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胶东烽火

胶东城外土场,乱民举着麻纸标语围堵县府,

“王田制违天”的墨字被风扯得猎猎响,

张猛站在土台上,

手里的木棍还沾着暗红的血渍

“都给我喊!”张猛把唾沫啐在标语上,墨字被浸得发涨,“那王昱搞的‘以丁授田’,就是明抢!姓李的豪强前天刚被收了三百亩,明天就该扒你们的皮了!”

台下有人举着锄头蹦:“俺家就两亩薄田,再收真要去吃土了!”

一个瘸腿老汉拄着拐杖往前挪,声音发颤:“可……可俺村老刘家,真分到三亩水浇地了啊……”

张猛一棍砸在老汉脚边,尘土溅了他满脸:“那是勾你们上钩的饵!等他站稳脚跟,连你这根破拐杖都要收去烧火!”他指着县府大门,木框上还贴着分田告示,已被石块砸得稀烂,“里面的小吏正偷偷往豪强家送田契呢!那些麻纸册子记的都是假账,咱们冲进去,一把火烧干净!”

乱民里有人举着火把呼应,火苗舔着麻纸标语的边角,“违天”二字的墨汁顺着破洞往下滴,在土台上积成小水洼,黑得像血。

“烧!烧了册子就不用交租了!”有人喊着往前冲,被旁边的人拽住:“真烧了,分到田的咋办?”

张猛见状,突然从怀里掏出串铜钱,往人群里一撒:“抢到册子的,再赏一贯钱!”

铜钱落地的脆响盖过了犹豫,更多人举着锄头往前涌,麻纸标语被挤得变形,“王田制”三个字被踩在脚下,沾了满是泥的脚印。

老汉望着越涌越近的人潮,突然蹲在地上哭了:“俺的地……俺刚分到的地啊……”

驿站内烛火摇曳,麻纸情报上的墨迹被风吹得发颤,王昱指尖划过“赵虎,原舞阳侯府马夫”字样,楚薇在旁擦拭佩剑,剑穗扫过纸页上的“舞阳侯私藏盐铁”

楚薇(剑穗猛地缠上纸角,声音压在风雪声里):“京畿流民被赵虎挑唆,都堵到朱雀大街了,喊着‘废五均、还盐铁’——再闹下去,禁军该动了。”

王昱(指尖点向情报上的“舞阳侯”,将纸往楚薇面前推):“赵虎不过是块投石问路的石头,扔石头的是舞阳侯。”

楚薇(剑身“当”地撞上剑鞘):“舞阳侯?他敢在天子脚下煽风?就因‘五均’断了他私贩盐铁的利?”

王昱(又推过一张情报,上面画着盐铁私藏点):“他藏的盐够长安百姓吃三年,铁够铸百副甲——新制断了他的横财,他能不急?”

楚薇(剑柄往案上一撞,震落半盏灯油):“我带百人去抄了他的私库!看他的狗腿子还敢不敢闹!”

王昱(指尖点向“流民八成是舞阳侯佃户”的批注):“抄不得。这些人里,一半是真缺盐的百姓,一半是被他逼来的佃户——硬来,倒让他们信了‘朝廷要断生路’的鬼话。”

楚薇(剑鞘扫过满地麻纸):“那咋办?眼睁睁看着他们砸市署、烧五均官的牌子?”

王昱(拾起张被灯油浸了角的情报,上面圈着“舞阳侯囤旧钱五十万贯,藏于地窖”):“你看这个——他怕新楮币通行,旧钱成废铜,这些钱,就是他挑事的本钱。”

楚薇(眼锋一锐):“你的意思是……动他的钱?”

