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的秋意,比往年更早地侵袭了长江中游的这座省府——临江城。天空是浑浊的灰黄色,铅云低垂,沉沉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瓦飞檐和码头林立的桅杆之上。风是从江面上卷过来的,带着浓重的潮腥气,吹皱了满江灰黄的浊水,也吹皱了码头青石板上蚂蚁般蠕动的人群的衣襟。
夏明轩就是从这弥漫着汗臭、鱼腥和劣质烟草味的浑浊人潮里,艰难地挤下那艘喘着粗气、吐着浓黑煤烟的小火轮的。他个子不算矮,身板在宽大、浆洗得发白褪色的粗布长衫里显得单薄,几乎是被身后汹涌的下船人流推搡着,踉跄着踏上这片被无数脚印磨得油亮光滑的“大码头”石板。
眼前的一切,仿佛是摊开在他面前的一幅末世图景:黄包车夫佝偻着脊背,粗壮的脖颈绷起青筋,汗水浸透破旧的短褂,拉着人或沉重的货物在坑洼不平的路上艰难挣扎;几个穿着白色短褂、趾高气扬的洋行职员,手里晃悠着亮锃锃的“斯迪克”(手杖),对挡路的苦力轻蔑地呵斥着,眼神里带着种天然的优越;荷枪实弹的士兵懒散地靠着仓库门柱,歪戴着大檐帽,对混乱的人群视若无睹,只有当人力车夫躲闪不及差点撞上时,才会粗暴地一脚踹过去;角落里,面黄肌瘦的乞儿用近乎麻木的声音向每一个路过的身影伸出污黑的小手,眼睛像枯井般空洞;石板缝间积着乌黑发臭的污水,一个衣衫褴褛、病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男人就蜷缩在这样的污水中抽搐,气息微弱,无人多看一眼。
夏明轩下意识地捏紧了肩头沉甸甸的灰布书箱带子,勒得他瘦削的肩膀生疼。那不是普通的书箱,里面装着他整个寒窗苦读攒下的所有书本,更是他通向未来的全部希望。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冰冷的、夹杂着各种怪味的空气涌入肺腑,激起一阵呛咳。他小心地绕过那个倒在污水中的人,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向着码头上方挂着巨大匾额——“临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新生接待处”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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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立一师的校园临江而建,远离了些码头的喧嚣,但那份破败和陈旧,却与外面并无二致。高高的围墙有些地方已斑驳脱落,露出内里粗糙的青砖,不少墙头长着挣扎求生的狗尾巴草。两扇沉重的、漆皮剥落过半的朱红大门半开着,门口站着几个穿着挺括制服的学生,神情倨傲,审视着络绎而来的新生。门口上方悬挂的“作育英才”木匾,字迹倒是遒劲,却在岁月侵蚀下显得黯淡无光。
缴费处设在一进大门左侧的耳房里。里面光线昏暗,散发着一股陈年账册和灰尘混合的味道。几张旧八仙桌拼成的长条桌后,坐着几个校工模样的人,外加一个穿着深灰色湖绉长衫、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他脸型瘦削,颧骨微高,眼神像探照灯似的扫视着每一个上前缴费的学生,薄薄的嘴唇紧抿着。夏明轩从周围学生压低声音的议论中得知,这便是教务处的学监,钱守仁先生。
排在夏明轩前面的几个新生,家境显然不错,簇新的绸缎长衫或洋装,锃亮的皮鞋,递上去的学费都是用崭新的银元裹在精美的纸袋里,或者干脆就是庄票。钱守仁脸上的线条随着收到的钱款数目而微妙地变化,收到这些大额缴费时,那紧绷的嘴角会罕见地向上弯起一丝弧度,镜片后的目光也带上几分温和,甚至还会多说一句:“嗯,不错。甲等宿舍在‘问松斋’,报到时会有人领你去。”这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后面排队的人听得真切。
轮到夏明轩了。他放下肩上沉重的书箱,木箱“咚”的一声轻响落在青砖地面上。他从怀中掏出那个贴身捂着的、同样灰扑扑的小布包。解开布包上的疙瘩绳,露出一小卷皱巴巴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钞,还有一小捧在昏暗光线下依然黯淡无光的铜元。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在一堆校工和钱守仁目光的注视下,开始一张一张地数着那些同样疲惫的纸钞,又一个个地数着那些冰冷的铜子儿。指尖因为用力微微发白。钱守仁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不耐,从那副金丝眼镜后冷冷地落在他身上,看着他磨蹭的动作,看着他寒酸的穿着,看着他那卷几乎都是角票的学费。排在他后面的几个衣着光鲜的学生发出了毫不掩饰的嗤笑,其中为首的一个身形微胖、脸上带着油光的少年,更是故意大声地对同伴说:“啧啧,瞧这架势,怕是连买包烟的钱都得数上半天吧?咱们省立一师的门槛,什么时候低成这样了?”他旁边的同伴立刻哄笑起来,肆无忌惮地附和着。有人低声嘀咕着他的名字——王启年。
