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太傅拍案

新朝始建国三年的朝堂,弥漫着一股焦灼的气息。王莽推行的改制已进入第三个年头,币制改革如同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不断扩大。朝堂之上,势力划分已然清晰:以太傅平晏为首的守旧派,抱定“祖制不可违”的信念,对任何触动传统货币体系的变革都嗤之以鼻;而以王莽第三子王昱为代表的革新派,则力推楮币,试图以轻便的纸币取代笨重的金属货币,缓解民间交易的困境。

前几日,长安西市因楮币流通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骚动。有商户用楮币兑换粟米时,遭守旧派官吏刁难,称楮币“无金银之实,难抵物价之变”,双方争执不下,最终演变成小规模的推搡。此事传到宫中,如同一根导火索,让本就紧张的朝堂关系更添了几分火药味。

王昱站在朝堂侧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张楮币样钞。纸张的粗糙质感带着桐油的温润,上面由楚薇精心绘制的北斗星纹在光线折射下若隐若现。他穿越到这个时代已近一年,从最初对王莽弑君篡位的历史成见,到如今亲历新朝改制的艰难,心中早已百感交集。他深知,楮币的推行不仅是货币形式的革新,更是对整个社会固有观念的挑战,而平晏这类根深蒂固的守旧派,便是最难跨越的障碍。

殿外的铜钟“当”地一声敲响,辰时已至。王莽身着龙袍端坐在龙椅上,面色威严,目光扫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在了平晏身上。“众卿可有本奏?”

平晏往前一步,双手捧着一块碧绿色的玉圭,那玉圭色泽温润,边缘镶嵌着细小的朱砂,正是上个月祭天所用的礼器,象征着皇权与天意的联结。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陛下,臣有本上奏,关乎国祚兴衰!”

王莽微微颔首:“太傅请讲。”

“自陛下推行楮币以来,民间议论纷纷,”平晏的声音陡然拔高,手中的玉圭也随之举起,“此等以草木之纸充当货币之举,实乃违逆天道!古者以龟贝为货,后世虽用金属铸币,却皆有实物为凭。如今这楮币,轻飘飘一张纸,无金无银,凭何能换粟米、布帛?长此以往,百姓必生疑虑,市场必遭扰乱,国祚恐将因此断绝啊!”

王昱心中一紧,知道平晏要发难了。他正欲上前反驳,却见平晏突然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猛地扬起手臂,将手中的玉圭狠狠摔向地面!

“啪”的一声脆响,玉圭在金砖上碎裂开来,碧绿色的碎片四溅,有几片甚至溅到了王昱的靴前。案上堆放的《洪范》竹简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震得滚落一地,竹片碰撞发出“哗啦”的声响,在寂静的朝堂中格外刺耳。

“太傅!”王莽的声音带着怒意,龙椅上的身影微微前倾,“你此举何为?”

平晏跪在地上,对着王莽叩首:“陛下,臣摔碎玉圭,是想警醒陛下!玉圭乃祭天之物,象征天意,如今楮币违逆天道,正如这玉圭般,若不及时废止,国之根基必将崩塌!”

王昱盯着地上的玉圭残片,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碎片上,折射出细碎的虹光,那些虹光如同一个个嘲讽的眼睛,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却见平晏再次叩首:“臣恳请陛下废除楮币,恢复旧制,以安民心,以顺天意!”

阶下的群臣一片寂静,有人面露赞同,有人面露犹豫,还有人悄悄将目光投向王昱,似在期待他的反应。王昱的手心微微出汗,他知道,接下来的反驳不仅关乎楮币的存废,更关乎新朝改革能否继续前行。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内侍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声音颤抖:“陛下,宫外……宫外有异动!”

王莽眉头紧锁:“何事如此慌张?”

内侍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有……有百姓举着楮币聚集在宫门外,说是……说是听闻太傅要废楮币,特来请愿……可……可人群中,好像混进了些手持刀币的人,与百姓起了冲突……”

王昱心中咯噔一下,刀币是王莽改制前的货币,早已被废止,如今突然出现,还混在请愿的百姓中,绝非偶然。这背后,究竟是谁在操纵?是守旧派为了阻挠楮币推行故意煽动,还是另有势力想趁机搅乱局势?他望向平晏,却见平晏也是一脸错愕,不似作伪。

朝堂之上,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地上的玉圭碎片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而宫门外的异动,如同一张无形的网,骤然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内侍的话音刚落,王昱的心跳骤然加速,像有面小鼓在胸腔里急促地敲。宫门外的异动像根刺,扎得他后颈发紧——那些手持刀币的人,来得太巧了。平晏摔碎玉圭的脆响还在耳边萦回,碧绿色的碎片在金砖上泛着冷光,仿佛在嘲笑他方才的迟疑。