王昱(将地窖图往她面前推):“不止动,要拉到朱雀大街上,当着流民的面烧——让他们看看,舞阳侯的钱是怎么来的,又是为了什么不让新制护着他们。”

楚薇(沉默片刻,剑穗在指间绕了两圈):“我懂了……你是想让百姓看清,谁在拿他们当枪使,谁才是真要断他们盐铁的黑手。”

王昱(烛火映着他眼底的光):“赵虎喊‘废五均’,可百姓要的不是‘废’,是平价盐、合用铁。烧了这钱,就烧了舞阳侯画的饼。”

楚薇(突然笑了,剑穗轻扫过情报):“你在南阳试点时就说过,对付豪强,得先拆了他们笼络人心的本钱——果然在长安也管用。”

王昱(指尖抚过“五均六筦”的字样):“新政难推,难在百姓看不清谁是真心护他们。烧这钱,就是给他们指条明路。”

楚薇(提剑往门口走,风雪卷着她的话进来):“我这就去搬钱——让长安百姓瞧瞧,舞阳侯的‘救命钱’,原是吸他们血的蛭子!”

王昱(望着她的背影,烛火在麻纸上投下晃动的影):“记着,烧钱时多喊几声‘新楮币可换盐铁’——让他们知道,烧了旧钱,有更好的活路。”

楚薇(在门口回头,风雪扑在她脸上):“你在南阳能让流民信新制,在长安也一样——这点,我从来没怀疑过。”

王昱(扬手示意她快走):“快去,别让赵虎的喊杀声,盖过了咱们要说的理。”

乱民围堵的街口,王昱骑马穿过攒动的人头,楚薇护在左侧,马蹄溅起的泥点打在麻纸标语上,“违天”二字被糊成黑团,像块被踩烂的脏布

“是王大人!”有个扛着锄头的汉子喊,手臂顿在半空,锄头“哐当”撞在地上。

土台上传来张猛的吼声:“别信他!他就是来骗你们放下家伙,好捆去坐牢的!”他手里的木棍往台下指,“去年在邻县,就是这招,抓了三十多个喊冤的!”

王昱猛地勒住马,缰绳在掌心绷出硬痕:“我不是来抓人的。”他翻身下马,靴子踩在泥泞里,“是来送分田册子的——谁该得多少地,上面写得明明白白。”

楚薇的刀“噌”地抽出半寸,寒光扫过前排的乱民,有人下意识往后缩。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突然往前挤,粗布褂子沾着草屑:“大人,俺叫刘二嫂,丈夫没了,带着俩娃,按制该分一顷地……可里正说俺是寡妇,只给半顷……”

王昱从袖袋摸出张麻纸,分田抄本的边角卷着毛边:“你看这上面的红印,县府大印盖在‘一顷’二字上——里正给你的半顷,是他私吞的。”

妇人接过麻纸,指尖抖得厉害,孩子的口水滴在“一顷”二字上:“这……这是真的?”

“册子在县府存着,谁也改不了。”王昱举着另一张抄本,往人群里晃,“张猛说‘王田制违天’,可你们看,违天的是藏着册子、吞着地的人,不是这制!”

张猛在土台上跳脚,挥着木棍喊:“别听他念咒!他带的人不足二十,咱们冲上去,抢了册子烧了!”

楚薇的刀完全出鞘,刀光在日头下闪得人睁不开眼:“谁敢动一步?”

前排的乱民往后仰,像被风吹的麦浪。王昱往前走了两步,离土台只剩三丈:“张猛,你主子李三在地窖藏了二十万贯五铢钱,怕新朝用楮币,才让你来闹事——这话,用不用我把册子上的账念给大家听?”

张猛的脸“唰”地白了,木棍从手里滑下去,砸在土台上发出闷响:“你……你胡说!那钱是李老爷……是李老爷正经赚的!”

“正经赚的?”王昱笑了,举着抄本往土台走,“去年大旱,他放的粮债,一斗要还三斗,逼得刘二嫂把陪嫁的银簪都当了——刘二嫂,你那簪子,是不是被他府上的管家收走的?”

妇人突然哭出声:“是!就是那个胖管家,说还不上债,就拿簪子抵!”

乱民里炸开了锅,有人喊:“俺也被李三坑过!”

张猛见状,突然掀翻土台边的木箱,铜钱滚落的脆响盖过了喧哗:“谁帮我把他拿下,这些钱分一半!”

