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长乐宫内,仪贵妃正陪着太后逗弄猫。那猫通体雪白,常卧于宫中供奉的佛菩萨莲台之下。故而太后特赐了诨名“兜率儿”,意为知足,欢喜。太后爱猫,年轻时便极爱。入宫这么多年,养猫不下二十只。有时候也会分几只幼猫给其他太妃,太嫔养,看她们把猫养大,引为乐事。
皇帝与皇后倒不是特意为册立嫏嬛之事而来。恰逢昨日邕州抚臣吴庭秀进献象牙雕鱼篮观音像一尊,便带人送了来。皇帝素来孝顺,有了好东西往往第一件事便是献给太后。“这观音像虽不及几日前扶南国进献的火齐珠珍贵,也是臣子一片孝心。母后您可喜欢?”
太后果然欢喜,只不免叹息抚臣靡费。天下间知母莫若子,知子亦莫若母,太后对皇帝又要纳新人之事并无多大的反应。须知世上当娘的没有不盼着自己儿子子孙昌盛的,太后虽是吃斋念佛宛如居士,终究不脱母亲心性。只是对于一上来便封为贤妃,实在是觉得操之过急。“这女子哀家见过,美是美的,只是有点刁钻。况且还未侍奉皇上便获封贤妃,未免儿戏。不如便赏个县君封号,然后让她从才人开始做起吧。”
皇后听了便柔媚地笑道:“太皇太后先前还筹划着要给嫏嬛女史寻一门好亲事。若只从才人开始做起,只怕太皇太后未必乐意呢。”
皇帝愈发觉得好笑了起来:“怎么后宫人人都识得此女,偏生就朕自己没造化。”于公公凑趣道:“皇上见到她才是她的造化。奴才近来听过一段小曲,想来倒真觉得说的便是嫏嬛女史。”
皇帝顿时来了兴致,于公公便念道:“迷下蔡惑阳城的妩媚,赴高唐闹广寒的风标;冠薛涛压秋娘的声价,傲冯魁怜双渐的心苗。五陵儿没福也难消,三般儿巧笔也难描。”皇帝伸手拍了拍于公公的脑袋,道:“前两句和后两句倒实在贴切,剩下的中间两句便拟于不伦了。”
仪贵妃侍立在侧,闻言便有些踌躇,半响方道:“臣妾以为皇上不可如此。这女史虽有才学,侍奉后宫也算勤谨。可是太监宫女们都在背后议论,说她和椒风舍的步昭华有些首尾。”
声音不高不低,却也足以让宫内众人感到震惊。
皇后立刻坐不住了:“嫏嬛女史云英未嫁,乃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仪贵妃岂可学那起子长舌妇人。”
仪贵妃娇嫩的红唇弯成好看的弧度:“皇后娘娘可是冤枉臣妾了,臣妾不知此事。是前些日子充华妹妹撞见昭华妹妹命人给嫏嬛女史送了盆栀子花,听那起子小太监小宫女们背地里说的。充华妹妹是个没脚蟹,这不中听的话进了耳朵便不知怎么办才好,急忙跑来禀告臣妾。臣妾顾念嫏嬛女史是皇后娘娘重用的中宫侍讲,只好隐忍不发。可是如今皇上想要纳此女为妃,臣妾不得不甘冒得罪皇后娘娘的危险说出来了。”
皇后轻笑道:“区区一盆栀子花,怎值得周充华向妹妹说嘴。送花又有何稀奇,本宫也曾赏过女史一盆梅花。皇上也曾几度赏过妹妹‘姚黄’,‘魏紫’。”她看向皇帝,皇帝也点了点头:“这二月里栀子花都还没开呢,送人的确没什么稀奇的。”
“是没什么稀奇,不过让臣妾想起刘令娴摘同心栀子赠谢娘罢了。她们既然试结同心,如何能安心侍奉皇上?”仪贵妃抚着“兜率儿”,那睡猫儿被抚摸的甚是舒服,发出轻快的呼噜声:
皇后轻摇螓首:“这般揣测可就过了。刘令娴诗人性情,女子心肠,自有怜香惜玉之心。能说明什么呢?张籍曾写《节妇吟》寄与李师道,读此诗者断不至于以为他和李师道有龙阳泣鱼之情。何至于因这同心栀子的典故,便怀疑嫏嬛女史和昭华妹妹闹起故事来了。”
仪贵妃轻蔑地撇了撇嘴:“是故事还是事故,谁能说的准呢?臣妾听下人们议论纷纷,说是二人‘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这可就不大好听了。”
皇帝听得这几句词,颇觉耳熟:“这些话全然不像是出自太监宫娥之口,倒像是从哪听来的戏文。”说到此时,语气愈发严厉:“仪贵妃你身为四妃之首,听闻下人们造谣生事便该行使你贵妃的权力,好好处罚她们,使她们明白妄议主上,搬弄是非,是何等藐视天家威严无从宽恕之罪。”
“倘若是真的,那么,”一直未曾开口的太后冷冷地道:“不单嫏嬛女史要死,昭华小主也不能活。”
气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兜率儿忽然睁开了眼睛,接着从仪贵妃怀中一步跳到太后膝头。
皇后含笑转圜:“我们在这里争真论假徒劳无功,不如请嫏嬛女史与步昭华前来,与在贵妃妹妹面前传闲话的人当面锣对面鼓地对质一番。母后以为如何?”
