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原料危机

官差将麻料卸在工坊门口,李三清点时突然骂出声:“怎么只剩这些?比上次少了三成!”

官差扔下张字条,语气带着幸灾乐祸:“太傅说‘节俭用度’,往后每月都按这个数送。”

李三捡起字条,看都没看就撕了,随手摔了抄纸竹帘:“分明是故意刁难!这要耽误多少活计!”

王昱从工坊里出来,见状皱眉:“慌什么。”

“公子您看!”李三指着麻料堆,“这点料够造几摞纸?博士们还等着抄经呢!”

张阿翠蹲在麻料旁翻了翻,忽然道:“百姓家有不少破麻衣、烂麻绳,都是麻做的,咱们去收怎么样?”

“收?”李三愣了,“花钱收废料?”

“不用花钱。”王昱盯着麻料堆,“以纸换麻——一斤废麻换三张纸,百姓肯定愿意。”

张阿翠眼睛一亮:“对!农户开春要写地契、记农时,正缺纸用!”

三日后,工坊门口支起个木桌,李三吆喝着:“破麻衣、烂麻绳换纸嘞!三张纸换一斤!”

起初没人信,有个老农拄着锄头,盯着桌上的麻纸:“这纸能写账?别是一蹭就破的玩意儿。”

王昱拿起纸,取来笔墨:“老丈要写什么?我给您试试。”

老农报出几亩地的田界,王昱当即写下地契,末尾还画了个简单的田垄图。“您看,字迹清楚,还不怕水浸。”

老农接过纸,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纸面,又蘸了点唾沫蹭了蹭,字迹竟没模糊。“真结实!”他突然转身就跑,“俺家有半筐烂麻绳,这就去拿!”

不一会儿,老农扛着麻绳来,换了三十张纸,捧着地契笑得满脸褶子:“这下不用怕地契被雨泡烂了!”

消息传开,百姓们涌来换纸,有拿破麻鞋的,有抱烂麻袋的,工坊门口排起长队。

李三一边称重一边笑:“公子,这比官送的麻料还好!都是陈年旧麻,纤维更韧!”

张阿翠忙着记账,笔尖在麻纸上飞快滑动:“赵家村的王二说要换五十张,给他儿子抄《论语》!”

王昱看着热闹的人群,忽然对老农道:“老丈,这纸不仅能写地契,还能记节气——我给您抄份春耕时序怎么样?”

老农大喜:“那敢情好!去年记在竹简上,背着沉死了!”

正说着,平晏派的属官又来了,见状冷笑:“三公子真是越发出息了,竟和泥腿子做买卖。”

王昱头也没抬:“让百姓用上纸,总比让麻料烂在库房里强。”

属官看着百姓们手里的麻纸,又看看换回去的麻料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甩袖走了。

李三凑过来:“公子,这法子比等官料强多了!咱们还能趁机多造些粗纸,给农户记农活用。”

王昱望着老农捧着麻纸地契离去的背影,那粗糙的手掌护着纸面,像捧着什么宝贝。他忽然笑道:“这纸啊,原就该在田里、在市集里活着。”

夕阳把工坊门口的人影拉得很长,换麻纸的吆喝声混着笑声,在炊烟里飘出老远。

王莽的銮驾刚停在工坊门口,太祝令就抢先一步跟上去,压低声音凑到帝王耳边:“陛下,这工坊邪气得很,老臣昨夜听闻,麻纸揭起来时的‘沙沙’声,是经义在哭啊。”

话音刚落,工坊里传来清脆的响声——李三正将晾干的麻纸从竹帘上揭下来,“沙沙”声轻快利落,像春蚕啃食桑叶。

王莽脚步未停,淡淡瞥了太祝令一眼:“依你说,经义是哭,还是笑?”

