琳贵人道:“你们两个,没事多和嫏嬛女史亲近亲近。他日同为嫔妃,能学她几分本事也是好的。”她深深地看了仪贵妃一眼:“你们没有仪贵妃的家世,可别学她那个脾气。”

德妃道:“臣妾看正华妹妹倒是个有福气的,论家世也比那个破落户的小姐强百倍。”她说到此处,突然想起王氏很快便要封为贵仪了,再这般称呼未免失礼。忙道:“瞧姐姐这记性,以后该当称呼正华妹妹为贵仪妹妹了。”她抱歉地笑了笑:“”太后您瞧,妹妹入宫不过半年,已经连升三次了。这次册封,位号又是皇上新拟的。可见妹妹得皇上宠爱,非贵仪之号不能显位尊。”知道太后疼惜侄女,德妃言谈间也不免温情脉脉了起来。“臣妾听说这嫏嬛女史曾被许给琅琊郡王,但是郡王最后竟成了正华世妇的姐夫。可见姻缘天注定,半点不由人。”

曼倩想起在家时姐姐姐夫夫唱妇随的日子。也许他们之间真的是姻缘天注定,山山水水,天涯海角都隔不断的情。她微笑道:“也许嫏嬛女史的福气,不在于嫁给谁,不在于做谁的妻房。倒是哪个娶了她,哪个才是真正的有福气呢。”

德妃笑道:“妹妹的话似有禅机,做姐姐的这可就听不懂了。”于是话头又远兜近转回到了册封礼上:“看着阖宫为妹妹们举行册封仪式而忙碌,真叫人想起年轻的时候。那时候,皇上也曾夸我‘德范椒宫,声华桂殿’呢。”

年轻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过去了那么久的时间,只无奈感时抚景难支吾。太后抚着德妃的手,笑道:“好好的怎么伤感起来了。若你们这些风华正茂的都这般自怜自艾,可教哀家和太皇太后怎么活?凭她六仪,还是七华,总越不过你德妃的次序去。”

德妃缄默无语,一时沉浸在回忆中。太后见她心不在焉,侧过头问道:“哀家还不知六仪七华的册封典礼是在什么时候?”

“听皇上说,四月十一是个黄道吉日。”德妃道。“只是还在斟酌。”

日子到底还是定在了这一天。皇帝诏曰:“宸居六宫之仪,率辅于帝图;天闺七曜之华,实裨于壸事。今可充内职之六仪七华,宜修妇官之坤教阴礼。正华王氏可贵仪,嫏嬛女史可淑仪,琳贵人可充华。步氏随昭华之号升入七华,位号未变,省册封礼。前典可稽,仪昭阃范;新秩有序,华茂崇班。圣恩所隆,金章紫绶。天命所佑,褕翟彤管。”

却说四月十一这日便是嫏嬛受册,迁居之日。天刚朦朦亮,嫏嬛便已早早起床,盥洗更衣。盥洗的水中加入了白芷,白蔹,茅香,白丁香等十几味药材香花制成的涤垢散,洗出淡香幽艳露华浓。梳洗过后,纤月忙揭开妆台上一只精巧的玉盒,从盒中玉簪花棒中取出“仙人玉容粉”为嫏嬛施于面上。偲好见状,忙打开另一只翡翠盒子,用丝绵取出“露珠儿”。嫏嬛接过,点于唇上。

青色的锦衣上绣着七行翟纹,仿佛翟鸟从天而降落于此锦。蕊滴与慧巧啧啧称道:“这翟衣着实精美,不知得花绣娘多少工夫。”她身子刚好,便侍奉起嫏嬛来了。因着今儿是主子受册的好日子,她和整个凤华柏殿的仆从侍女们都换了新衣裳。

嫏嬛没有注意她们说什么,她的心早已飞到凌波昨日迁居的芳德殿。那日听到皇帝免去了自己的册封礼,凌波脸上是有几分难掩的失落。但面对着嫏嬛的安慰,她又极力装作不在意。好在嫏嬛正在安慰她的时候,皇后命人送来了一副连珠玉臂钗才使她破涕为笑。

待青衣,革带,青韈,舄,佩,绶全部穿戴停当,蕊滴又与纤月,偲好,慧巧替嫏嬛戴七树花钗冠,施两博鬓,饰宝钿。蕊滴满意地前后左右打量着,笑道:“这一装扮,倒像那‘出西方自在天,受南海无边愿’的观世音。”

