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织室废料

李三捧着麻纸冲进工坊时,王昱正对着废料堆皱眉。纸页在他掌心“啪”地断成两半,短纤维像碎草般簌簌掉落。

“公子您看!”李三声音发急,“粗料里的短纤维太多,一折就断,抄经的博士都来抱怨了。”他指着墙角的废料堆,“更糟的是,织室给的好料这月比上月少了四成。”

王昱捡起片脆纸,指尖一捻就碎成粉。“前几次的料虽粗,却没这么脆。”他目光扫过废料堆里混杂的麻秆碎屑,“定是织室把好料截下来了。”

“那怎么办?”李三急得直搓手,“太学催着要新抄的《礼记》,总不能用这种一碰就碎的纸。”

“去织室看看。”王昱拍掉手上的纸灰,语气笃定,“他们定有好料藏着,故意卡咱们。”

两人赶到织室,正撞见织室令在廊下晒玉佩。那玉在日头下泛着油光,被摩挲得滑溜溜的,一看就值不少钱。

“三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织室令慢悠悠收起玉佩,指尖还在衣襟上蹭着,像是嫌玉上的油脂沾了灰。

“开门见山吧,”王昱懒得寒暄,“近日送来的麻料太差,我要看看你们的废料库。”

织室令脸上的笑僵了僵,摩挲着腰间玉佩道:“三公子说笑了,官用废料需层层报备,下官这就去拿文书……只是流程繁琐,怕是要耽误些时日。”

李三忍不住道:“前几次不都直接领了?”

“此一时彼一时嘛。”织室令眼瞟着王昱,话里有话,“如今查得严,下官也是身不由己——总不能让下官为这点废料,落个‘擅动官物’的罪名吧?”他特意挺了挺腰,让腰间的玉佩晃得更明显些。

王昱盯着那玉佩,忽然笑了:“织室令这玉不错,水头足,定花了不少心思养。”

织室令眉梢微动:“不过是祖上留下的旧物,不值一提。”

“养玉得用心,”王昱话锋一转,将断纸递过去,“造纸也得用好料。你看这纸,脆得像枯叶,传经都嫌误事——织室令总不至于看着咱们用这种废料,砸了修复典籍的差事吧?”

织室令瞥了眼断纸,又摸了摸玉佩,半晌才道:“三公子的意思是……”

“我要见你们的废料库管事。”王昱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若真是流程问题,我亲自去报备;若是有人故意克扣,织室令该不会护着吧?”

织室令的手指在玉佩上顿了顿,皮笑肉不笑地说:“三公子言重了,下官这就带您去。只是……库房杂乱,怕是要委屈三公子了。”他转身时,玉佩在阳光下闪了闪,与王昱手中那片灰扑扑的脆纸形成刺目的对比。

李三跟在后面,低声对王昱道:“他这是明摆着要好处呢。”

王昱没应声,只捏紧了那片断纸。纤维的粗糙刮着指尖,像在提醒他——连原料都要受这般刁难,往后的路怕是更难走。

织室令引着王昱往废料库走,织机“哐当哐当”的声响震得人耳膜发颤。他指着堆在墙角的麻料,脸上堆着笑:“废料都在这儿,三公子尽管看,都是按规矩留存的。”

王昱的目光扫过那些乱糟糟的麻料,纤维短得像被啃过的草。他脚步没停,反而往库房深处走——那里堆着几捆破旧麻布,看着比外面的整齐些。

“三公子,那边都是些没用的破布……”织室令想拦,语气有些发虚。

王昱没理他,目光落在麻布堆后的竹筐上。筐口被一块破布盖着,却遮不住露出的边角料,裁剪得整整齐齐,纤维长而韧,正是造纸的好料。

“那竹筐里是什么?”他声音不高,却让织机声都仿佛顿了顿。

麻布堆后突然传来响动,一个穿粗布裙的妇人慌忙扑过去,想用身子挡住竹筐。王昱认出她是织工赵二娘,上次收麻时见过。

“没、没什么……”赵二娘脸色惨白,手在筐沿乱抓,反倒把破布掀掉了。筐里的优质废料露出来,还散着淡淡的皂角香。

旁边一个戴帽商贩见状,悄悄往门后溜,被李三一把揪住后领:“想跑?”