楚薇的刀往地上一劈,尘土溅起半尺高:“要钱的,先问问我这刀答应不。”

王昱盯着滚落的铜钱,突然提高声音:“这些钱,每一文都沾着你们的汗!今天要么跟着我去县府领册子、分地,要么跟着张猛替李三当枪使——选哪条路,你们自己定。”

张猛抬脚往钱袋上踹,铜钱滚出来几枚,在泥里打了个滚:“看见没?这才是真东西!能买米、能买地,揣在怀里踏实!”他捡起枚铜钱往人群里晃,“王昱说的那楮币,薄得像层皮,风一吹就破,擦屁股都嫌糙!”

有个穿破棉袄的汉子往前凑了凑,咽了口唾沫:“李老爷真肯分这钱?”

“只要把王昱赶跑,每人分一贯!”张猛拍着钱袋,帆布被拍得“啪啪”响,“到时候你们有了钱,想买多少地买多少,用得着看他那破册子的脸色?”

王昱从人群里走出来,站在钱堆对面,相距不过五尺:“这些钱,是李三用三斗还一斗的高利贷滚出来的。”他指着最上面的麻袋,“那袋角上有个三角缺口,是去年抢赵老栓家耕牛时,被牛蹄子踩的——赵老栓,你家牛是不是被他们活活打死的?”

人群后传来拐杖捣地的声音,瘸腿老汉往前挪:“是……是俺家的牛,就因为还不上他的粮债……”

张猛的脸“唰”地白了,突然抓起根木棍往钱堆上砸,铜钱溅得满地都是:“你胡说!这钱是李老爷起早贪黑赚的!”

“赚的?”王昱弯腰捡起枚沾泥的铜钱,“去年大旱,李三开仓放粮,却要佃户用儿女抵债——西沟村的二柱,就是为了还他半斗粮,把闺女卖去了窑子!”

“你血口喷人!”张猛举着木棍就往王昱冲,“我打死你这搬弄是非的!”

楚薇的刀“噌”地出鞘,刀光横在两人中间,木棍“啪”地断成两截。张猛盯着那道寒光,手僵在半空,脚边的铜钱还在“叮叮当当”滚,像在嘲笑他的狼狈。

“他说分一贯钱,你们信吗?”王昱突然扬声,举着那枚沾泥的铜钱,“这钱上的铜锈,都是你们的汗;钱袋里的响动,都是你们的哭!”

人群里有人往后退,破棉袄汉子嘟囔:“俺……俺还是想看看册子……”

张猛见状,突然掀开个麻袋,抓出把铜钱往人群里撒:“抢啊!抢到就是自己的!”

铜钱落地的脆响里,楚薇的刀往钱堆上一劈,刀身嵌进麻袋,帆布裂开道大口子,铜钱哗哗往外涌:“谁要这沾血的钱,先问问我这刀!”

乱民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动。张猛望着满地乱滚的铜钱,突然蹲在地上,抓着头发嚎:“完了……全完了……”

土场中央,二十多袋五铢钱堆成小山,王昱举着的火把在风里晃,火苗舔着干燥的空气,乱民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有人攥着锄头的手沁出冷汗,有人悄悄松了劲

王昱把火把举得更高,火苗映在他眼里:“新朝行楮币,不是要抢你们的钱。”他的声音穿透寂静,“县府门口设了兑换处,一贯五铢钱换一贯楮币,少一文,你们砸了我的牌子。”

火把突然往下递,离钱袋只剩半尺,帆布被燎得发卷:“但这些钱——靠坑蒙拐骗来的黑心钱,留着就是祸根。”

“不要!”张猛突然挣脱楚薇的手,往钱堆扑,被楚薇一脚绊倒,脸磕在泥里,“那是李老爷的钱!你们不能烧!”

火苗“腾”地窜上麻袋,帆布瞬间蜷成黑蝴蝶,铜钱受热发出“噼啪”响,像无数细针在扎。有乱民急得跺脚:“俺存的三贯钱还在李三家!烧了俺咋办?”

