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子母相权论

王昱把赵二那片粟米袋残片往砚台边一压,粗麻布的纹路里还卡着几粒泥渣。他指尖在《国语》竹简上叩着,竹片“笃笃”响,像在数百姓被坑的次数。“百姓认的不是名号。”他对着灯影喃喃,唾沫星子溅在竹简“货币”二字上。

抬手抓狼毫时,腕间那块泥渍(帮老妪捡粟米蹭的)“啪嗒”掉在纸上,晕出个灰黑墨点。王昱盯着墨点忽然咧嘴笑了,蘸了蘸浓墨,把那点圈成个圆:“就以小泉为底。”笔尖在纸上拖出“子母相权”四字,捺脚甩得太急,墨汁溅到案角那片虫蛀换算表上,正好糊住个破洞。

“官吏敢再强换,就得治罪!”他猛地拍了下案,砚台里的墨汁晃出来,顺着桌缝往下滴,在虫蛀表上洇出串黑珠。窗外巡夜的梆子“咚”地炸响,灯芯吓得跳了跳,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在跟那些苛政较劲。

王昱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把虫蛀表往奏折草稿旁推了推。表上“民间实兑”的数字被墨点盖了几个,倒像百姓被捂住的嘴。他又蘸了笔,在“子母相权”下补:“大小钱兑换,得按实数来。”笔尖划破纸页,露出底下的麻筋,倒比官文的绫子衬得字更有力气。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油灯晃悠,竹简被掀得“哗哗”响,像在帮他数算那些被强换的血汗钱。王昱按住纸角,忽然想起赵二跪在泥里拢粟米的样子,笔尖一顿,在“治罪”旁又添了个“重”字。

墨汁在纸上慢慢干了,腕间的泥渍却越蹭越亮。他对着灯举起草稿,“子母相权”四个字在光里透出来,底下虫蛀表的破洞正好成了字的影子——原来百姓早用血泪,在纸上写过一遍真相。

王昱捏着《国语》孤本的书脊,泛黄的纸页“哗啦”滑过指尖。他翻到《周语》那卷,指腹在“母权子而行”六个字上磨来磨去,墨痕被蹭得发亮。“古已有之。”他对着烛火念叨,唾沫星子溅在纸页的褶皱里,像给这千年的字浇了点活气。

案头摊着税卡的记要,他抓起狼毫,笔尖在“振救民”三字旁狠狠戳了戳,“沙沙”声刺得烛火都晃了晃。“洛阳小吏强索大泉,民以小泉为弃。”他边写边咬牙,笔尖戳透了纸,在下面的虫蛀表上扎出个新洞。

烛泪“啪嗒”掉在“振救民”上,蜡油慢慢晕开,像层透明的膜,把这三个字裹得透不过气。王昱盯着那层膜,突然低骂:“这乱象早该治了!”他手劲没控住,狼毫的笔锋被戳劈了,几根散乱的毛粘在墨团里,倒像那些被苛政薅秃了的百姓。

他把税卡记要往孤本旁推了推,记要上“赵二粟米被扣”的字样,正好对着孤本“民皆得焉”四个字。“得让这钱,真能当钱用。”王昱从钱袋里摸出枚小泉直一,“咚”地掷进砚台,墨汁溅起来,在记要上洇出个青黑的圆,倒比官印更像个凭证。

笔尖在纸上拖得太急,抄到“民患轻”时,墨线突然断了——狼毫劈得更厉害了。王昱往笔杆上啐了口唾沫,重新蘸墨,这次写得又重又慢,每个字都像往纸上砸石头:“今之小泉,犹古之轻币,凭啥就不算数?”