“误会,都是误会!”商贩挣扎着,“我就是来收点破布……”

“收破布需要带秤?”李三晃了晃从他腰间搜出的小秤,铁盘上还沾着麻纤维,“这秤看着挺新啊。”

赵二娘“噗通”跪下,膝头砸在青砖上的闷响混在织机声里,格外刺耳。“三公子饶命!”她磕着头,“小的只是想换点钱给孩子治病,他生了痘疹,郎中说要不少钱……”

织室令立刻换上厉色:“大胆刁妇!竟敢私藏官用废料,还敢勾结商贩!”他转向王昱,“三公子,这事得按规矩办,否则下官没法管底下人!”

王昱没看他,只盯着赵二娘:“这些料,织室收多少钱?”

“十、十斤换半斗米……”赵二娘哽咽着,“商贩说,这些料织成抹布,能换两斗米,还能给孩子抓药……”

“放肆!”织室令喝断她,“官用废料岂容你私自买卖?来人……”

“等等。”王昱抬手止住他,目光从竹筐里的优质废料移到织室令脸上,对方眼神闪烁,下意识往门口瞟,像是怕什么人听见。

李三把商贩推到跟前:“公子,这小子包里还有账本,记着收了多少料,换了多少钱。”

商贩脸都白了,抖着嗓子:“三公子,小的也是受雇于人,真不知道这是官料……”

织机还在“哐当”作响,却盖不住赵二娘压抑的哭声,和织室令那口没喘匀的粗气。王昱蹲下身,看着竹筐里的废料——每一缕纤维都透着被精心挑选过的痕迹,比送进工坊的好太多。

“赵二娘,”他开口时,织机声仿佛都低了些,“这些料,你们攒了多久?”

赵二娘抬起泪脸,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攒了半个月……都是织好的布裁下来的边角,本以为没人要……”

织室令在旁急道:“三公子别听她胡说!按律……”

“律条也讲情理。”王昱打断他,站起身时,目光在竹筐与织室令之间转了圈,“只是,情理不能越了规矩。”他踢了踢竹筐,“这些料,暂且扣下。”

赵二娘身子一软,差点晕过去。李三赶紧扶住她,对王昱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别太严。

王昱没理会,只对织室令道:“看来,织室的废料管理,确实得好好查查。”他瞥了眼还在挣扎的商贩,“这人与账本,也一并留下吧。”

织室令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僵在原地。

织室令见王昱扣下废料,立刻挺直腰杆,指着赵二娘厉喝:“按律当杖责三十,废料没收入官!来人,把这刁妇拖下去!”

两个役卒应声上前,刚要拽赵二娘,王昱忽然开口:“慢着。”他俯身扶起赵二娘,目光落在她磨破的袖口上,“官收这些废料,给多少补偿?”

赵二娘还在发抖,闻言嗫嚅道:“十斤……十斤换半斗米。”她偷瞄商贩,声音更低了,“商贩说,同样十斤,他给两斗米,还能预支些药钱。”

“简直是胡说八道!”织室令猛地拍响腰间的“清正”腰牌,铜饰碰撞声在织机轰鸣中格外刺耳,“官定价目岂能由你信口雌黄?定是这商贩蛊惑你!”

商贩被李三按得死死的,闻言急了:“大人可别血口喷人!谁不知道织室收料压价?这些料织成抹布,一转手就是三倍利,你们织室令的表兄周掌柜,每月都来收好几筐呢!”

织室令脸色骤变,手忙脚乱去捂商贩的嘴:“一派胡言!拿下这个造谣惑众的东西!”

“让他说。”王昱按住织室令的手腕,对方的手烫得像着了火,“周掌柜?是西市那个卖布帛的周记?”

商贩得了话头,脖子一梗:“就是他!每次来都跟织室令在后院嘀咕半天,拉走的废料比这筐里的还好!他说……”

“住口!”织室令的声音劈了叉,腰间“清正”腰牌随着他的动作乱晃,与他涨红的脸形成刺目的对照,“你再敢污蔑上官,定要你尝尝烙铁的滋味!”