太后看了看仪贵妃又看了看帝后二人,终于唤了三个太监进来:“即刻传召周充华,嫏嬛女史与步昭华来慈宁长乐宫。”
不多时,嫏嬛与凌波便一先一后进了慈宁长乐宫。二人拘于礼法,始终不曾抬头面君。
这是嫏嬛入宫以来第一次面圣。余光中只见座中有个男子,不必猜测亦知便是当今天子,一国之君。感受到他正朝着嫏嬛望来,目光相接,嫏嬛不禁面上一红,急忙垂下眼帘。皇帝生得瑰姿玮态,长身玉立,赭色十二团龙纹织金缎常服衬得他丰仪天挺,光华万丈。
皇帝同样感到惊艳非常,继而怦然心动。美色如果是一种颜色,那如今嫏嬛整个人已然晕染了他的眼睛。昨日楼头遥遥一见便已倾心,今日殿内嫣然一顾几倾城国。宁不知倾心倾城复倾国,因她是佳人难再得。
她身着一袭藕白色素缎襦裙,如姑射仙人隐在云烟之中。世上无人见过神仙,但她一进来就让所有人始信人间有神仙。便想挽着她身上的绿地泥银宝相花披帛,随她一道登入八景,仰升九天。
“把头抬起来让朕瞧瞧。”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说道。
嫏嬛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皇帝对上她澄净清澈的眼睛,不由得赞道:“三千粉黛尽消香,六宫颜色如尘土。”
嫏嬛听了不由得双颊如火,依礼回道:“奴婢岂敢令三千粉黛尽消香。实在是因为六宫失色非妾愿,管领春风是东君。”皇帝先前赞她的美貌把后宫佳丽全部比了下去,嫏嬛的回答却是:能让后宫诸艳失色的,唯有掌管春天的东君。她的言语不卑不亢,连太后都不免赞她答的巧妙。
仪贵妃俯身贴近皇帝耳畔,道:“皇上,昭华妹妹也来了呢。”皇帝这才如梦初醒,把目光转向凌波。因着凌波始终未曾伴驾君王,所以还梳着未出阁少女才梳的垂鬟分髾髻。穿着一件雨过天晴色襦裙,越发显得有洗去严妆瀛洲雨之感。
皇帝正打量着她的当儿,周充华也到了。她脸色通红,宛如化了“赭面妆”。见了太后,帝后,贵妃,一一行礼。皇后道:“皇上今儿个传你过来,只因贵妃说前些日子你听到一些传言。事关昭华清誉,女史名节,本宫和皇上,太后,不得不问个清楚。你究竟从哪里听到传言的?”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部集中到周充华身上。充华颇有些难为情,但还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起来:“二月十二那日正是百花生日,臣妾早起到御花园‘赏红’。走到怀芳亭畔,可巧便遇上了昭华妹妹的人给嫏嬛女史送栀子花。臣妾随口问了几句,便放他们过去了。”
皇帝皱了皱眉,好生不耐烦:“你且捡紧要的说来。”
“是,臣妾这就捡紧要的说。”周充华道:“臣妾转过弯便听到几个宫女在亭畔怯怯私语,说是。。。。。。”她突然捏着嗓子,造作地模仿了起来:“深宫里寂寞,两个没汉子的美人不知做得出多少不才之事。前些时日呀,我听说这嫏嬛女史便在椒风舍住了一晚。”充华歇了片刻,又道:“另一个宫女说:‘不是听说,是我亲眼看见的。本来还以为昭华小主是皇上的解语花,谁知道嫏嬛女史才是昭华小主的生香玉。’”
