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典籍修复令

王莽将一捆竹简狠狠掷在案上,竹片“哗啦”散开,露出虫蛀的窟窿,像无数只空洞的眼睛。

“这就是你们守的经?”他指着最大的那片残简,上面“帝曰”二字已被虫蛀得只剩半拉,“秘库的《尚书》,就被你们守成了这副模样?”

平晏出列,袍角扫过散落的竹片:“陛下息怒,典籍年久虫蛀难免,当用玉版金简重抄,方能彰显庄重。”

“玉版金简?”王莽冷笑一声,捡起片残简掂了掂,“孔子当年删《诗》《书》,用的是竹简而非甲骨,难道他不知甲骨更耐久?”他将残简掷回平晏脚边,“圣人重的是经义,不是装经义的盒子!”

平晏脸色铁青,却强撑着反驳:“可麻纸轻薄,配不上秘库典籍的分量!”

“分量在字里,不在载体上。”王莽转向王昱,声音陡然严厉,“王昱!”

王昱出列躬身:“臣在。”

“朕命你主持典籍修复令,”王莽一字一顿,“将秘库虫蛀霉变的典籍,尽数抄录为麻纸本。”他特意加重语气,“织室的废料,你可全权调动——朕要的是能传下去的经义,不是一堆会烂的竹片!”

王昱心头一震,躬身更深:“臣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平晏急了,往前半步:“陛下三思!麻纸乃市井之物,用它抄录秘库典籍,是对先圣的亵渎!”

“亵渎?”王莽拿起案上的麻纸卷,展开“七月流火”的字句,“这上面的字,比你脚边的残简清楚百倍,哪点亵渎了?”他盯着平晏,“你守的究竟是经义,还是那堆会生虫的竹片?”

平晏被问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太祝令想上前附和,见王莽目光如炬,终究没敢挪动脚步。

王莽将麻纸卷递给王昱:“三个月,朕要看到第一批麻纸本《尚书》。”

“臣定当竭力。”王昱接过麻纸卷,指尖触到纸面的纤维,与方才那片虫蛀残简的粗糙形成鲜明对比。

“退下吧。”王莽挥挥手,目光重新落回散落的竹片上,像是在估量这些旧物的最后价值。

平晏躬身告退,经过王昱身边时,狠狠瞪了他一眼,眼神里的怨愤几乎要溢出来。王昱却没在意,捧着麻纸卷站在原地,看着王莽弯腰捡起一片相对完整的残简,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那动作里,有惋惜,更有决绝。

殿内的漏刻滴答作响,像是在为旧时代倒计时。

废弃染坊的木门吱呀作响,王昱推开时,一股淡淡的桑皮浆味混着褪色的染料气息扑面而来。

“三公子选这里?”太祝令捂着鼻子后退半步,朝地上的靛蓝污渍皱眉头,“染坊历来是处理秽物的地方,晦气,配不上抄录典籍。”

王昱弯腰拾起块桑树皮,纤维在指尖柔韧地卷曲。“能造纸的地方就是吉地。”他看向身后的李三,“你觉得如何?”

李三早绕着院子转了圈,指着后院的水井和墙外的桑林:“这里好!井水质软,离桑林不足半里,取桑皮纤维方便,比官营作坊省三成脚力。”

“桑皮?”太祝令冷笑,“抄典籍用桑皮纸?怕是要被天下儒生笑掉大牙。”

“笑什么?”王昱掂着桑树皮,“《诗经》里‘隰有苌楚’,桑皮本就是民生之物,用来传经有何不妥?”

墙根下突然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平晏派来的属官不知何时跟了来,正用靴尖踢着染坊残留的染料结块:“三公子就不怕染坊的染料污了经义?回头造出的纸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印子,倒像是给圣人典籍打了补丁。”

李三当即反驳:“这些染料早干透了,刷净了就行!再说……”

“再说,”王昱打断他,目光落在属官腰间的玉佩上,那玉上的沁色比染料更斑驳,“玉有沁色仍是玉,纸带些天然纹理,难道就不是纸了?”

属官噎了下,悻悻别过脸。

太祝令还在坚持:“官营作坊有现成的蒸料灶,何必用这破地方?”

“官营作坊的工匠只知守旧法。”王昱指着墙角堆着的旧竹帘,“这些染布用的竹帘,稍改改就能抄纸,省得再造新的——太祝令总说要节俭,这点倒忘了?”

李三突然指着屋檐下的晾晒架:“公子您看,这架子改改就能晾纸,比搭新的省不少功夫!”

王昱点头,转身对众人道:“就这里了。”

“三公子三思!”太祝令急了,“用染坊造纸,传出去成何体统?”

“传出去的该是造出的纸有多好,”王昱迈步往灶房走,“不是作坊有多体面。”他瞥了眼墙上残留的赭石染料痕迹,忽然驻足,“这些染料倒能试试给纸染色,省得日后再找颜料。”

李三眼睛一亮:“对!黄色纸抄《易经》,红色纸抄《礼记》,既好看又好区分!”