王昱松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织室令这么激动做什么?莫非商贩说的是真的?”

“三公子明鉴!”织室令慌忙躬身,腰牌撞在衣襟上叮当作响,“下官一心为公,绝无徇私!定是这刁民与商贩勾结,想污蔑下官!”

赵二娘忽然抬头:“周掌柜确实常来,每次都给织室令送些上好的绸缎……”

“你闭嘴!”织室令的声音都在发颤,眼神慌乱地扫过四周,仿佛怕被人听见。

王昱拿起一捆废料,纤维柔韧,明显是精心挑选过的。“这么好的料,只给半斗米,难怪织工要私下交易。”他转向商贩,“周掌柜收去的料,也是这个价?”

商贩梗着脖子:“他给的比我还高!说是织室令特批的‘二等料’,其实跟官用的一等料没差!”

织室令的手死死攥着“清正”腰牌,指节泛白,像是要把那两个字抠下来。“三公子,这些都是无凭无据的胡话!下官恳请……”

“有没有凭据,查一查便知。”王昱打断他,将废料扔回筐里,“周掌柜的铺子,还有你后院的账册,总能找出些痕迹。”

织室令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腰间的“清正”腰牌在织机震动中轻轻摇晃,像在无声地嘲笑着他此刻的狼狈。

李三踹了商贩一脚:“还敢隐瞒什么?都给公子说清楚!”

商贩刚要开口,织室令突然道:“三公子!此事……此事下官愿意彻查!只是家丑不可外扬,还请三公子给下官一个机会……”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先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王昱看着他腰间晃动的“清正”腰牌,淡淡道:“机会不是给你的,是给这些废料的——它们本该用来造纸,不是让某些人中饱私囊的。”

织室令的头垂得更低了,“清正”二字在他身后的光影里,显得格外讽刺。

织室令还在擦冷汗,王昱忽然转向赵二娘,将一叠麻纸放在她面前。纸上抄着《蚕桑要术》,字迹清晰,还画着缫丝的步骤图。

“我有个主意。”王昱指着麻纸,“你每月交十斤废料,我就送你一卷这个。上面有新的缫丝法,能省三成皂角,还能让丝更韧——比换两斗米有用多了。”

赵二娘盯着麻纸,手指怯生生地碰了碰:“这纸……哪有竹简结实?万一烂了,法子不就没了?”她家里藏着半卷竹简《农桑记》,虽笨重却能传几代。

“你试试。”王昱拿起水壶,倒了点水在纸角。水珠在纸面滚了滚,竟没晕开。“用黄檗汁浸过,防虫蛀,还耐水。”

“官物换私用,简直荒唐!”织室令猛地跳起来,腰间“清正”腰牌叮当作响,“三公子是想毁了下官前程?若被御史知道,定要参我们‘擅用典籍谋私利’!”

“这不是谋私利。”王昱将麻纸推到织室令面前,“织工学会新法子,织室产量能提高,难道不是公事?”他指着图上的蒸煮火候,“就这一步,能让你们每月多织十匹布。”

织室令的目光在图上粘了片刻,又梗着脖子:“规矩就是规矩!典籍只能由博士掌管,怎能给织工?”

“规矩是让人活得更好,不是让人守着旧法饿肚子。”王昱看向赵二娘,“你愿意换吗?”

赵二娘咬着唇,看看病孩子的药渣还在墙角堆着,又看看麻纸上的“省力”二字,狠狠点头:“愿意!只要能让孩子好起来,小的愿意!”

“你敢!”织室令呵斥,却被王昱打断:“织室令若不放心,可将交换记在公账上,写明‘以废料换技术典籍,提升织效’——陛下看了,只会夸你会办事。”

这话戳中了织室令的痒处,他眼珠转了转,语气软了些:“可……可博士们能同意?”