夏明轩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握得更紧。他没有抬头看任何人,只是专注地数完最后一块铜板。他把那堆零碎得让人心疼的钞票和铜元轻轻推到桌子对面的账房先生面前,声音竭力保持着平静:“先生,学费,请您点一点。”
账房先生是老江湖了,眼皮都没撩一下,熟练地用一把油光发亮的小算盘拨弄着,指尖飞快。几息之后,他抬起眼皮,语气淡漠:“还差两个铜板,三天的伙食费预缴。”
夏明轩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他感到背后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刺来。他慌乱地在身上摸索,又在那个小布包里反复掏了几遍,连布包的角落都捏过了,却再也找不出一个铜板。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额发。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钱守仁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规矩就是规矩,交不足,就滚蛋。王启年的嗤笑更加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先生……”夏明轩感觉喉咙发干,艰难地开口,想解释些什么。但规矩就是规矩,这是最冰冷的现实。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粗大、沾满灰尘和汗渍的大手伸到了账房先生面前,摊开的手掌里,静静地躺着两个沾着些许油污、却打磨得锃亮的铜子儿。“拿着,添上。”一个闷声闷气、却带着不容置疑分量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夏明轩猛地转头。那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身材却异常魁梧结实,如同铁塔一般。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下颌线条硬朗,虽然同样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袖口和膝盖处打着深色的补丁,却掩不住那股子蓬勃的力量感和粗犷的生命力。他背上,正扛着一个比夏明轩的书箱还要巨大沉重许多的破旧木箱,木箱边缘还挂着一个用麻绳捆扎着的、锤头磨损明显的旧铁锤。
魁梧少年把那两个铜板拍在桌面上,目光坦荡地迎向账房先生和钱守仁审视的视线,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他的眼神清澈明亮,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坦诚和不容置疑的坚韧。
钱守仁的眉头蹙得更紧了,镜片后的目光在那两个铜板和魁梧少年脸上扫了一个来回,像是在估量一件物品的价值,最终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近乎无声的“哼”,算是默认了。账房先生这才慢条斯理地将所有钱钞、铜元收拢在一起,在厚厚的名册上勾画了一下,头也不抬地扔出一块写着编号的木牌:“丁等八舍,丙字号床。去吧。”
“多谢。”魁梧少年冲账房先生微微颔首,简短地道了声谢,声音依旧低沉有力。
接着,他又转向旁边有些怔忡的夏明轩,咧开嘴,露出一个质朴甚至带着点憨厚的笑容:“没事儿了,走吧?咱俩好像一个屋。”笑容冲淡了他脸上的刚硬线条,显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
“啊?哦…谢谢!太谢谢你了!”夏明轩回过神来,一股暖流夹杂着浓重的感激和窘迫,瞬间冲散了刚才的难堪与冰冷,连忙道谢。他弯腰想提起自己的书箱,那魁梧少年却已单手轻轻松松地把他那不算轻的书箱拎了起来,和自己背上那个庞然大物一并扛着,仿佛那不过是两团棉花。“我帮你。”依旧是那种朴实的语气,带着不由分说的分量。“我叫李崇文,铁打的力气,习惯了。”他补充道,话语简洁有力,像他扛着的铁锤敲在石头上。
夏明轩忙跟上他的步伐:“我姓夏,夏明轩。真是…太感谢了,李兄。那两个铜板,我回头一定……”
“甭提了,”李崇文打断他,扛着两个箱子却走得四平八稳,“都是出门在外念书的穷学生,谁还没个难处。”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刚才那几个鸟人,仗着有两个臭钱,显摆什么?穿绸缎就高人一等了?呸!”