属官在旁嗤笑:“三公子真是把废物利用到了家,连染坊的剩料都不放过。”

“废物?”王昱回头,阳光恰好落在他手中的桑树皮上,“在革新者眼里,从没有废物,只有放错地方的材料。”

太祝令还想说什么,却见王昱已和李三蹲在灶前比划改造方案,两人头凑着头,全然没把他和属官放在眼里。

染坊院坝里挤满了工匠,王昱坐在临时搭起的木案后,面前摆着各色造纸工具。

老工匠赵五捋着胡须上前,将一叠麻纸拍在案上:“三公子请看,老汉做了三十年纸,这纸匀得能当窗纸,抄经绝无问题。”

王昱拿起纸捻了捻,抬头问:“试过桑皮造纸吗?”

赵五一愣:“桑皮太粗,哪比得上麻绒细?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用麻就够了。”

“老祖宗没见过楮树皮。”王昱放下纸,目光扫过人群,“还有谁要试?”

人群里挤出个瘦小身影,是张阿翠,她攥着个布包,手微微发抖:“小女子……想试试。”

赵五嗤笑:“毛丫头凑什么热闹?造经纸是男人的事!”

张阿翠没理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张泛着浅黄的纸:“这是楮皮做的,比麻纸细,适合抄《易经》的小字。”

王昱拿起纸,对着光看,纸面竟有层淡淡的桑树叶纹路。“这水印是怎么回事?”

“抄纸时垫了片桑叶,”张阿翠脸微红,“想着……想着农桑也是大事。”

王昱指尖抚过树叶水印,眼前一亮:“做得好!你可知这纸比麻纸省多少料?”

“楮树到处都是,不用花钱买麻绒,能省四成。”张阿翠答得干脆。

李三突然喊道:“阿翠还会用蒸汽蒸料,比水煮快一倍!”

赵五脸色一沉:“胡闹!蒸汽太烈,会毁了纤维!”

“试过才知道会不会毁。”王昱将楮皮纸放在案上,“你被录用了。”

张阿翠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旁观工匠炸开了锅,有人指着张阿翠:“女人家造经纸,传出去要被笑掉大牙!”

“笑什么?”王昱站起身,声音洪亮,“能造好纸的就是好工匠,与男女何干?”他看向赵五,“赵师傅,您若肯学桑皮造纸,也能留下。”

赵五脖子一梗:“老汉丢不起这人!宁肯去官营作坊糊窗户纸,也不跟毛丫头学歪门邪道!”

“随便你。”王昱不以为意,又点了李三,“你懂蒸汽改灶,也留下。”

李三兴奋地应了声,冲张阿翠比了个手势。

有个中年工匠不服:“三公子只重花架子,不重经验?”

“经验若不肯变通,就是包袱。”王昱拿起那张带树叶水印的楮皮纸,“这纸能让典籍更轻便,让抄经更省力,这才是真本事。”

张阿翠攥紧布包,指尖触到包里的桑叶,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农桑为本”,腰杆挺得笔直。

赵五气呼呼地收拾工具:“等着瞧!用楮皮造经纸,早晚要出乱子!”

王昱没理会,指着张阿翠的纸对众人道:“从今日起,能改进造纸法的,不论老少男女,都有重赏。”

染坊改造成的工坊里,蒸汽顺着临时砌的灶膛缝往外冒,李三正蹲在灶前调试火候,额上汗珠混着水汽往下淌。

“胡闹!”赵五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指着咕嘟作响的蒸汽锅骂道,“蒸汽恁烈,会把麻绒纤维烫断的!老祖宗都是用水煮,你偏要标新立异!”

李三直起身,抹了把脸:“赵师傅,蒸麻比煮麻省半个时辰,蒸汽穿透力强,能让纤维更柔韧,就像蒸馒头比煮面发得更透。”

“你还敢提蒸馒头!”赵五气得发抖,“这是造经纸,不是揉面团!”

王昱站在锅边,看着蒸汽在麻绒上凝成细珠:“让他试。”

赵五一愣:“三公子您也纵容他?这要是毁了麻绒,损失谁担?”

“担得起。”王昱转头对张阿翠说,“备好抄纸帘。”

张阿翠应声铺开竹帘,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蒸汽锅。旁观的几个老工匠窃窃私语,有人撇着嘴:“等着看笑话吧。”

一刻钟后,李三关掉风箱,揭开锅盖。蒸汽“腾”地涌上来,裹着股淡淡的麻香。他捞出麻绒,用木槌轻轻一捣,纤维竟像棉絮般散开。

“您看!”李三举起麻绒,“比水煮的散得多!”

张阿翠立刻取来桑皮纤维,按比例混进去,在抄纸帘上轻轻一荡。滤水时她忽然惊呼:“透光性比之前好!”

众人凑近看,湿纸浆在竹帘上透着朦胧的白,纤维分布比纯麻纸均匀。

赵五的脸涨成猪肝色,却嘴硬:“湿的时候好看,干了未必行!”