王昱指着火焰边缘:“正经攒的钱,去县府登记,分文不少换。”他弯腰捡起块没烧着的铜钱,往火里一扔,“但这些沾着高利贷、逼死过人的,就得烧成灰——就像李三欠的债,一笔勾销前,先得让他疼。”

火焰越烧越旺,铜锈味混着焦糊味漫开,有铜钱被烧得炸开,溅起火星。一个戴破草帽的汉子突然喊:“俺信大人!俺去年被李三骗走两亩地,能要回来不?”

“册子上记着的,就能要回来。”王昱往火里又添了根柴,“不光你的地,西沟村被强占的果园、北坡被吞的坟地,都记着呢。”

张猛在地上打滚哭嚎:“你们会遭报应的!钱是好东西,烧不得啊!”

楚薇抬脚踩住他的背,刀鞘往钱堆上一磕:“再嚎,把你也扔进去。”

火灭时,钱袋变成黑灰,被风吹得四处飘,没烧透的铜钱缩成扭曲的疙瘩,像些丑陋的小蛇。王昱指着灰堆:“旧的恶,烧干净了。”他转身指向县府方向,那里的墙头上,新贴的分田册子在风里招展,“新的路在那儿——想领田的,跟我走;想捡灰里铜钱的,看看这些疙瘩,想想自己的下场。”

戴破草帽的汉子第一个扔下锄头:“俺跟大人去!俺不要灰里的铜渣,俺要册子上的地!”

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往前挪:“俺……俺也去换楮币,听说能买平价盐。”

张猛望着散了大半的人群,突然瘫在地上,手指抠着泥里的铜渣,哭得像个孩子:“钱没了……啥都没了……”

楚薇踢了踢他的屁股:“早告诉你,靠坑人赚的钱,烧了才干净。”

王昱最后看了眼灰堆,风卷着纸灰掠过脚边,像在说,该埋的埋了,该长的,总会长出来。他往县府走,身后跟着的脚步声越来越密,比刚才的喊杀声,踏实多了。

“烧得好!”她吼出声,嗓门比刚才张猛的喊杀还亮,震得旁边的老槐树落了几片叶,“但别以为烧了钱,这世道就干净了!”

楚薇的手立刻按在刀柄上,王昱却抬手拦住她,指尖在袖袋里攥着那份分田抄本:“你说,还有啥不干净的?”

“分田的鬼把戏!”赵娥往前跨了一大步,泥水溅在王昱的靴面上,指尖几乎戳到他鼻尖,“俺家三丁,按制该分三顷水浇地,里正却只给两顷薄田,说‘女子不算丁’——俺妹子能插秧能割麦,比你身边这护卫还壮实,她不是人?”

几个裹着头巾的妇人从树后钻出来,有人举着锄头喊:“俺们村也这样!里正把最肥的地都划给他小舅子了!”

王昱的脸沉下来,从袖袋掏出抄本:“册子上写的是三顷?”

“写的是!”赵娥突然从怀里掏出张麻纸,揉得皱巴巴的,边角卷得像麻花,“但他给俺的凭据是这个——你看这红印,是里正自己刻的萝卜章,歪歪扭扭的,县府大印的位置空着呢!”

楚薇接过麻纸,指尖捻着糙面:“这私章的纹路,跟上次截获的田契上的一模一样。”

“不止造假!”赵娥冷笑,露出两排白牙,“他还说‘王大人在长安坐着暖炕,哪管得了胶东的土规矩’——要不是今天见你敢烧李三的钱,俺们这辈子都不敢把这话往外说!”

王昱盯着那张假凭据,指节捏得发白,纸角被他按出个坑:“你叫啥名字?”

“赵娥!”她梗着脖子,“俺爹是赵老栓,去年被李三抢了耕牛的那个!”

“赵娥。”王昱一字一顿,把抄本往她面前递,“你说得对,烧了黑心钱不够,还得烧了这些藏在册子底下的猫腻。”他突然扬声,声音盖过了远处的风声,“所有觉得分田不公的,都站出来!跟赵娥去县府,把你们的委屈写在纸上——谁要是敢拦,就像刚才那些钱一样——烧成灰!”