“博士们正愁典籍传不出去。”王昱拿起麻纸本晃了晃,“让织工学得会、用得上,才是真的传经。”

赵二娘突然想起什么:“小的还能多交五斤料,能换《织经》吗?里面有提花的法子……”

“当然能。”王昱爽快应下,“料越多,换的典籍越全。”

织室令看着两人一来一往,急得直搓手,却想不出反驳的话。地上的废料与案上的麻纸本明明不相干,此刻摆在一起,竟像是天生该成对——粗糙的纤维里藏着增产的希望,轻薄的纸页上写着变富的法子。

“这事……”织室令的声音越来越小,“得试一个月,若真有效……”

“若有效,就推广。”王昱替他说完,将麻纸本塞进赵二娘手里,“明天开始,让李三来收料。”

赵二娘紧紧抱着麻纸,指腹在“蚕桑”二字上反复摩挲,像是捧着块暖玉。织室令望着那纸,忽然觉得腰间的“清正”腰牌,比这麻纸沉多了。

王昱展开麻纸本时,织机“哐当”声似乎都轻了些。赵二娘捧着纸的手还在抖,周围的织工们却已围拢过来,脑袋挤成一团,连梭子掉在地上都没人捡。

“都来看这蒸煮火候。”王昱翻到缫丝图,指尖点着图上的沸水纹路,“这里画的‘蟹眼泡’,比老把式说的‘三分沸’清楚十倍——竹简刻得出这么细的泡泡吗?”

老织工张叔拄着拐杖,凑近了眯眼瞅。他做了四十年织工,总说“火候只可意会”,此刻却盯着图上的波纹直咂嘴:“这画得……跟我今早煮的茧子一模一样!”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面,突然惊讶道,“这纸竟比棉布还韧,捏成团都不散!”

旁边的小织工抢着说:“张叔您看字!墨一点都不晕,比竹简上的漆字清楚多了!”

王昱拿起水壶,又往纸角倒了点水。水珠在“蚕茧”二字上滚过,字迹依旧分明。“黄檗汁浸过,别说水溅,就是潮天也不怕发霉——比竹简耐存多了。”

张叔突然夺过纸本,翻得“沙沙”响。他手指在“剥茧”步骤图上顿住:“这里说‘先捻后剥’,咱们一直是‘先剥后捻’……难怪我总剥不净茧衣!”

织工们顿时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起来:

“我就说最近丝总断,原来是捻反了!”

“这纸要是能给我家小子抄本《织诀》,他也能学手艺了!”

“比听先生讲经清楚十倍,先生说‘柔如绕指’,哪有这图看得明白!”

赵二娘突然拽住王昱的衣袖,眼里闪着光:“三公子,这纸能抄提花技法吗?我娘传的‘万字纹’总织不匀,要是有图……”她猛地意识到失言,慌忙松手,“小的多交五斤料,不,十斤!”

张叔也帮腔:“提花最难的是‘走线’,竹简记不清颜色,这纸要是能染色标出来……”他没说完,却急得直搓手。

王昱看着织工们把麻纸本传得飞快,指尖划过纸面的轻响混在织机声里,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有个年轻织工突然指着图上的丝线:“你们看这线的走向,跟我机上的麻线一模一样!”

众人顺势看去,麻纸本上画的丝线弯度,竟与织机上正穿梭的麻线重合了似的。张叔突然一拍大腿:“这哪是纸?这是把咱们的手艺都写到纸上了!”

“想要?”王昱拿回纸本,扬了扬,“往后每月交够料,《织经》《缫丝要诀》都给你们抄——保证比先生讲的还细。”

织工们的欢呼差点掀了屋顶,连最木讷的染匠都笑着说:“我要换本《染法》,省得总记混靛蓝配比!”

织室令站在廊下,看着织工们围着麻纸本打转,有人甚至对着图比画起剥茧手势。他摸了摸腰间的“清正”腰牌,突然觉得——这些粗糙的织工与轻薄的纸本凑在一起,竟比刻板的规矩顺眼多了。

王昱将纸本递给赵二娘:“先拿回去看,有不懂的,明天收料时问我。”

赵二娘双手接过,像是捧着稀世珍宝。织机声重新响起来,却比刚才明快了许多,仿佛连麻线都知道,好日子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