残烛的光忽明忽暗,把孤本上的字照得忽深忽浅。王昱忽然抓起孤本往记要上拍,书页抖落的灰尘在烛火里飞,像无数双百姓的眼睛。“连古人都懂的理,偏今人装糊涂!”他的指关节捏得发白,捏着小泉直一的掌心,沁出了汗。

远处更夫敲了三响,王昱还在对着那行“母权子而行”发愣。笔尖悬在纸上,一滴浓墨坠下来,正好落在小泉直一的方孔里,像给这枚钱,盖了个沉甸甸的印。

王昱的狼毫在纸上走得飞快,“大泉五十当小泉五十”几个字刚落定,笔尖突然顿住。他望着窗棂漏进来的晨光,眼前晃出赵二被踩碎的粟米,金黄的颗粒混在泥里,像被碾碎的日子。

“官吏强换者,以侵民论罪。”他猛地补了句,笔尖戳得纸页发颤,墨痕晕开,把“罪”字的捺脚染得格外深。案头的换算表与奏折并排躺着,“民间实兑”的数字在晨光里慢慢浮出来,竟与刚写下的条文渐渐重合,像两双手终于握在了一起。

他放下笔,对着光举了举奏折,纸页上的褶皱被晨光熨得服服帖帖。卷奏折时,手指用劲太猛,“嘶啦”一声,纸边扯出道裂纹,从“侵民”二字旁斜斜划下去,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王昱“嘘”地屏住气,拇指赶紧按住裂纹,指腹来回摩挲。纸纤维在指尖簌簌发响,他盯着那道缝,心提到了嗓子眼——这可是百姓的指望,绝不能破。晨光落在他手背上,把汗珠子照得发亮,倒像给那道裂纹镶了圈金边。

“得小心些。”他对着奏折喃喃,另一只手轻轻把卷好的纸往紧里收。腕间的泥渍蹭在封皮上,印出个浅痕,像给奏折盖了个百姓的印。窗外的麻雀“扑棱”落在枝头,他吓了一跳,手一抖,刚卷好的奏折松了半截,裂纹又要扩大。

王昱赶紧用掌心压住,指节捏得发白。案头的换算表被风掀得动了动,表上的虫洞正好对着奏折的裂纹,像在说:百姓早被撕过无数次了。他深吸口气,从笔筒里抽出根细竹篾,小心翼翼塞进裂纹,借着晨光一点点抚平。

纸页终于服帖了,他把奏折卷得紧实,用麻绳捆了三圈。封皮上的泥痕被勒得更清,倒比官印更显郑重。王昱把奏折往怀里揣时,摸到里面的虫蛀残片,硬邦邦的边角硌着肋骨,像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内侍捧着奏匣的手攥得死紧,指节把漆木匣勒出五道白痕。“这匣子里装的哪是奏折?是洛阳百姓的骨头渣子!”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鞋尖碾过青石缝,草屑被踩成绿泥,粘在鞋底“啪嗒”响。

奏匣铜锁突然“哐当”撞上玉带,他猛缩手,里面纸页“哗啦”炸开。“像是赵二被踩碎的粟米在哭……”他咬着牙嘟囔,另一只手赶紧按住匣盖,指腹在“奏”字烙印上蹭得发烫。

刚过币制司牌坊,就见三个小吏蹲在台阶上分赃。穿绿袍的正往袖袋里塞大泉,钱串子露在外面“叮当”晃,被他狠狠往怀里按:“昨儿那个卖炭的,哭着求我都没用……”话没说完,眼尖的戴幞头的突然蹦起来。

“谁?!”戴幞头的脖颈子咔嗒响,脸唰地褪成纸色,“是弹劾我们的?不能啊!”他手里的私钱“哗啦啦”撒了满地,有枚滚到内侍脚边,被狠狠碾住,钱边的牙印陷进鞋纹里。

另两个小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往门后钻时撞在一块儿。穿绿袍的慌得扯掉了腰带,袍角勾住铜范堆,“哗啦”带倒一片,“大泉五十”的范子砸在地上,字口的绿锈溅了他一脸。“这铁模子……榨干多少人了!”内侍咬着牙骂,脚底下加快了步子。

“早该有人管管了!”他低吼着把奏匣往玉带里塞得更紧,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纸页在匣子里疯撞,几乎要顶开盖子。鞋跟磕在青石上“噔噔噔”乱响,惊得檐下麻雀“呼啦啦”炸飞,鸟粪“啪”地砸在币制司匾额上,正溅在“制”字那一点上。

门后传来撞翻案几的脆响,内侍眼角余光扫到门缝里闪过的手——正往梁上塞钱袋,袋角露的“小泉直一”,和赵二那袋一个样。“定是在藏账本!”他袍角扫过栏杆,带起一串灰尘,脚步更快了,像后头有恶鬼追。

身后门轴“吱呀”惨叫,内侍脊梁骨猛地发寒。“想跟过来?”他把奏匣往怀里死按,铜锁硌得肋骨生疼,“老子今儿就是拼了命,也得把这折子递上去!”