不能慌。王昱暗暗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疼让思绪清明了几分。他知道,此刻退缩便是给了守旧派可乘之机,楮币推行的心血,百姓用钞交易的实利,都会像那玉圭般碎成齑粉。呼吸间,袖中纸本典籍的粗糙边缘硌着胳膊,倒让他想起昨夜楚薇抄录《论语》时的情景,她指尖沾着的墨汁蹭在纸页上,晕出浅灰的云,却说“纸能存字,就比龟甲贴心”。

“太傅可知《论语》如何流传?”王昱往前一步,声音穿过朝堂的寂静,撞在朱漆殿柱上,弹回来时带着回响。他刻意放缓呼吸,让胸腔里的鼓点慢下来,目光扫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在平晏紧绷的脸上。

右手从袖中抽出时,卷着的纸本带起一阵风,纤维里的竹纹在晨光下根根分明。王昱将典籍展开,纸页哗啦作响,“若依太傅所言,天道只认龟甲,孔圣弟子当将《论语》刻于龟甲之上才是。可他们用竹简传经,后世更以纸抄录,难道孔圣门徒、历代儒生,皆在违逆天道?”

话音落地的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些,方才攥紧的手心沁出细汗,沾在纸页边缘,洇出小小的湿痕。那是去年楚薇用楮币纸抄的《论语》,特意选了竹纤维最密的纸,说“经得住岁月磨”,此刻倒成了最锋利的武器。

平晏的喉结动了动,花白的胡须颤得更厉害了。他往金砖上一顿拐杖,“笃”的声响沉闷得像敲在棉花上,王昱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声音里的慌——杖头的铜箍在砖上划出浅痕,比往常用力了三成。

“强词夺理!”平晏的声音有些发紧,左手下意识地往袖口拢了拢。王昱的目光恰好扫过那里,一小片墨痕藏在粗布褶皱里,边缘还带着晕开的毛边——那是昨夜批注奏折时蹭的,墨迹新鲜得像是刚染上,想来为了今早发难,老太傅熬了不少时辰。

“臣不敢强词夺理。”王昱将《论语》举得更高,纸页在风里微微颤动,“太傅日日诵读的经卷,莫非是龟甲所刻?若是用纸抄录,便该先烧了才是,免得违逆天道。”

阶下突然响起低低的嗤笑,是掌管典籍的太史令。王昱瞥见王莽的嘴角似乎动了动,龙椅上的身影重新靠回椅背,目光里的怒意淡了些,多了几分审视。

平晏的拐杖又往地上顿了顿,这次却没发出声响。他盯着王昱手中的纸本,眼里的红血丝越发清晰,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得说不出话。王昱知道,这一击戳中了要害——守旧派最看重的经义传承,恰恰成了楮币合理性的佐证。

宫门外隐约传来喧哗声,比刚才更甚了。王昱的心又提了起来,那些刀币持有者究竟是谁?平晏的错愕不像装的,难道背后另有其人?他攥着《论语》的手紧了紧,纸页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竟比金砖还要暖些。

宫门外的喧哗突然哑了半分,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王昱正蹙眉细听,却见一道朱红身影横穿过朝堂中央,朝龙椅叩首——那是女官的朝服,按新朝礼制,女子不得入朝堂议事,陈阿娇这一步,简直是踩在逆鳞上。

铜环在她裙裾上叮当作响,随着叩拜的动作撞在金砖上,脆得像要裂开。王昱的呼吸顿了顿,看见她腰间的玉带比寻常女官宽了半寸,那是陛下特赐的“议政带”,三年来从未有人敢动用。

“臣有本奏。”陈阿娇的声音不高,却像块冰投入滚油。她起身时带起一阵风,朝案前走去,朝服下摆扫过门槛的刹那,王昱突然发现她靴底沾着的泥——那是西市特有的青黑泥,混着桐油的气味,显然是从市集直接赶来的。

更诡异的是她手中的账簿。牛皮封面上印着的“市舶司”印章还带着湿意,墨迹在边角晕开细毛,分明是今早才盖的。可市舶司的账册需经三司审核,寻常官吏都难见到,她一个布庄主事,怎会持有?

“长安百二十家商户,用楮币三月,交易流水增三成。”陈阿娇将账簿往案上一放,纸页翻动的“沙沙”声里,王昱听见平晏倒吸冷气的声响。她翻到其中一页,指尖点在墨迹未干的数字上,“搬运铜钱的脚力钱省了七成,这是西市脚夫行会的联名画押。”

王昱的目光落在她攥着账册的手上,指节因用力泛白,虎口处还贴着块麻布——那是三日前在西市印制楮币时,被纸浆模具划破的,当时她笑着说“这点伤,比算错账强”。此刻那伤口显然又裂了,血丝从麻布边缘渗出来,沾在米白色的账页上,像朵突兀的花。

平晏突然拍案:“妖言惑众!女子干政已是大逆,竟敢伪造账册欺君!”他的拐杖指向陈阿娇,铜箍在光下闪着冷光,“市舶司的账册怎会在你手中?定是勾结官吏偷来的!”