等纸晾干,张阿翠小心翼翼揭下来,递到王昱手里。纸面细腻得能看清纤维交织的纹路,比先前的麻纸薄了近一半。

王昱取来松烟墨,提笔在纸上写下“变通”二字。墨汁落在纸上,既不晕开也不凝滞,笔锋转折处清晰利落。

“成了!”李三蹦起来,年轻工匠们跟着欢呼,蒸汽缭绕中,一张张笑脸格外明亮。

老工匠们哑了声,有人悄悄凑过去摸纸边,被赵五狠狠瞪了一眼,又讪讪缩回手。

“赵师傅,”王昱将写好的纸递过去,“您摸摸这质感。”

赵五别过脸:“老夫不摸歪门邪道的东西!”

“这不是歪道,是正道的新走法。”王昱将纸平放在案上,蒸汽在纸面凝成细珠,又慢慢晕开,“桑皮纤维加入后,既保了韧劲,又添了细滑,正好抄《易经》的爻辞小字。”

张阿翠突然说:“用这法子,一天能多造两摞纸!”

年轻工匠们又是一阵欢呼,有人已经开始琢磨怎么改进蒸料锅。

赵五看着热闹的场面,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背着手往门口走,脚步比来时沉了许多。经过灶膛时,他忍不住瞟了眼那口还在冒热气的锅,喉结悄悄动了动。

王昱没在意他,正低头端详那“变通”二字,蒸汽在字上凝成的水珠滚落,在纸边晕出浅浅的痕,倒像是给这两个字添了道灵动的注脚。李三凑过来,指着桑皮纤维最密集的地方:“公子您看,这处的纹路像不像‘变’字的捺笔?”

王昱笑了:“像,这是桑皮自己写的批注。”

抄经室里,几案整齐排列,案上摊着新造的麻纸,泛着柔和的米白色。太学博士郑玄站在案前,手捏毛笔却迟迟不落。

“三公子,这纸断不可用。”他眉头紧锁,将笔搁在笔山上,“太祝令说了,麻纸吸经义灵气,抄出来的经文会触怒鬼神。”

王昱刚踏进门槛,闻言停下脚步:“博士信鬼神,还是信经文?”

郑玄梗着脖子:“老夫信祖制!圣人典籍历来用竹简,哪能用这市井废料?”

“市井废料?”王昱拿起案上一张麻纸,走到郑玄面前,“博士摸摸,这纸比竹简细多少?”

郑玄往后缩手:“不必摸,材质不对就是不对。”

“那博士摸摸这个。”王昱转身从张阿翠手里接过张纸,递过去,“这是用黄檗汁浸过的,防虫蛀,比竹简更能安妥经义——难道让经文烂在虫蛀的竹简里,就是敬鬼神?”

张阿翠补充道:“郑博士,昨日试验过,这纸泡在水里三天,字迹都没晕开。”

郑玄看着那张纸,仍在犹豫:“可……可谣言说……”

“谣言说麻纸轻飘,”王昱将湿麻纸举到他眼前,水珠顺着纸边往下滴,“可它连水都不怕,还怕鬼神?”

郑玄的目光在湿纸上停留片刻,喉结动了动:“老夫不是怕鬼神,是怕失了敬畏心。”

“敬畏心在笔尖,不在载体上。”王昱将纸铺在案上,“当年孔子用竹简,是因没有更好的载体。若他见这纸能让经文传得更久,定会赞一声‘善’。”

旁边几个博士窃窃私语,有个年轻些的试探着说:“郑师兄,要不……试试?”

郑玄狠狠瞪了他一眼,又看向王昱:“若抄出来的经文有半分不妥,谁来担责?”

“我担。”王昱语气笃定,“若因纸的问题损了经文,王昱任凭处置。”

郑玄盯着麻纸看了半晌,终于重新拿起笔。墨汁在笔尖聚成个小滴,悬在纸面上,迟迟不肯落下。整个抄经室静得能听见呼吸声,连窗外的风声都仿佛停了。

“您写的是字,不是纸。”王昱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郑玄耳中。

郑玄指尖一颤,笔尖终于落下。墨滴在麻纸上凝而不晕,笔锋划过之处,“学而时习之”五个字渐渐显形,竟比在竹简上更显流畅。

他愣了愣,又写了一行,这次落笔果断了许多。

旁边的博士们都松了口气,有个当即拿起笔:“我也试试!”

郑玄没抬头,却忽然道:“这纸……吸墨确实匀。”

王昱笑了:“匀的是纸,更是心。只要您心里装着经义,写在什么上都是真经。”

张阿翠看着郑玄笔下的字,悄悄对王昱说:“您看那‘学’字的宝盖头,比竹简上的更圆活呢。”

王昱没说话,只看着郑玄悬在纸上的笔尖。那笔尖偶尔抖一下,落下的墨滴却始终凝在纸面,像一颗颗不肯动摇的经义种子,在新的载体上扎了根。抄经室里,毛笔划过麻纸的“沙沙”声渐渐响起,与窗外的风声交织,竟有种新旧相融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