晨光被乌云遮了半刻,宫道的影子缠上他的脚踝。内侍踩着自己扭曲的影子狂奔,嘴里碎碎念:“绝不能被抢回去!这世道……该给百姓个说法了!”

王莽的手指在奏折堆里扒拉,金戒指刮过竹简发出刺耳的响。“变更币制”四个字刚露出来,他眉峰猛地拧成疙瘩,指节把纸页戳得发皱:“又来添乱!”

胳膊一甩,奏折“啪”地砸在铜范堆上,正压着“大布黄千”的范子。纸角盖住字口,像给这吃人钱范蒙了层遮羞布。

侍臣赶紧垂首,袍角扫过地砖“沙沙”响:“王昱在洛阳,为小泉跟税吏吵翻了天。”

“哦?”王莽挑眉,指尖在铜范上“笃笃”敲,绿锈被刮下一层,“这小子敢碰硬?”他突然抓起奏折往远处推,没成想带倒了砚台,墨汁“哗啦”泼在铜范上,黑汁顺着“大布黄千”的纹路往下淌,像在给这钱范画血书。

“废物!”王莽抬脚踹翻旁边的笔架,毛笔“噼里啪啦”砸了侍臣一身,“币制改了多少次?再折腾,百姓还认不认朝廷的钱!”

侍臣膝头一软跪在地上,额头抵着砖缝:“听说……税吏强换钱,洛阳百姓把粟米都哭湿了。”

“哭?”王莽抓起沾墨的铜范,绿锈混着墨汁蹭在龙袍上,“朕铸钱是让他们活命,不是让他们跟官差较劲!”他把铜范狠狠拍在龙案上,范子边缘磕出个豁口,“王昱算哪根葱?敢管朝廷的事!”

“三公子在洛阳,还帮百姓捡过带泥的粟米……”侍臣声音发颤,偷偷抬眼瞅着王莽的脸色。

王莽突然笑了,笑声撞在梁柱上嗡嗡响。他抓起那本沾墨的奏折,手指在“小泉直一”几个字上碾:“这小子,倒会收买人心。”墨汁被碾成黑团,糊住了半个“泉”字。

“陛下要治他的罪?”侍臣的指甲掐进掌心。

“治罪?”王莽把奏折往案中央一摔,震得铜范都跳了跳,“让他折腾去!真能把税吏治服帖,朕倒要看看他有多大能耐!”他扯过块锦帕擦手,墨渍在白帕上晕成鬼画符,“传朕的话,让洛阳把税卡的事报上来——别净捡好听的说!”

侍臣刚要应声,王莽又踹了铜范一脚:“告诉王昱,搞不定就滚回来!朕的天下,容不得半吊子折腾!”铜范“哐当”撞在龙椅扶手上,绿锈簌簌往下掉,倒像这天下的根基,被震得发颤。

王莽蹲在书架前翻找,金戒指刮过香樟木“吱呀”响。“那本讲货币的孤本呢?”他手扒开积灰的书简堆,陈年的尘絮呛得他直咳嗽,“早该翻出来看看!”

指尖突然触到个硬壳函套,“哗啦”抽出来,《国语》孤本的封皮带着香樟味散开。他抖掉书上的灰,指腹在“母权子”三字上使劲蹭,墨迹被磨得发亮:“这三个字……眼熟!”

侍臣缩在香樟木书架后,眼瞅着陛下突然把奏折按在孤本上比对,膝盖忍不住打颤:“陛下,这……这可是前朝孤本,能信?”