她说的这样活灵活现,皇帝的脸色也变得阴云密布。凌波看着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时心慌,浑身忍不住轻轻发抖。嫏嬛却全无惧色,甚至隐隐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太后轻饮一口“三清茶”,心中已经了然。
皇后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半点证据都没有,这些话便也和村口妇人说长道短无甚区别。”她看向皇帝,道:“臣妾请求将那几个背地里说是非的宫女带来,逐个审问。”
仪贵妃道:“事情过去也有一阵子了,只怕充华妹妹都未必记得那几个人的样子了。倘若原本无干系的人为了脱罪胡乱攀咬开来,岂非乱了宫闱秩序?”
皇帝不动声色,道:“若没有证据便信口开河污蔑宫嫔,一样是乱了宫闱秩序,一样不能饶恕。”仪贵妃听了这话,也道:“是呀,充华妹妹,你若是蓄意攀诬,皇上皇后定然饶不了你。你说话可要三思啊。”
“证人也不是没有,”周充华幽幽地说道:“请皇上传召浣衣局婢女晚香。”
一听到这个名字,皇后便笑了,因而低声对皇帝道:“去年这丫头因与两个太监盗窃昭华妹妹宫中珠宝,被臣妾发配到浣衣局。谁知此人劣性不改,竟然还敢攀诬主上。”
嫏嬛当然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正是她与贾氏勾连,才有了嫏嬛遇袭之事。耳畔听到凌波惭愧地说道:“是臣妾管教无方,才使得刁奴无法无天。幸得皇后娘娘为臣妾做主。”嫏嬛适时启奏道:“侍婢晚香从前明欺昭华小主是个腼腆小姐,发落进浣衣局后不仅不思悔改,反而又生奸计。前番与芳猷治下太监合谋袭击奴婢。如此断脊之犬还敢狺狺狂吠。可见必是仗着有人为其撑腰,才敢不要命地撕咬。”
皇帝不由得又看了她一眼,她容色可堪比并春日花光,风姿难描宛然青霞玉树。一时神游物外,直到皇后低声唤来才如梦初醒。“皇上,要传那个晚香过来吗?”
再见到晚香的那一刻,嫏嬛和凌波都险些认不出来了。她原本称得上中人之姿,虽算不得美人,但胜在青春正盛。可是几个月浣衣局的生涯,眼角添了几丝皱纹,朱唇日渐褪色。她的青春流逝如风,转眼成空。
迎着嫏嬛与凌波的目光她望了回来,那目光中满是愤恨与憎恶。嫏嬛冷冷地凝视着她,直到晚香在她冰冷的目光中瑟缩了起来。
要晚香指证嫏嬛与凌波假凤虚凰,并不是一桩高明的计策。可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日后难保皇帝想起来不会觉得如鲠在喉。倘若能令本就无宠的凌波从此不得进见,嫏嬛因此命丧黄泉,自然是好。达不到这个目的,也成功恶心了皇帝,皇后,使人皆以为中宫管理后宫无能,不足以母仪天下。
嫏嬛知道晚香活不成了。
皇帝道:“晚香,你可知为何叫你来?”
