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玉碎辩

王莽翻动着案上的麻纸誊本,指尖在“七月流火”的字迹上停顿片刻。

“太学那边,”他抬眼扫过群臣,“可先试用麻纸抄经。”

话音未落,平晏已攥着玉笏出列,笏板重重砸在金砖上,发出“笃”的脆响。“陛下三思!”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严厉,“简牍用了千年,从周公制礼到孔圣传经,哪一代不是靠它承载文脉?岂能因一张薄纸说换就换?”

王昱从列中走出,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砖缝。“太傅此言差矣。”他目光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耒耜用了千年,神农氏仍要教民制犁;结绳记了万年,仓颉仍要造字。好用的东西,何论新旧?”

平晏冷笑一声,玉笏在手中转了半圈,“守正”二字的刻痕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三公子怕是被那废纸迷了心窍!”他向前半步,几乎要戳到王昱鼻尖,“那麻纸是什么?不过是破布烂麻捣成的浆,风一吹就破,雨一打就烂,也配与简牍相提并论?”

“配不配,用过才知。”王昱微微侧身,避开他的锋芒,“太傅连试都不愿试,难道是怕这‘废纸’比简牍更合用?”

“放肆!”平晏的胡须微微颤抖,“老夫守的是祖宗家法,是圣人传下的规矩!你这是在动摇国本!”

王莽在案后轻叩手指,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平太傅,”他语气平淡,“王昱只是说试用,又不是立刻废了简牍。”

太祝令趁机出列附和:“陛下,太傅所言极是!简牍是国之重器,岂能轻废?”

王昱没理会太祝令,只看向王莽:“陛下推行新政,本就是要利民便事。若麻纸真能让博士们抄经省力,让典籍保存更久,为何不能试?”

平晏还想驳斥,却被王莽抬手制止。“此事朕已有决断。”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瞬间安静,“不过——”他看向平晏,“太傅的顾虑,也不无道理。”

王昱与平晏的目光在半空相撞,一个沉静如水,一个怒如烈火。满朝文武屏息而立,谁都知道,这场关于麻纸的争论,才刚刚开始。

王莽话音刚落,平晏突然抬手解下腰间玉佩。那玉质温润,上面“守经”二字在烛火下闪着寒光,是先帝亲赐的物件。

“老夫以玉明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殿梁积灰簌簌掉落。

王昱皱眉,隐隐觉出不对。太祝令刚想劝阻,平晏已攥着玉佩转身,猛地将玉狠狠砸在金砖上。

“啪!”清脆的碎裂声在殿内回荡,玉佩裂成三四片,最大的那块还沾着“守”字的一半。

平晏指着地上的玉碎,目光如刀剜向王昱:“玉碎不改其质!你看这碎片,依旧莹润透光!”他又踹了脚旁边的竹筐,竹简滚落一地,“竹简纵有朽时,风骨仍在,哪像那麻纸,风一吹就破,雨一打就烂,配得上承载圣人典籍吗?”

王昱上前一步,盯着地上的玉碎:“太傅摔碎先帝所赐玉佩,就是为了证明一块石头比纸强?”

“你敢辱没圣物!”平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昱鼻尖,“这玉是忠正的象征!你那麻纸是什么?是市井废料凑的破烂!”

“太傅怕是忘了,”王昱弯腰捡起半块玉碎,指尖抚过断裂处,“当年蔺相如持璧睨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为赵国百姓。太傅今日碎玉,是为困住百姓的典籍?”

平晏被噎得脸色铁青,突然转向王莽跪地:“陛下!此子巧言令色,以废纸惑乱朝纲!若不严惩,日后人人效仿,国本何在!”

王莽盯着地上的玉碎,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平太傅,”他的声音低沉,“碎了的玉,再硬也拼不回去了。”

平晏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拼不回去也得守!总好过用那薄纸,让后世笑我大汉无识货之臣!”

王昱将玉碎放在案上,与麻纸并置:“玉碎有节,可百姓要的是能装粮食的陶罐,不是只能看的玉器。麻纸能存典籍,为何不能用?”