一个瘸腿老汉拄着拐杖从树后挪出来:“俺……俺的地被里正儿子占了,能写不?”

“不光能写,还能贴在城门口!”赵娥一把夺过王昱手里的抄本,麻纸在她糙手里抖得厉害,“让全县的人都看看,哪些官是蛀虫,哪些制是给百姓撑腰的!”

楚薇突然笑了,手从刀柄上挪开:“我去拿笔墨,你们说,我来记。”

赵娥却把抄本往她怀里一塞,转身往人群里喊:“西沟村的、北坡的,都过来!今天不把里正的龌龊抖干净,谁也别想走!”

县府临时书房,烛火在案上投下晃动的光,王昱正翻着赵娥收集的冤情纸,每张都记着里正私吞田产的龌龊事,墨迹被泪水浸得发皱。突然“哐当”一声,信使撞开门,手里举着个木盒,汗湿的布巾裹着盒角,还在往下滴水

“洛阳来的!陈姑娘派快马送的!”信使扶着门框喘气,把木盒往案上一放,带起的风掀乱了案上的纸,“换了三匹马,跑了两夜一天!”

王昱放下冤情纸,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迹,伸手去解布巾。木盒打开的瞬间,一股桐油味混着墨香飘出来——里面是叠桑皮纸样,比麻纸更挺括,在烛火下泛着细密的光,还有张楮币设计图,北斗七星用特殊颜料画就,暗处看像团灰,凑到烛火前突然泛出暗银,像真的星子在闪

“陈姑娘说,这桑皮纸浸了三遍桐油,泡在水里三天都扯不破。”信使递上封信,信封边角被雨水洇得发潮,“那七星图更神,遇水才显真容,造假的仿不来——她怕胶东这边有人学里正,在田籍上动手脚。”

王昱展开信纸,字迹娟秀却带着股韧劲,像桑皮纸的纤维:“闻胶东烽火,知君必亲往。田制推行,首重信字——纸可载信,亦可靠纸立信。”末尾没写客套话,只画了个小小的北斗,星尖还点了点朱砂,像滴未落的泪

楚薇凑过来,指尖轻点纸样边缘:“这纸确实结实,比麻纸耐造,印田籍准保虫蛀不坏、水浸不烂。”

“不止耐造。”王昱的指腹摩挲着星图上的颜料,凸起的纹路像握着粒细沙,“你看这星位,每颗星的角度都算过,仿造的人稍差半分就不对——她连造假的心思都算到了。”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在烛火下柔和了些,“比我想得还周全。”

信使在旁补充:“陈姑娘还说,南阳试‘纸籍授田’时,就用这种纸写田契,百姓都说‘纸硬理更硬’,没出过半句怨言。”

王昱把纸样往怀里折,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你回去告诉她,纸收到了,人也安好——等胶东的工坊开起来,就按她的法子造这种纸,印田籍、印楮币,让天下人都知道,纸能载理,更能护理。”

烛火突然跳了跳,照得信末尾的小北斗像在眨眼。楚薇看着王昱把纸样贴身藏好,突然道:“她倒比谁都懂你——知道你现在最缺的不是兵,是能让人信服的凭据。”

王昱没接话,只把那封信又读了遍,指尖在“纸可载信”四字上停了停,仿佛能透过墨迹,摸到千里之外那双握着笔的手。

废弃粮仓的木门被赵娥一脚踹开,蛛网从梁上震落,飘在楚薇肩头,墙角堆着发霉的谷壳,散着陈腐的潮气,几只老鼠顺着墙根窜进洞

赵娥叉着腰站在门内,粗布褂子被风灌得鼓鼓的:“这地够大,前院泡树皮,后院晒纸,能装下百十号人——就是屋顶漏雨,得先补补。”

王昱踩着碎谷壳往里走,靴底碾出“沙沙”声,指着东墙:“那里拆了重砌,开三扇窗,采光足;西头垒灶台,煮树皮要用猛火,得离木料远些。”

赵娥突然弯腰捡起块谷壳,往地上一摔:“俺们流民没造过纸,粗手粗脚的,要是造坏了料咋办?”

