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商贩的粟米

赵二的钱袋在肩上颠得厉害,袋角磨出的破洞里,“小泉直一”像漏沙似的往下掉。他把袋子往税卡案上一掼,铜钱“哗啦”散成小山:“官爷,你点点,够缴市税了。”

小吏正用牙咬着“大泉五十”验成色,眼皮都没抬,抬脚就往钱堆上踹。“当啷”几声脆响,几十枚铜钱滚进泥里,沾了层黄灰。“谁要这碎钱?”他唾沫星子喷在赵二脸上,“市税只收‘大泉五十’,拿这些破烂来糊弄?”

赵二“嗷”一嗓子扑过去护钱,指节在案角磕得生疼:“你敢踢我的钱!”他手忙脚乱往怀里拢铜钱,指尖被磨得发亮的钱边割开道口子,血珠滴在青黑色的“小泉直一”上,像给钱打了个红戳。

“踢了又怎样?”小吏伸手就往赵二胸口推,“穷酸样!连缴税的规矩都不懂?”赵二被推得踉跄后退,后腰撞在车辕上,疼得龇牙咧嘴,却死死把钱搂在怀里。

周围摆摊的商贩早围了过来,有人小声议论:“又是这样,小泉明明是官钱……”话没说完就被小吏瞪回去。“看什么看?”他叉着腰转圈,“谁再多嘴,连他的货一起扣!”

赵二突然直起身,攥着带血的铜钱往前凑:“这是王上铸的钱!你凭啥不收?”他声音发颤,却梗着脖子不肯退,怀里的铜钱硌得肋骨生疼,倒比小吏的推搡更让人踏实。

小吏被他顶得后退半步,突然抬脚碾地上的铜钱:“我就不收!有本事告官去!”铜钱在他靴底发出细碎的呻吟,赵二眼睛红了,扑上去想掰他的脚,却被小吏反手揪住衣领。

“反了你了!”小吏的唾沫喷在赵二脸上,“今儿不拿大泉来,你的粟米车就别想走!”

人群里有人“啧啧”咋舌,赵二听着耳热,攥钱的手越收越紧,血顺着指缝往钱堆里渗——这些钱,是他走了三个村才收到的,怎么就成了“破烂”?日头正毒,晒得税卡的石狮子都在冒汗,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像被这世道冻透了骨头。

小吏朝旁边的役卒挤了挤眼,下巴往粟米车一扬:“他不交合规矩的钱,把米扣下!”

赵二一听,魂都飞了,扑过去抱住车辕:“那是我娃的救命粮!”役卒可不管这些,俩人架着车把就往税卡院里拖。车轮子“咕噜”碾过地上的铜钱,带起的泥点子溅了赵二一脸。

“咚”的一声闷响,车帮撞在税卡门槛上,麻袋“哗啦”裂了道大口子,金黄的粟米像瀑布似的往下淌,落在泥地里滚成小泥球,车辙印里瞬间积了薄薄一层。

赵二“嗷”一嗓子扑在地上,手忙脚乱往怀里拢粟米。指甲缝里扎进泥块,混着刚才被铜钱割破的血,把米染成了红褐相间的疙瘩。“我去借大泉,别扣米……”他跪着往前挪,拽住一个役卒的裤腿,“通融通融,我娃等着这米熬粥啊!”

役卒抬脚就踹,没踹着人,踹在地上的粟米堆里,溅起一片泥星子。“松手!”他骂骂咧咧地拽裤腿,“再拦连你一起锁了,关到牢里喝西北风去!”

赵二死死攥着那截裤腿,指节都发白了:“我娃三天没沾米星子了!”他往地上一趴,干脆用身子挡住车轮,“要扣米,就从我的身子上轧过去!”

周围的人都围了上来,卖盐的老李想上前劝,被旁边人拉住:“别管,官差的性子烈着呢。”张婶急得直拍大腿:“作孽啊,这米多金贵!”