两人目光再次相撞,一个赤红如燃,一个冷冽如冰。太祝令攥紧朝笏,连呼吸都放轻了——这已经不是争论,是生死相较。

王昱弯腰捡起地上的玉碎,指尖捏着那半块刻有“守”字的碎片,轻轻吹去上面的灰尘。“太傅的玉碎了,却证明不了竹简比纸强。”

平晏猛地从地上站起,怒视着他,胸口剧烈起伏:“你还想狡辩?玉碎尚有其质,你那麻纸能有什么?一撕就破,一泡就烂!”

“是不是一泡就烂,试过才知道。”王昱将玉碎轻轻放在案上,转身面向王莽,躬身行礼,“臣请陛下见证,让麻纸与竹简比一比,便知孰优孰劣。”

平晏冷笑一声:“有什么好比的?简牍用了千年,哪样不比纸强?”

“千年未必就是好。”王昱抬眼看向平晏,“当年的青铜鼎也用了千年,难道现在还要用它来煮饭?”

“你这是强词夺理!”平晏的手紧紧攥着朝服的衣角,指节发白,“鼎是礼器,简是载器,岂能混为一谈!”

“同为器,便有可比之处。”王昱转向王莽,语气恳切,“陛下,只需一盆水,三刻钟,便能见分晓。若麻纸真如太傅所说不堪一击,臣甘愿受罚;若它比竹简耐用,还请陛下给它一个机会。”

王莽看着案上的玉碎与麻纸,指尖在案几上轻轻点了点:“你想如何比?”

“将抄有相同内容的麻纸与竹简同时浸入水中,”王昱答道,“三刻钟后取出,看看哪个更能保全字迹,哪个更不易损坏。”

平晏立刻反对:“陛下不可!这分明是他早已准备好的圈套!他定是在麻纸里做了手脚!”

“太傅若不信,”王昱从袖中取出一卷麻纸和一束竹简,“可当场任选内容抄写,再行试验。”

平晏看着他手中的麻纸和竹简,眼中满是怀疑,却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

王莽摆了摆手:“便依王昱所言,取一盆水来。”

王昱躬身:“谢陛下。”

平晏怒视着王昱,重重哼了一声:“好!我倒要看看,你这破纸能有什么能耐!”

王昱神色平静,只是将手中的麻纸和竹简轻轻放在案上,等待着内侍取水来。殿内的气氛愈发紧张,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内侍端着青铜水盆进来,盆底的鱼纹在烛火下晃出细碎的光。

王昱从袖中取出麻纸与竹简,平展在案上。“这是抄了《论语》‘学而时习之’的麻纸,”他指尖点过纸面,又指向竹简,“这是同款内容的竹简,昨日请太学博士亲笔所书。”

太祝令凑上前瞥了眼,鼻腔里发出嗤笑:“还用比?纸遇水必烂,三岁孩童都知道的道理。”他转向王莽,“陛下,这分明是耽误时辰,不如趁早罚王昱欺君之罪。”

王昱没看他,捏着麻纸与竹简的边角,轻轻放进水盆。“三刻便知。”

“哼,三刻后只剩纸浆!”平晏站在水盆边,玉笏在掌心磨出细响,“老夫倒要看看,你这花架子如何收场。”

王昱松开手,麻纸浮在水面,纤维像层薄纱轻轻漾动;竹简沉在盆底,竹片边缘已泛起细泡。“太傅不妨猜猜,三刻后哪个先散架。”

“自然是纸!”平晏的胡须翘得老高,“去年洛阳暴雨,库房里的简牍泡了半日才发胀,你这纸……”他突然住口,盯着水面——麻纸竟没立刻化开。

太祝令也愣了愣,随即强辩:“现在不烂,是还没泡透!等着吧,待会儿就得碎成渣!”

王昱取过漏刻放在案上,铜箭在水中缓缓下沉。“时辰到了自会分晓。”他看向太祝令,“大人若这般笃定,敢不敢赌些什么?”

“赌就赌!”太祝令脱口而出,又觉失言,忙改口,“本官是替圣人守道,不是赌徒!”

平晏突然指着水盆:“你看!纸边卷起来了!”