“坏了就拆了重造。”王昱从袖袋摸出张麻纸,上面画着简易的造纸步骤,“麻纸刚造时也糙得像砂纸,试了百次才像样——你们熟树皮的软硬度,懂草木的性子,比那些只会念竹简的吏员强十倍。”他指着纸上的“记工分”三字,“造一张纸记一分,十分换一斗米,谁手脚快,谁就能多换些给娃熬粥。”

赵娥的目光突然带了刺,盯着粮仓角落的破草堆:“里正的小舅子在木器铺当差,要是他来捣乱,放把火……”

“他敢来,你就把他偷卖官木的事写在纸上。”王昱突然提高声音,谷壳被震得跳起来,“用你造的纸,写得明明白白,贴在县城的牌坊上——让百姓看看,他是咋靠着里正的势,把公家的木料往自家拉的。”

赵娥突然笑了,露出两排被谷糠磨得发黄的牙:“俺管过三十人的流民队,抢过李三的粮车,还怕管不了几个造纸的?就怕你到时候耍赖,说好的米变成糠。”

“写在纸上,盖县府大印。”王昱从怀里掏出印泥盒,往破桌上一放,“你现在就找人写契,女子也算工分,跟男人一样——这印一盖,比我在朝堂赌咒还管用。”

赵娥盯着那方红印,突然伸手握住王昱的手腕,掌心的茧子磨得他生疼:“俺信你这印——但有一样,工坊的活计得俺说了算,谁偷懒谁耍滑,俺有权赶他走,不用看你脸色。”

王昱反手握紧她的手,谷壳从指缝漏下去:“准。你是工头,你说了算。”

楚薇突然从梁上扯下片蛛网,往赵娥面前一晃:“先把这屋清干净,明天开工时,要是还有蜘蛛网,我来替你赶人。”

赵娥“嗤”地笑出声,抽回手往腰上一叉:“不用你动手——今晚俺就带流民来清理,保证明天太阳出来时,灶台上能烧起第一把火。”她突然冲门外喊,“二柱、铁蛋,都进来!看看你们以后吃饭的地!”

几个扛着锄头的汉子从门外挤进来,眼睛瞪得溜圆。赵娥指着墙角的谷壳:“把这些清出去,堆在后院当肥料——以后咱们不靠抢不靠要,靠这双手造纸换米,硬气!”

王昱望着赵娥指挥众人的背影,突然对楚薇道:“你看,这比派十个官都管用。”

楚薇的刀鞘撞了撞门框:“就怕李三的人夜里来捣乱。”

“让赵娥留几个心眼。”王昱望着正在拆窗棂的汉子们,“底层人护自己的活路,比谁都上心。”

李三躲在粮仓对面的破庙里,窗纸破了个洞,正对着赵娥带人清理的院子,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管家在旁缩着脖子,棉袍被冷汗浸得发潮

管家(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爷,张猛被捆走了,钱也烧得只剩灰,咱们……咱们还是往青州躲躲吧?”

李三(指甲往肉里又掐进半分,声音像磨过的铁锉):“躲?我在胶东盘了三十年,佃户的租子、盐铁的利钱,哪样不是我的?凭什么给王昱那毛头小子腾地方?”他盯着破洞外赵娥的身影,她正指挥人搬石头堵漏雨的屋顶,“他想靠几张破纸稳住民心?我就让他的纸变成引魂幡。”

管家(腿一软差点跪下,棉袍扫过地上的香灰):“爷……您想咋弄?”