另一个役卒不耐烦了,拎着赵二的后领就往上提:“给脸不要脸是吧?”赵二被拽得脚不沾地,可手还死死扒着车帮,指甲抠进木头缝里,带出好几道木刺。

“米要是被你们扣下,我娃就得饿死!”赵二的嗓子喊得发哑,眼泪混着泥水流进嘴里,涩得他直哆嗦。他突然往役卒胳膊上咬了一口,趁人松手的功夫,又扑回粟米堆里,把沾着泥的米往怀里塞。

小吏在旁边抱臂冷笑:“折腾吧,折腾到天黑也没用。”地上的粟米被踩得越来越碎,赵二怀里的米却越抱越紧,哪怕只有几十粒,也像是攥着娃的小命。

人群里不知谁叹了句:“这税卡比阎王殿还狠……”话音刚落就赶紧缩了脖子——役卒正瞪着眼扫过来,谁也不敢再多嘴,只能看着赵二在泥地里滚得像个泥猴,跟粟米、跟官差、跟这吃人的规矩死磕。

“让让,让让!”王昱拨开攒动的人头,胳膊肘撞开几个看热闹的,鞋底子碾过地上的粟米粒,“咯吱”响。

他一眼就瞅见泥地里的赵二,正用脏得发亮的袖口擦粟米上的泥,擦一下掉三粒,心疼得直咧嘴。“咋了?”王昱的鞋尖轻轻拨开混泥的粟米,金黄的颗粒从泥里滚出来,在日头下闪了闪。

小吏一听这声,腰杆瞬间挺得笔直,俩手往腰上一叉,唾沫星子横飞:“三公子来得巧!这刁民想用‘小泉直一’充税银,我说不收,他就撒泼耍赖!”

赵二刚要张嘴辩解,被小吏狠狠瞪了回去。

王昱没看小吏,目光扫过地上的铜钱堆,青黑的“小泉直一”混在泥里,像被埋的星星。“《金布律》哪条说不收小泉?”他脚尖又拨了拨粟米,这次用了点劲,溅起的泥点子落在小吏的官靴上。

小吏胸脯拍得“咚咚”响,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向来这么办!洛阳税卡就没收过这碎钱!”他往前凑了凑,想拿官威压人,却被王昱冷冷一瞥逼得退了半步。

“向来就对?”王昱往前挪了半步,影子罩住小吏,嘴角勾着冷笑,“律法是你家定的?”

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三公子说得对!小泉也是钱!”紧接着,“就是”“凭啥不收”的起哄声浪起来,像潮水似的拍过来。

小吏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人群吼:“吵什么吵!都想挨板子?”可声音被起哄声吞了一半,显得有气无力。

王昱弯腰捡起枚“小泉直一”,用指腹蹭掉泥,钱边的“直一”二字磨得快看不清了。“律法写的‘子母相权’,大小钱都能使,你当我没读过《金布律》?”

“我……我这是按官署规矩办!”小吏往后缩了缩,脚碾着地上的粟米,想把那点理碾进泥里。

赵二突然“噗通”跪在王昱脚边,刚要磕头,被王昱一把架住。“起来说。”王昱的手劲不小,拽得赵二踉跄站起,“他没收你的钱?”

“收……不收!”赵二的牙打颤,指着小吏,“他非说要‘大泉五十’,还扣我的米……”

“三公子别听他胡咧咧!”小吏急得跳脚,“是他拿碎钱糊弄在先!”

人群里又炸了锅:“明明是官差刁难人!”“三公子可得给咱做主啊!”起哄声裹着日头的热气涌过来,小吏的脸由红转白,捏着拳头的手哆哆嗦嗦——他没料到,这三公子居然真敢护着个商贩。

王昱没再理小吏,只是把手里的“小泉直一”往案上一放,“当啷”一声脆响,盖过了所有嘈杂。

小吏脖子梗得像块硬木头,俩眼瞪得溜圆:“向来只收大泉!这是官署规矩!”他往后退了半步,脚后跟磕在案腿上,差点栽个趔趄。

王昱手腕一翻,从袖中抽出卷竹简,“啪”地拍在案上,震得铜钱“叮叮当当”跳起来。“睁开眼看看!”他指着竹简上的字,声音像磨过的刀,“律上写着‘子母相权’,小泉与大泉五比一兑换,你敢说官署规矩比律法还大?”