晚香看上去怯生生,却又无比坚定地道:“皇上传召奴婢觐见,是因为步昭华与嫏嬛女史苟且之事终于得见天日。”
皇后感觉头上的缕金云月冠沉沉地压了下来,连同前后插戴的白玉龙簪和装饰其上的北珠。这晚香分明有意置嫏嬛于死地!她注视着这女子:“你因为偷盗昭华宫中财物,本宫将你发落至浣衣局为奴。如今在皇上面前直指昭华与嫏嬛有苟且,难保不是你心怀怨恨所以挟私报复。”
太后看了皇后一眼,道:“皇后无须急躁,慢慢审问便是了。万事都依宫规处置,不会冤枉哪一个,也不会纵了哪一个。”
仪贵妃微笑了起来,亦道:“太后娘娘说得是,想来若真是立身清白,应该也不怕查问。委屈昭华与女史一时,得皇上一世圣眷恩宠,怎么看都称得上划算。”
晚香这番前来,当然是有备而来。皇帝允她讲下去,她果然老老实实地讲了下去:“奴婢是因一时贪念,偷盗了昭华的珠宝。不过奴婢是有原因的。小主获封昭华后便未曾伴驾,奴婢虽然只是服侍的下人,却也指望着能跟小主一道出人头地。只是奴婢发觉小主思慕的不是皇上,而是另有其人。奴婢思之暗惧,是以不愿再服侍昭华小主。”
自然,她在暗示这个另有其人便是嫏嬛。只是话里似真似幻,叫人分辨不清真伪。
“何以见得昭华小主思慕嫏嬛女史呢?”皇帝问。
晚香道:“先前,嫏嬛女史不知为何突然登门拜访。奴婢当下便心生疑惑,怎么小主见了女史便又哭又笑的。奴婢隔窗窥视,两人如同夫妻一般。”凌波听闻此言,已经轻斥了一声“胡说八道!”她向来不善与人争辩,又是大家闺秀,但事关自己名节,一句“你放屁”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嫏嬛忍不住笑了出来,落入皇帝眼中愈见妖容倾国,冶咲千金。太后蹙眉道:“在御前这样放诞不羁,如何侍奉中宫?”
嫏嬛敛容正色,又浑然一派仙子模样:“请太后娘娘,皇上,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恕罪。奴婢听闻晚香这般鼓唇摇舌,实在是觉得可笑至极。”
贵妃立刻声色俱厉了起来:“晚香曾是昭华妹妹近侍,她说的话自然十分可信。不知女史以为可笑在何处?死到临头还敢狡辩。”
嫏嬛道:“可笑在她自诩聪明伶俐,明欺圣上慧眼如炬。圣上自能明辨是非,岂是她所能颠倒黑白蒙蔽圣听的?”她声音清冷,辩才无碍,使人如见妙音天女,令人如聆迦陵频伽。
凌波心中实在害怕,幸喜嫏嬛在身边为她壮了胆子:“晚香与臣妾不睦,今日所为实为攀诬。还望皇上明鉴,太后明鉴。”
晚香从怀中取出两条锦帕,道:“皇上若是不信奴婢说的话,奴婢有证据在此。这两条连蝉锦帕子,是步昭华贴身旧物。昭华小主欲赠嫏嬛女史而不得,落在了奴婢手里。”
窦贞容接过两条锦帕,呈于太后皇帝皇后面前。皇帝一边拈了起来,一边展开锦帕。只见上面一行簪花小字:相逢自是有前因,绣被轻覆白玉身。只恐夫郎窥春景,佯作女兄并头寝。另一条锦帕上题的字则几近模糊,难以卒读。显然这两条帕子上的字已是很久之前写就的了。
皇帝读过之后,不禁勃然色变。便将帕子丢到凌波面前:“你如何解释。”
“臣妾冤枉,”昭华只看了一眼便泪落双颊,她素娴礼教,极重闺誉。从来不曾看过这种东西,不由得羞愤交加,怒火中烧。“这两条帕子是臣妾的。椒风舍失窃案发后,臣妾清点舍中财物,除了珠宝只少了几条不值钱的帕子。”
嫏嬛接过帕子,匆匆扫视了一眼便道:“晚香,是谁给你写的淫词艳曲?你虽然是浣衣局的奴婢,和人互通这种诗文仍是重罪。你以此嫁祸旧主,更是其心可诛。”
仪贵妃嘲讽地一挑眉头,螺子黛画就的涵烟眉微微弯起:“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她转过头立刻向皇帝请旨:“请皇上褫夺步氏昭华封号,将嫏嬛女史交由宫正司发落。”