李三(突然压低声音,唾沫星子喷在管家脸上):“去城西找‘哑头’,他手上有火油。让他带两个人,夜里摸到粮仓后院——别烧人,就烧泡着的树皮、晾着的纸浆,还有那些新做的竹帘。”他冷笑时,牙缝里塞着的肉屑掉出来,“让王昱知道,胶东的土,还是我说了算。”

管家(脸白得像纸,手抓着香案腿):“要是……要是被王昱的人抓住……”

“抓住了就往流民身上推!”李三突然抬手,一巴掌扇在管家脸上,香灰被震得飞起,“就说那些没分到田的流民恨王昱偏心,才放的火——到时候民怨一炸,看王莽还信不信他这‘能臣’!”

远处传来赵娥的吆喝:“那堆树皮多撒把石灰,防生虫!”声音脆得像刀子,割得李三的脸一阵抽搐。

李三(眼神阴得能滴出水,往破庙外啐了口):“让哑头手脚麻利点,趁他们忙着收拾屋子,没防备。”

管家刚要挪步,李三又喊住他,指甲上的血珠滴在香灰里:“还有,把张猛的婆娘孩子绑了,送封信给王昱——想要人,就把吞我的三百亩地吐出来,再把烧钱的账也算清!”

管家(嘴唇哆嗦着):“这……这要是把王昱逼急了……”

“逼急了才好。”李三从怀里掏出个玉佩,往地上一摔,碎成两半,“他越急,越容易出错——到时候我再让御史参他一本‘苛待百姓,逼反良民’,保管他掉脑袋!”

破洞外,赵娥正指挥人往灶里添柴,炊烟袅袅升起,像根白柱子。李三盯着那烟,突然笑了,笑声像破锣:“烧吧,先让你们乐呵两天……”

县府油灯如豆,王昱正核对着赵娥报来的流民名册,笔尖在“赵二柱”“李寡妇”等名字旁打勾,楚薇在旁磨新铸的短刀,刀光在油灯下晃,映着桑皮纸上的北斗七星图,星尖仿佛都淬了冷

王昱(笔尖顿在“三十人”字样上):“赵娥说,今晚就能住满工坊,都是没地的苦人,明天天不亮就泡树皮。”

楚薇(刀刃在青石上磨出“沙沙”声,火星溅到名册上):“李三吃了这么大亏,肯定要反扑——我带两队人守工坊?”

王昱(抬头,指尖点向名册角落的批注:“张猛家眷现居城南破院”):“不用守。你带些人去盯着李三家,他要动,八成是冲张猛的家眷来——我已让人把张猛‘挪’到工坊柴房,故意漏了风声。”

楚薇(刀光猛地一收,刀鞘撞在案腿上):“你是说,他会来抢人?”

“抢人是假,想搅乱工坊是真。”王昱将桑皮纸星图往她面前推,“他以为烧了纸料、绑了人质,就能让流民怕他——却不知流民最恨的,就是拿家人要挟的畜生。”

楚薇(指尖抚过刀背的纹路):“我懂了,你是想让他的阴招,变成百姓眼里的罪证。”

王昱(指尖敲了敲星图上的“天权星”):“等造出第一批纸,就把李三放高利贷、抢耕牛的事印出来,贴在城门口——用这北斗图做记号,谁也仿不来。”

楚薇(将刀往腰上一挎,刀鞘扫过地上的油灯影):“我这就去布置,保证他一动,就被捆得像端午的粽子。”

“记住,要抓活的。”王昱突然起身,油灯被带得一晃,“让他亲眼看着,自己费尽心机想烧的纸,最后会印着他的罪状,贴满胶东的每块牌坊。”

楚薇刚走到门口,又回头,刀光映着她的眼:“工坊那边,要不要留个心眼?”

“赵娥比你我都上心。”王昱望着窗外,远处的工坊方向亮起火把,连成串,像条要腾起的火龙,“她刚让人捎信,说在后院挖了地窖,藏着新做的竹帘——百姓护自己的活路,比谁都拼命。”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照亮了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勾。更夫的梆子声从街上传来,“梆梆”两下,已是二更天。

王昱将星图折好,塞进怀里:“这北斗,今晚怕是要照着不少人睡不着觉了。”

楚薇的笑声从门外飘进来,混着夜风:“睡不着的,该是李三——他的死期,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