竹简上的字在日头下黑得发亮,“子母相权”四个大字像四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小吏。

小吏的目光在竹简上扫来扫去,眼珠子乱转,喉结上下滚了三滚,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我没学过这条……”手不自觉摸向腰间——那里别着片换算竹简,是前儿个赵五塞给他的,此刻却像块烙铁,怎么也不敢掏出来。

王昱抓起竹简,往案上“笃笃”戳了两下,木屑簌簌往下掉:“念!给我念这条律!”竹简尖指着小吏的鼻子,带起的风扫得他脸发紧。

小吏脸憋成了紫茄子,嘴皮子哆嗦半天,才挤出句:“我……我不认字……”话音刚落,周围“哄”地爆发出笑声,像炸了锅的豆子。

“当官的不认字?”“连律法都不会念,还好意思拦人!”起哄声里夹着笑骂,小吏的头越垂越低,差点埋进胸口。

王昱冷笑一声,拿起竹简凑到小吏眼前:“不认字也敢当差?”他一字一顿地念,声音洪亮得能传到街对面,“‘小泉直一与大泉五十,五枚当一枚用,不得拒收’——听见没有?”

小吏的手在腰间的换算竹简上捏来捏去,指节都发白了,偏就是没胆子掏出来。“我……我只听上头的……”他声音发虚,脚底下悄悄往人群后挪。

“上头让你抗律?”王昱往前一步,竹简尖几乎戳到小吏脸上,“今天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围观的人笑得更欢了,有人喊:“连字都不认,赶紧回家抱孩子去吧!”“三公子,别跟他废话,掀了这税卡!”哄笑声浪裹着日头的热气,把小吏裹得像个粽子。

小吏急得直跺脚,突然蹦起来喊:“我……我这就去报平大人!”他转身想溜,却被王昱用竹简拦住去路。

“报谁也没用。”王昱把竹简横在案上,压住那些跳腾的铜钱,“今儿这税,就得按律收。”

阳光照在竹简上,“子母相权”四个字的影子投在小吏脚上,像给钉了副无形的镣铐。他瞅着地上的影子,突然腿一软,差点跪在案前——围观的哄笑声里,他那身官服,竟比赵二的破麻袋还寒碜。

王昱弯腰从钱堆里抓了把“小泉直一”,青黑的铜钱在他掌心晃得“叮当”响。“五枚换一枚大泉,现在就换。”他手一松,铜钱落回案上,溅起的泥星子落在税银堆上。

小吏往后缩了缩,后背抵着税卡的柱子,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我……我没那么多钱找……”

“没就从这儿扣。”王昱的指尖点在案上的税银堆上,白花花的银子被戳得晃了晃,“声音冷得像冰,“少废话。”

“税银动不得!”小吏突然蹦起来,俩手张开护住银堆,跟老母鸡护崽似的,“这是要缴给官署的,动了要掉脑袋!”

王昱眼睛一瞪,额角青筋跳了跳:“动不得也得动!”他往前迈了半步,影子罩住整个案台,“律法大还是税银大?”

旁边握银的役卒手一抖,差点把银子撒了。他刚想把银锭往怀里揣,王昱反手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啪”的一声脆响,役卒“嗷”地叫了声,手像触电似的缩回去,银锭“咚”地砸在案上。

“谁也别想藏。”王昱抓起那锭银子,掂量了掂量,“够抵了。”

小吏扑过来想抢,被王昱侧身躲开,他一头撞在案角上,疼得直咧嘴。“三公子三思啊!”他抱着王昱的胳膊哭喊,“动了税银,平大人饶不了咱们!”