太祝令噎了下,慌忙改口:“自然是哭!哭自己被装在这不正经的载体里。”

王昱早已迎出来,躬身行礼:“陛下驾临,工坊蓬荜生辉。”

“不必多礼,”王莽摆摆手,“朕来看看你的麻纸本,是不是真如流言说的那般不堪。”

“陛下一看便知。”王昱引着他走到抄经区,郑玄等博士正低头抄写,毛笔划过麻纸的“唰唰”声此起彼伏。

太祝令又想插话,王昱抢先道:“陛下,刚造好一批桑皮麻纸,请您摸摸这质感。”他递过一张纸,纤维细腻却带着韧劲。

王莽指尖抚过纸面,目光落在抄经案上:“这纸……”

“这纸有韧性,”王昱接过话头,语气诚恳,“正如陛下推行的新政,看似轻便,实则能承万民生计的压力。”

太祝令在旁冷笑:“巧言令色!不过是些薄纸,哪配与新政相提并论。”

正说着,郑玄抄完一页《诗经》,躬身呈上:“陛下,此乃麻纸抄录的《小雅》。”

王莽接过麻纸本,翻开“民亦劳止,汔可小康”的章节。墨色均匀,字迹清朗,比竹简上的字更显舒展。他指尖在“民”字上轻轻停留,忽然道:“比竹简看着顺眼,字也清楚。”

郑玄愣了愣,随即躬身:“陛下所言极是,这纸吸墨匀,抄起来比竹简省力多了。”

太祝令急了,指着李三刚揭起的纸:“陛下听这声音!‘沙沙’的,多凄厉!定是经义不安!”

李三恰好听见,举着刚揭的纸道:“这是好事啊!纸干得透才会有这声,说明纤维结实!”他特意多揭了几张,“沙沙”声连成一片,倒像轻快的乐曲。

王莽看着那些雪白的麻纸,又看了看案上堆着的竹简,忽然问:“抄同样一卷《诗经》,麻纸比竹简省多少功夫?”

王昱答:“省一半不止,且搬运时一人能携十卷,竹简最多两卷。”

“嗯。”王莽点点头,将麻纸本递给太祝令,“你觉得,这经义是在哭吗?”

太祝令捧着麻纸本,手指触到“民亦劳止”的字迹,那纸面光滑却不滑手,比他案头的竹简更趁手。可他怎肯认错,硬着头皮道:“臣……臣愚钝,只知祖宗之法不可变。”

“祖宗没见过这纸。”王莽拿回麻纸本,翻到“哀我征夫,朝夕不暇”,“你看这字,比朕案头那卷虫蛀的竹简清楚百倍——让经义看得清楚,传得久远,才是敬祖宗。”

郑玄突然道:“陛下,臣等发现,麻纸抄经不易错行,比竹简少了许多误抄。”

王莽看向王昱:“看来你这工坊,不光破了流言,还真做出了实绩。”

王昱躬身:“皆赖陛下支持。”

太祝令站在一旁,脸红得像被蒸汽熏过,想再说些什么,却见王莽正专注看着麻纸本,指尖在“民”字上反复摩挲,只好讪讪闭了嘴。

李三趁机捧来新造的黄檗纸:“陛下,这是防虫蛀的纸,抄农书最合适!”

王莽接过看了看,忽然对王昱道:“把这些纸送些到农官那里,让他们抄录耕作新法——民亦劳止,朕要让他们劳有所得。”

王昱心中一动,躬身应下。太祝令听着“民”字不离口,再看看那麻纸本上的诗句,终于明白自己的流言,早已被帝王看得分明。

王昱刚踏进典籍室,就见李三抱着摞书册往架上塞,《九章算术》的竹简竟插进了《梓人传》的麻纸本中间,活像串错了绳的珠子。

“糊涂东西!”他正要斥责,指尖已触到竹简,却突然顿住。《九章算术》讲丈量算学,《梓人传》说工匠技艺,两本混在一起,倒像是在说“做工得懂算账”。

李三吓得手一抖,书册差点散落:“公子恕罪,小的看都是讲‘术’的……”

“讲‘术’的,原该放一起。”王昱拿起两本书,忽然笑了,“算术要算账,工匠要懂术,本就该互相照着看。”

张阿翠抱着新抄的农书进来,见此情景道:“上次给赵家村抄的《农桑要术》,字太小,老农们说费眼。”她指着麻纸,“抄给百姓的字得大些,间距也得宽点。”

王昱猛地一拍案:“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他转身对李三,“去把新造的纸拿来——要最厚的那种。”

李三不明所以,还是抱来纸。王昱拿起笔,在厚纸上写了个斗大的“农”字,又在薄纸上写了个蝇头小楷,并排放在案上。

“厚纸大字给百姓,认起来省力;薄纸小字给博士,方便携带。”他指着两纸,“就像《九章算术》给账房先生看要详算,给工匠看要简明——传播东西,得看给谁传。”

张阿翠眼睛一亮:“那给孩童启蒙的,是不是该用带画的纸?”