“闭嘴!”王莽头也没抬,朱笔在“古已有之”旁狠狠画圈,墨汁透纸,在孤本上洇出个红印,“王昱那小子没骗朕!”他突然把笔一摔,“啪”地拍在案上,震得堆在旁边的书简“哗啦啦”塌下来,竹简砸在地上“噼啪”响,溅起的灰迷了侍臣的眼。

“早该查这孤本!”王莽抓起孤本往奏折上拍,书页撞得“砰砰”响,“先前那帮人只知道改币制,谁管过老祖宗怎么说!”他指腹戳着“母权子而行”,字缝里的尘被戳得飞起来。

侍臣从书简堆里扒出头,惊得嗓门发劈:“陛下真要听那小吏的?他不过是……”

“不过什么?”王莽猛地回头,龙袍扫过案角,带倒的砚台“哐当”砸在地上,墨汁溅了侍臣一裤腿,“他说的理,老祖宗早写在书上了!你们这群废物,只会盯着钱眼钻!”

他又翻到孤本里“民皆得焉”那页,突然笑出声,笑声撞在书架上,震得香樟木渣簌簌掉:“原来早有规矩!大小钱就得按实数换,不然百姓能答应?”

侍臣赶紧爬起来抹脸上的灰,膝盖在地上磨出两道白痕:“那……税吏强换的事……”

“查!”王莽把孤本往案中央一竖,朱笔指着“振救民”三字,“按这上面说的查!谁再敢克扣百姓,别怪朕不念旧情!”他抓起竹简往书架上砸,“哐当”一声,香樟木书架晃了晃,漏出后面侍臣更惊讶的脸。

书简还在地上乱滚,有片竹简正好落在“母权子”三个字上,像给这千年的理,压了个沉甸甸的印。王莽盯着那字,突然踹了脚书堆:“传朕的话,让王昱把洛阳的兑换法子,赶紧报上来!”

侍臣慌忙应着,手忙脚乱去捡书简,指缝被竹茬扎出血也顾不上擦。香樟味混着墨汁味涌过来,王莽摸着孤本上的字,突然觉得这陈年的书,倒比新铸的铜钱还沉——沉得能压得住那些歪门邪道。

王莽捏着朱笔的指节泛白,笔杆被攥得“咯吱”响。笔尖的红珠在“严禁强换”四字上悬了悬,突然猛地往下戳——“嗤啦!”纸页被戳出个窟窿,朱红顺着破洞往下淌,在案上积成小血洼。

“前日还说百姓不懂规矩!”他低吼着蘸朱砂,狼毫吸饱了红墨,在奏折上拖出“依其议”三字,捺脚甩得太狠,笔锋“啪”地劈了,红墨溅到案角铜盘里,“叮咚”声像滴血,惊得侍臣猛地缩肩。

王莽把半截笔杆往嘴里送,牙关“咔嚓”咬碎残留的朱砂,舌尖卷过嘴角的红,眼神狠戾得像要吃人。“着司市官刻石为记!”他突然将笔杆往案上一摔,砚台被撞得“哐当”翻倒,朱砂泼了满案,在“严禁强换”上漫开,像被血浸透。

侍臣膝盖一软跪下去,袍角沾了朱砂,吓得连滚带爬往后缩:“陛、陛下,刻石的话……恐、恐惹税吏不满……”

“不满?”王莽抓起奏折往他脸上甩,红批在侍臣额角印出个血印,“谁不满就让他来见朕!这朱砂正好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又抓起支新笔,笔尖在“刻石”二字旁疯狂戳刺,纸页被戳得千疮百孔,透出底下的麻纹。

“这小子,把变通藏在古里!”他突然笑出声,笑声里裹着狠劲,朱笔往“依其议”旁画圈,红墨透纸粘在指腹,被他狠狠往案上碾,血似的红印子越拓越大。

烛火突然“噼啪”爆响,把王莽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头猛兽。他把笔往笔山上一插,笔杆晃了晃折断,半截笔尖弹起来,擦过侍臣的耳朵钉在柱上,红墨顺着木缝往下爬,像道没止住的血。

案上的朱砂汪成了片红池,映着王莽扭曲的笑。他踩着满地狼藉起身,龙袍扫过奏折,带起的风卷着朱砂味,呛得侍臣直咳嗽——这道令,是用狠劲钉进了这世道的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