内监已于凤华柏殿院子正中设好了香案和册案,只待吉时一到便行册封礼。嫏嬛虽自小便听闻过宫中礼数,却从不知一人有庆要忙坏多少人的身板。寅时,天子与文武百官告庙于列祖列宗。此时,钦定持节捧册正副使们正跪接旄节,金册。毕竟天恩浩荡,他们接到手里又跪着将二物置于彩亭内。在内宫诸女的等待中,彩亭随着御仗,鼓乐入后宫禁门。钦定持节捧册正副使在门前授节于司礼太监,司礼太监持节,抬彩亭入内,向今日册封仪式上的主角宫中而去。

站到双腿几乎麻木的时候,终于听到司礼太监那声嘹亮的“吉时已到”。嫏嬛的心顿时提到了喉咙里,生怕自己有哪一丝做的不好,教人看了耻笑。太监们恭恭敬敬地将旄节,金册从彩亭中取下,置于册案之上。赞礼女官这才道了声:“跪。”

嫏嬛与慎徽堂一众仆从皆跪地迎旨。赞礼女官的声音如金声玉振,在小小的慎徽堂院子里回响:“宣册。”

宣册女官手捧册文,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古来贤媛有德,能佐王事于鸾掖;媵嫱高才,可襄壸政自兰闺。中宫侍讲赵氏,柔则早备,令仪夙著。播风雅自椒庭,流徽宸闱;辅长秋于萱户,协和天闺。娴通诗书,不让班左专美;率导礼乐,允同姜任竟秀。可册为淑仪,锡以金册。尚其懿范弥昭,褒美于紫泥芝检;嫔德聿显,扬英于丹扆玉陛。钦此。”

宣读已毕,赞礼女官朗声道:“受册。”受册女官将金册授与嫏嬛身侧侍左女官,女官跪接金册,恭恭敬敬地将金册献于嫏嬛,嫏嬛接过,将金册授与侍右女官。然后按照宫中的规矩,行六拜三跪三叩礼。

礼毕,内监持节出宫,嫏嬛依旧按照规矩行跪拜大礼,恭送旄节,以及她无从认识的持节捧册正副使。

册封礼成,持节捧册正副使入宣政殿复命。嫏嬛目送着他们走远,一转身便见到蕊滴,纤月她们纷纷跪下:“恭喜淑仪,贺喜淑仪。”人人面带喜色,好似山寺桃花,嫏嬛点了点头:“都起来吧。”

一抬头,却见凌波站在凤华柏殿门口。她着了翟服,身形曼妙。往那里一站,便似一幅仕女图。见了嫏嬛,忙行礼:“妹妹特来拜见淑仪姐姐。”

嫏嬛一把拉起凌波:“自家姐妹,不必拘于虚礼。咱们姐妹的情分,原也不在于这些。”

凌波笑得合不拢嘴:“你若不受这礼,妹妹可不敢再上门叨扰了。”言罢,仍旧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第二天一大早,嫏嬛穿戴整齐,由司礼太监与女官引着前往德寿宫,慈宁长乐宫行礼。出了慎徽堂,采仗早已备下。嫏嬛便由七凤金黄曲柄盖,红直柄瑞草伞,赤、黑凤旗,赤、黑素扇的簇拥下浩浩荡荡行去,真个是天路龙骧,采仗迎祥。到了两宫门口,便遇上王贵仪林充华也来拜会。太皇太后,皇太后依次升座,各自对嫏嬛她们几个说了些嫔妃的职责之类的场面话。礼毕,再往乾清长乐宫给帝后行礼。皇帝着大红四合云纹缎地织金孔雀羽十二章团龙衮服,见了嫏嬛微微一笑。可是嫏嬛早就羞得低下头去,根本不敢再看皇帝第二眼。皇后赏她们吃了茶,又留下她们说了会体己话。讲起她们身后跟来的排场,便道:“宫中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皆用仪驾,四妃用仪仗,四妃之下至九嫔用采仗。名虽各异,礼亦不同。”

只是都一样的繁琐,夸张。

像什么呢?像一出没有生角,由她和不相干的几个人演的一出折子戏。戏散了,忽然心里空落落的。从今天起便算是她成婚了吗?可是这与她小时候在表姐家所见到的大婚之日是完全不一样的。她记得,她那蕙君表姐一身绿衣,凤冠霞帔。表姐夫一身红装,簪缨玉佩。父母亲朋无不快活,往来宾客无不赞叹,所谓金童玉女佳偶天成,大抵如此。

她自己的人生大事,却只见繁文缛节,不见父母亲人,更不见自己的丈夫。想到此处她手握着《诗经》的手忽然失去了力气,“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