“正是这个理!”王昱越想越通透,“因材施教,因需制纸,原是一回事。”

正说着,平晏的属官摇着扇子进来,一眼瞥见案上两纸:“三公子好大的胆子,经书竟敢弄出两种模样?”

“经书内容不变,模样为何不能变?”王昱将两纸推到他面前,“给博士看的要惜墨如金,给百姓看的要一目了然,难道不是对经义的敬重?”

属官拿起厚纸大字的样本,嗤笑:“粗鄙!简直把经书当成了市井招贴!”

“市井招贴能让百姓看懂‘不违农时’,”王昱语气平静,“总比锁在博士案头,让经义烂成虫蛀竹简强。”

李三突然道:“小的上次听市吏说,推行五均制时,百姓看不懂条文,官吏念得口干舌燥也没用——要是用这大字纸抄了贴出去……”

“你倒机灵。”王昱赞许点头,“不光经书,新政条文也该分两种:细字本存档,大字本贴市。”

属官被堵得哑口无言,翻了翻混放的典籍,又想挑错:“这些书乱堆一气,成何体统!”

“不乱。”王昱将《考工记》也抽出来,放在《九章算术》旁,“做工、算数、治木,本就是一串珠子,换种穿法更合用。”他指着案上两种麻纸,“您看这纸,厚的承得住百姓的目光,薄的载得动博士的思索,就像一本打开的说明书——告诉咱们,好东西得让人能用、会用才行。”

张阿翠已在厚纸上画起农具简笔画,配着大字注解:“这样老农一看就懂,不用再求人讲解。”

属官看着眼前的景象,典籍堆里透着种说不出的条理,两种麻纸并置案上,倒比整齐码放时更显深意。他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甩甩袖子走了。

王昱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对李三道:“把所有典籍都重新归置——按‘给谁用’来分,不按‘属哪类’来分。”

李三响亮地应了声,搬书时不小心撞掉本《氾胜之书》,正好落在《梓人传》上。王昱捡起一看,农书与工匠书叠在一起,竟像是在说“种田也得懂造农具”,忍不住笑了——原来杂乱里藏着的,往往是最朴素的道理。

更夫梆子敲过三更,王昱将竹简《盐铁论》与麻纸《五均诏令》并置案上,指尖点着“民不加赋而国用饶”。

“桑弘羊这话,倒像为五均制写的注脚。”他对着空室低语,红笔在麻纸上圈出字句,又往竹简上画弧线,“可惜当年没人懂。”

油灯爆个灯花,红笔抖落墨滴,正晕在“贵在变通”的“变”字上。他非但不擦,反而笑了:“这才是活的字,死抠笔画反倒失了神韵。”

窗外忽有响动,像有人蹭过窗纸。王昱手一顿,侧脸映在烛火里,声音依旧平静:“想看就进来,躲着算什么?”

黑影在窗纸一闪而过。

王昱揭起批注纸,红黑字迹在纸上撞出火光。他翻开《易经》,将纸夹进“穷则变”篇:“藏这儿最安全——要找,先得读懂‘变’字。”

窗外没了动静,只有风声。他卷好竹简,瞥见竹片上的刻痕,那是发现均输法与五均制共通时的记号。“桑弘羊当年被骂与民争利,”他对着空卷道,“如今推五均制,非议怕是少不了。”

吹灯时特意留了盏小油灯在《易经》旁。他走到窗边猛推窗,夜风灌进来:“光明正大看,藏着掖着反倒落了下乘。”

院中空无一人,老槐树影在地上扭曲。

风灭了小油灯,他关窗时,月光漏下照亮《易经》一角——夹批注纸的地方微微鼓起。

“这不是结束,是开始。”王昱摸着书脊低语,“红黑碰撞,总有见光那天。”他指尖在鼓起处顿了顿,“守好这颗种子就成。”

室内彻底暗下来,只剩他平稳的呼吸声,与窗外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在夜色里较着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