皇后道:“诸事未有定论,怎可草率行之?这锦帕从何而来?帕上题诗何人所写?嫏嬛女史入宫以来屡屡有人暗算,幸而吉人天相方能遇难呈祥。先前遇袭一事才刚了结没多久,便又遇今日之事。谁知道这里究竟有无阴谋。”
皇帝点了点头:“皇后说的对。仪贵妃啊,你行事过于急进,未免失了分寸。”仪贵妃听皇上如此说,便嫣然一笑:“臣妾摄六宫事,未敢擅专,一切悉听皇上旨意。”
太后却道:“悉听皇上旨意是好,可你身为贵妃,岂能于宫务毫无助益?哀家久不理后宫事,倒越发显得无人能领袖后宫了。”她看似训责仪贵妃,最后一句话却连皇后也一并贬损了。皇后低垂了头,道:“臣妾不能管束后宫嫔妃,请太后恕罪。”
太后浑似不在意地扬了扬脸,“宫中嫔妃众多,在哀家看来,昭华也好,女史也罢,都不过是妆点后宫的物件罢了。若是晚香造谣,死罪难逃;若是真有其事,步昭华和嫏嬛女史也难逃一死。”这番话甫一出口,慈宁长乐宫忽然一片寂静,静的好像连庭院中碧桃花花瓣落下的声音,蝴蝶振动翅膀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太后的话令嫏嬛悚然而惊,可是转念便迅速冷静了下来。她早就领教过太后的姜桂之性,是没那么容易放过自己和凌波的。怕只怕任她狡计百出,仍免不了花容委地照殿红,湘裙倾倒难留仙。
她无意去做一具艳尸。若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将来更有何人称传她的故事呢?
却听皇帝问道:“嫏嬛女史,你有什么要替自己辩解的吗?”
嫏嬛微微一笑:“这诗写的连平平都算不上,字迹更是难看至极。若说昭华小主以此诗向奴婢邀约,未免瞧不起昭华小主的才学。请太后安排笔墨,由晚香和昭华小主各誊抄一遍。”
她的沉着冷静令殿上众人刮目相看。太后依言,命人捧上笔墨纸砚。昭华动笔写出第一个字,众人便已知道那诗非她所写。再看晚香,虽然勉强写出几个字,然而东倒西歪,墨猪一般。锦帕上的诗虽然极力模仿,却绝非昭华的簪花丰韵。“另一条字迹模糊的锦帕,显然是想要模仿奴婢的字迹来书写,以造成二人互通款曲的假象。大约书写不畅,索性让字迹晕染开来,大家自己去遐想上面的内容。”
晚香背后有人替她捉刀,此举所为何事,答案自是不言而喻。皇帝暗自颔首,道:“这诗和字的确粗陋不堪,虽然极力模仿闺秀口吻,到底不像。”
“奴婢与昭华小主久别重逢,在晚香眼里竟然如同夫妻一般。想是晚香姐姐家风如此,才会这般淫者见淫。”
眼见得晚香面如死灰,败下阵来。许久未开口的周充华终于忍耐不住,道:“久别重逢?这个词用得真是妙。看来以后嫔妃们恋奸情热,都可用久别重逢四个字遮掩了。”
这番话端的刻薄无比,嫏嬛欲待反唇相讥,皇帝已冷哼一声,脸现愠怒之色:“周充华,朕看你做充华是做得腻烦了。”皇后斥道:“妹妹身为后宫嫔妃,言语合该有个分寸。‘恋奸情热’这词怎能从你口中说出?况且事未查明便妄下定论,实在有失嫔德。”
仪贵妃有心维护周充华,便道:“怨不得充华妹妹口不择言。她们二人既非姊妹,亦非主仆。说到底,是她们自己行事不检点,才终于招致外面的人闲言碎语。”
周充华向来温柔婉顺,今日几乎有些失态了。她尴尬地扶了扶银鎏金花头簪,正欲请陛下恕罪。嫏嬛已抢过话头:“仪贵妃与充华嫔不信奴婢与昭华小主并无苟且之事,原也难怪。奴婢入宫以来,未曾与人言明。奴婢与昭华小主本是表亲,幼年长在一处,只是后来家中生变,才一别数年。若这样依然不能取信于宫中各位主子,岂非后宫嫔妃每日同丫头们同处一室,也有了嫌疑?”