“有我在,轮不到他说话。”王昱甩开他的手,小吏踉跄着后退,差点撞翻身后的算盘,珠子滚落一地,“噼里啪啦”响得人心慌。

围观的人看得直咋舌,有人喊:“三公子真敢干!”“早该治治这伙子官差了!”起哄声里,赵二攥着铜钱的手沁出了汗,指缝里的血珠滴在钱上,红得刺眼。

王昱把银锭往赵二面前一递:“拿着,去换大泉。”

赵二愣了愣,刚要接,被小吏死死按住手腕:“不能要!这是官银!”他脸憋得通红,指甲掐进赵二肉里,“你敢接就是同谋!”

“松手!”王昱抬脚踹在小吏膝盖上,小吏“哎哟”一声跪了下去,按住赵二的手松了松。

赵二赶紧抓过银锭,指尖烫得像捏了块火炭。

役卒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动。王昱瞪了他们一眼:“还愣着?等着我给你们算?”

小吏跪在地上,看着赵二拿着银锭去换钱,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案上的税银堆缺了个角,像被啃过的骨头,在日头下白得晃眼——那点白,竟比王昱手里的竹简还冷,冻得他浑身发僵。

人群里有人悄悄说:“这回,官差栽了……”话音刚落,就被更响的叫好声盖了过去。王昱把竹简往案上一放,压住跳腾的铜钱,目光扫过瑟缩的小吏和役卒,突然觉得这税卡的日头,好像比刚才毒了不少。

役卒们拎着麻袋往车上搬,动作笨手笨脚的。赵二蹲在车旁,手里攥着半截麻绳,正往麻袋的破口上缠,针脚歪歪扭扭,却勒得死紧。

“谢……谢谢三公子……”他头埋得低,声音哽在喉咙里,像被粟米堵住。突然“噗通”一声跪下去,膝盖砸在地上的铜钱堆里,发出沉闷的响。

王昱伸手就把他拽起来,赵二踉跄着站稳,眼里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往麻袋上掉。“起来,你的米该上车了。”王昱的手还按在他胳膊上,能感觉到他浑身都在抖。

赵二抹了把脸,泪混着泥糊了一脸,他瞅着被搬上车的麻袋,喉结滚了滚:“真能……真能给我?”哭腔里带着不敢信,手想去碰麻袋,又怯生生缩回来。

“少废话,装车!”王昱拍了把他肩膀,力道不轻,震得赵二一个激灵。

这时,一个役卒搬着麻袋故意往车帮上撞,“咚”的一声,麻袋摔在车板上,几粒粟米从缝补的破口漏出来。王昱眼一瞪,声音冷得像冰:“没长眼?”

役卒手一抖,赶紧把麻袋摆好,头垂得快碰到胸口。周围人“嘘”声一片,有人骂:“狗改不了吃屎!”

赵二慌忙爬上车,把漏出来的粟米一粒粒捡起来,指甲抠进车板的缝里,生怕再出岔子。他摸着麻袋上的新补丁,麻线被指腹蹭得发亮,心里像揣了团火,烧得鼻子发酸。

“三公子,这……这真是我的了?”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比蚊子哼还轻。

王昱没答话,指着剩下的麻袋对役卒说:“都搬利索点,掉一粒米,扣你们工钱。”役卒们不敢怠慢,手忙脚乱地搬,再不敢耍花样。

围观的人凑得更近了,张婶踮着脚喊:“赵二,快数数,别少了!”赵二忙不迭点头,数着麻袋的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像一串金元宝。

车装满时,粟米堆得冒了尖,风一吹,金黄的浪头晃得人眼晕。赵二跳下车,又要磕头,被王昱一把拉住。“赶紧走,别耽误了卖米。”

赵二攥着缰绳的手直抖,粟米车轱辘“咕噜噜”转起来,他回头看了又看,见王昱还站在税卡前,突然对着车喊:“我娃有米吃了!”声音亮得能穿透人群。

人群里爆发出叫好声,有人往车抛了把菜:“赵二,给娃加个菜!”赵二咧着嘴笑,眼泪却又下来了,滴在车辕上,混着刚才的血痕,像开了朵红黄色的花。

王昱看着粟米车走远,粟米晃成的浪头越来越小,突然觉得日头好像没那么毒了。地上的铜钱堆还在,青黑的“小泉直一”在阳光下闪着光,倒比案上的税银更让人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