众人凑近细看,麻纸边缘确实微微卷曲。王昱却神色如常:“竹简的编绳开始松了。”

果然,盆底的竹简编绳已渗出细水,竹片间的缝隙渐渐变大。平晏的脸色暗了暗,从怀里掏出块玉佩——比先前摔碎的那块小些,攥在手心转着圈。

“急什么,”王昱望着漏刻,“还有两刻。”

太祝令在旁来回踱步,鞋尖踢到水盆底座,溅起的水珠落在麻纸上,纸面只晕开个小水点。“邪门了……”他嘟囔着,又不敢说得太大声。

平晏突然道:“这水有问题!定是加了胶!”

“太傅可亲自尝尝。”王昱端起水盆递过去,“若有胶,臣甘愿领罪。”

平晏悻悻后退:“谁要尝你的脏水!”

漏刻的铜箭又下沉一分,水面静得只剩漏刻的滴答声。麻纸仍浮着,竹简的竹片已错开半分,像道没关紧的门。

王昱指尖轻点案面,节奏与漏刻的滴答相合:“快了。”

太祝令的喉结动了动,突然转身背对着水盆,却把耳朵竖得老高。平晏的玉佩攥得更紧,指节泛白——他看见竹简上的“学”字,笔画已被水泡得发虚。

麻纸浮在水面,纤维像层薄纱轻轻起伏,虽浸得透湿,却没散成碎片。竹简沉在盆底,竹片边缘已鼓出细泡,像发面时冒出的气孔。

平晏抱臂站在水盆边,下巴扬得老高:“等着看吧,待会儿这纸就得化成纸浆。”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漏刻,铜箭已下沉近半,“现在不烂,是还在撑着,就像那些哗众取宠的辩士,撑不了多久。”

王昱盯着水盆里的麻纸,指尖在案上轻轻画着圈:“太傅还是看清楚再说。”他忽然指向盆底,“竹简的编绳松得更厉害了。”

众人凑近细看,果然见竹简的编绳已泡成半透明,竹片间的缝隙能塞进小拇指。户部尚书推了推帽檐,往前凑了半步,声音里带着惊奇:“这纸……竟没立刻烂?”他伸手想去碰,又怕搅乱了实验,手在半空停住。

“尚书大人少见多怪。”平晏冷哼,“市井里的草纸遇水就烂,这麻纸不过是多加了些麻绒,撑得久些罢了。”

“多加的麻绒,”王昱接过话头,“恰是让纤维缠得更紧,就像编渔网时多打几个结。”他指着麻纸,“您看这纤维,在水里还互相勾着,没散。”

户部尚书点点头:“去年黄河决堤,库房里的账册竹简泡了半日就发胀变形,字迹都糊了。”他看向平晏,“若这纸真能经水,以后记账可省不少事。”

“记账?”平晏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圣人典籍岂能与账册相提并论!”他突然提高声音,“就算纸能经水,也比不过竹简厚重!承载经义,要的是分量!”

“分量在字里,不在竹片上。”王昱的目光仍没离开水盆,“《论语》的‘仁’字,写在纸上和竹简上,分量难道不一样?”

漏刻的滴答声突然变得清晰,铜箭又往下沉了沉。水盆里,麻纸边缘虽微微卷曲,中间的字迹却还能辨认;竹简的竹片已错开半分,“学而时习之”的“习”字被水泡得晕开了小半。

户部尚书咂咂嘴:“这竹片胀得厉害,再泡下去怕是要散架。”

平晏的脸色沉了沉,突然转身对太祝令道:“去把太史令叫来,让他看看这离经叛道的把戏!”

“不必叫,”王昱淡淡道,“太史令若在,怕是更想知道,为何麻纸比竹简经泡。”

太祝令刚要应声,却见户部尚书正盯着麻纸出神,手指还在案上比划着什么,像是在算用麻纸记账能省多少竹简。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狠狠瞪了眼水盆里的麻纸。

漏刻的铜箭又往下滑了寸许,水面静得能听见纤维舒展的轻响。平晏抱臂的手紧了紧,指节捏得发白——他看见麻纸上的“学”字,竟比竹简上的还清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