仪贵妃,周充华,晚香三个人一时语塞。凌波见状,便也道:“臣妾的父亲与嫏嬛女史的母亲乃是姐弟。故而臣妾与嫏嬛女史是姑舅亲。”
仪贵妃狐疑地看着二人,似乎并未相信。嫏嬛见她如此,便道:“奴婢斗胆,教仪贵妃一个巧宗,派人去请德寿宫杨贞容一问便知。若还不信,仪贵妃可命尚宫局的司簿派人代为宫外查证,自能验明奴婢所言真伪。”
太后却在此刻漫不经心地说道:“哀家记得你母亲姓魏,与步昭华的姓没什么关系。”
嫏嬛莞尔,“家慈的确姓魏,闺名碧城。后来外祖母改嫁步家,便另起了名字叫步太清。外祖父与外祖母和离后,游历四方再未成家。及至病故前命家慈祗荷先训,继承宗祧。于是家慈便又改回了先前的名字。”
皇帝按耐不住,于是命于公公前往德寿宫向杨贞容求证。不多时杨贞容亲自前来回奏,此事果然与嫏嬛所言分毫不差。皇后这才明白当日自己为何因嫏嬛的纸条而去照拂凌波,原来是不知不觉受到嫏嬛的差遣而不自知。想到这里,她禁不住微微一笑。
闹了一上午,只为了这点事。太后颇为不快,道:“哀家也乏了。晚香这丫头怎么处理,皇后拿主意吧。”
皇帝素来孝顺,忙道:“今日这事,惊动母后,实在是儿臣的不是。”太后摆了摆手,自去后殿歇息。
恭送太后走远,皇帝这才道:“晚香屡教不改,多番生事。来人,将她押下去,听候发落。”晚香一怔,立刻便要大喊大叫起来。于公公眼疾手快,见势不好便立刻命左右太监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晚香就这样被人连拉带扯的拽出宫外,她的呼喊化作一声声沉闷的哀鸣,很快便再也听不见了。
情势这么一变,周充华脸色也变了:“臣妾误信谗言,险些害了嫏嬛女史和昭华妹妹。请皇上,皇后娘娘恕罪。”
皇帝与皇后从她身边经过都没有看她一眼,仪贵妃亦是一言不发地乘上肩舆。唯有嫏嬛与凌波走到她面前时,一一行礼。周充华满面惭愧之色,佯装午间的阳光过于刺眼,所以用雪香扇遮挡住面庞,径自去了。
从慈宁长乐宫出来,方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好像都想不起来了。
但嫏嬛记得,记得皇帝离开时投来的目光,热切,暧昧,痴缠。记得他离开时说了声“与嫏嬛女史相谈,恰如听越女论剑。”皇后心中有数,浅笑道:“皇上毋须河间望气,已识奇女之姿。臣妾恭喜皇上。”
凌波拉起嫏嬛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回去吧。今儿这番话说出来,总算了了妹妹这番心事,以后咱们姊妹相称,不必如从前般小心翼翼了。”她点了点头,将那眼神丢到了脑后。两个人在路上慢慢地走着,嫏嬛道:“今日天气这么好,去御花园透透气也是好的。”
凌波促狭地笑了:“他生的玉容倾国又倾城,俊的嗻唓俏的疼,一笑春风百媚生。等闲间不敢打园内行,羞的那花朵儿飘零,牡丹愁芍药怕海棠惊。”
“哎哟,从哪儿听来的散曲儿。”嫏嬛忍不住叫道,“这小妮子莫不是疯了?连我也敢拿来打趣了。”
“姐姐别当妹妹没看出来,皇上对你一见钟情呢。”凌波挽着嫏嬛的手,她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姐姐,你要做嫔妃了。咱们姐妹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一见钟情吗?”嫏嬛抬起头,望向紫微城那四四方方的一片天。天色蓝得像要滴出水来,一缕云片悠然飘着。“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但在这幽幽深宫里,又有谁不是以色事人呢?色是巫山云,高唐雨,阳台梦。朝朝暮暮,世世生生。哪里遇多情宋玉,多半是有梦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