陈阿娇却不看他,只从袖中抽出卷纸,哗啦抖开——那是张楮币流通图,用朱砂标着长安十二市的用钞频率,红得刺眼。“这是臣昨日在西市抄录的,”她的声音稳得像块石头,“若太傅不信,可传西市商户当堂对质。”

王昱突然想起三日前的西市。陈阿娇蹲在印制工坊的案前,帮楚薇晾晒刚印好的楮币,纸浆溅了她一裙角,浅白的花印在绯红裙裾上,像落了场雪。她当时说:“等这些纸钞能在全天下流通,我就把这裙角裱起来,当见证。”

此刻那裙角的印痕想必还在,藏在朝服底下,像个只有他懂的秘密。宫门外的喧哗又起,这次却夹杂着整齐的呼喊,隐约是“请陛下留楮币”的声浪。王昱望着陈阿娇挺直的背影,突然觉得她手中的账簿比平晏的玉圭更有分量——那些数字里藏着的,是百姓实打实的日子。

平晏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拐杖在金砖上划出凌乱的痕。王昱注意到,陈阿娇展开的流通图边缘,有处折痕格外深,像是被人反复攥过,而那位置,恰好标着西门惠所在的南市——那里正是假币最先流通的地方。

平晏的手落下时,王昱分明看见账簿上的墨迹在动。不是风刮纸页的轻颤,是“三成流水”那行字的墨痕在缓缓晕开,像有只无形的笔在纸上洇染,把“三”字的最后一横拖得老长,几乎要连成“五”。

“商贾之言不足信!”老太傅的冷笑卡在喉咙里,掀翻的账簿洒了满地,竹简撞在金砖上的脆响里,混着极轻的“沙沙”声——是陈阿娇的朝服下摆扫过地面,那些散落的账页竟顺着她的裙角往回卷,像被磁石吸着的铁屑。

王昱的瞳孔骤然收缩。新朝的账簿纸浸过黄柏水,遇潮气只会发脆,绝无可能自行卷曲。他瞥向阶下的太史令,对方捧着简牍的手也在抖,显然也看见了这诡异的一幕。

陈阿娇却像毫无所觉。竹简砸在她脚边时,她突然挺直脊背,那道被阳光勾勒出的肩线猛地绷紧,像拉满的弓弦。王昱的呼吸莫名一滞——这背影太熟悉了,肩窝处那点微微的凹陷,与他三年前在未央宫偏殿临摹的《女史箴图》摹本上,那位拒贿女官的轮廓分毫不差。可那幅摹本早已在去年的火灾里烧成了灰烬,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细节。

“陛下可查官仓。”她朝王莽叩首的动作极快,额头触地时,鬓边的玉簪发出“叮”的轻响,与香炉里沉香炸开的火星撞在一起,“近月用楮币兑粟者,比用铜钱多五成,皆是百姓自发。”

平晏的拐杖“笃笃”地敲着金砖,杖头的铜箍泛出青白的光:“你怎知是百姓自发?定是官吏逼迫!”

陈阿娇起身时,王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桐油味。不是市舶司账册的油墨香,是印制楮币时特有的生桐油味,混着她裙角沾着的纸浆气息,像从工坊直接走进了朝堂。可据他所知,陈阿娇的布庄昨日午时就歇业了,怎会沾着新鲜的纸浆?

“臣有兑粟名册。”她从袖中抽出的纸卷泛着潮意,边缘还粘着半片粟米壳,“上面有百姓按的指印,朱砂是官仓特制的,遇水不化。”

王昱的目光落在她举着名册的手腕上。那道半月形的疤痕还在——是上个月在西市帮脚夫抬钱箱时被铜锁刮的,当时他亲眼看见伤口深可见骨,此刻却浅得像道旧痕,连周围的皮肉都透着不自然的白皙。

王莽突然开口:“呈上来。”

陈阿娇捧着名册走向龙椅,裙摆扫过散落的账页,那些纸页再次诡异地卷曲,这次王昱看得真切,纸边的纤维竟在微微颤动,像活物的触须。更令人心惊的是,她走过平晏身边时,老太傅花白的胡须突然无风自动,缠上了她的裙带,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

“妖术!”平晏猛地甩开胡须,声音劈得像被撕裂的帛布,“此女定是用了妖术惑乱圣听!”

陈阿娇置若罔闻,将名册呈上龙案。就在王莽伸手去接的瞬间,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哨声,三短一长,绝非宫廷制式。陈阿娇的背影猛地一僵,肩线的弧度变了,不再是《女史箴图》里的端庄,反倒像……像他藏在枕下的那半张刀币拓片,边缘带着凌厉的锯齿。

王昱的后颈瞬间爬满寒意。那哨声是黑市交易的暗号,他在西市查假币时听见过。陈阿娇怎会对这暗号有反应?更诡异的是,她鬓边的玉簪在哨声响起时,突然渗出细密的水珠,顺着发丝滴落在金砖上,晕出的水渍竟与平晏摔碎的玉圭残片轮廓重合。

香炉里的沉香突然熄灭,殿内瞬间暗了几分。王昱看见陈阿娇转身时,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容里,藏着他从未见过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