夏明轩听着他这带着市井气息却无比解气的骂腔,心里那点残余的郁气也消散了不少。他注意到李崇文走路时,右腿外侧的旧粗布裤子破了一道不起眼的长口子,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剐蹭过,里面的皮肤似乎也带着一条陈旧的浅色伤疤。这伤口,与那个挂在箱子上的旧铁锤一样,仿佛无声地述说着这个少年并不轻松的生活轨迹。
两人一路无话,穿过一片稍显破败的校场(泥土裸露的地面坑洼不平),绕过几丛叶子上积着厚厚灰尘的万年青。省立一师的宿舍区,更是将这所省城师范的窘迫展露无遗。一排排低矮的瓦房,墙皮早已大片脱落,露出黄泥和草梗搅拌的内里。窗户狭小,糊着的窗纸大多发黄破损。所谓的“丁等”宿舍,在宿舍区最偏僻的西北角落。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味和陈年汗渍酸腐味的浊气便扑面而来。房间不大,光线昏暗,只有靠近门的一扇小窗勉强透进些天光。里面逼仄地挤着四张上下铺的木板床,床板看得出用了很久,颜色深暗,边角磨损得厉害,有些地方还用粗糙的铁丝和钉子修补过。靠墙堆放着一些缺胳膊断腿的板凳、旧桌之类。墙壁的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泥灰的内里,霉斑像地图一样蔓延。屋顶角落结着蛛网。
李崇文动作麻利地将两只箱子放在一张下铺床边,那巨大木箱发出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沉闷。他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墙角一张瘸腿凳子上时,眉头习惯性地皱了一下。夏明轩则看着那张分配给自己的、靠里的下铺木板床,床板正中赫然有一条微微下陷的裂痕。寒意,混杂着失望,不受控制地从心底丝丝缕缕地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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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学登记异常繁杂琐碎。领取分配的物品(劣质的被褥、单薄的蚊帐、一个掉漆严重的搪瓷脸盆和一个磕碰得变形的洋铁碗),熟悉校园内那些绕得人头晕的道路(大多覆盖着厚厚的尘土,雨后便成了一个个泥塘)。等到夏明轩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和同样疲惫的心情,抱着那堆粗糙崭新的行李回到“丁等八舍”时,已是傍晚时分。
一推门,夏明轩再次看到了李崇文。
那个高大健壮的少年,此刻正以一种极其专注的姿态,单膝跪在冰冷潮湿的青砖地上。他面前摊开着自己的那个巨大木箱,里面并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大多是些工具——大小不一的钳子、扳手、甚至还有凿子和几片形状奇特的金属片,散乱地放着一个塞满了半旧衣物的包袱,还有一小叠同样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李崇文手里正拿着那柄挂在箱子上的旧铁锤,眼神锐利得像鹰,对着瘸腿凳子断裂处的榫卯接口进行加工。他左手扶着凳子断腿,右手抡起锤子,“咚!”“咚!”沉重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那锤子在他手中轻若无物,起落却极有章法。他专注地盯着敲击点,手臂肌肉随着动作绷紧舒展,汗水顺着额角和脖颈的弧度滑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看到夏明轩进来,李崇文停下动作,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依旧是一脸朴实的笑容:“回来啦?这破凳子,我给它弄结实点。凑合还能用。”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瞧你那张床,中间那裂口子挺深吧?等会儿我瞅瞅。”
夏明轩心头又是一热。初来乍到的茫然和举目无亲的孤寂,被这萍水相逢的、粗糙却实在的善意冲淡了许多。他感激地点点头,抱着自己的铺盖走向那张有裂痕的床铺。那破旧的竹席早已铺好了,露出下面那条碍眼的缝隙。当他放下怀中的薄被准备铺床时,手指习惯性地、极为隐秘地,探向自己那灰布书箱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夹层。指尖触到了硬挺的书角——那是他一路贴身携带,视若珍宝的几本刊物:《新青年》、《湘江评论》,还有被撕掉了部分页码的《觉悟》残本。这些书页承载着他全部不安分的思想和躁动的灵魂。指尖传来的触感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心与秘密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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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是在学校南墙根下那个巨大的、弥漫着劣质猪油和泔水酸腐气味的饭棚子解决的。饭棚极其简陋,只是用竹篾席子和油毛毡草草搭成个遮雨避雪的大棚。所谓的晚饭,就是装在几个硕大木桶里的糙米饭,菜则只有一样——漂浮着几片几乎煮烂的菜叶和几粒零星油花的、散发着怪异气味的清汤寡水,以及摆在桶边木板上,一小碟咸得发苦的咸菜疙瘩。打饭的校工一脸麻木,瓢勺飞舞,动作粗鲁。来吃饭的学生也大多行色匆匆,面色沉郁,只求填饱肚子,根本无人在意滋味环境。
夏明轩端着那个破旧的洋铁碗,盛了点硬邦邦的糙米饭,又让校工在饭上浇了点汤。他和李崇文选了个远离人群喧嚣的角落,默默地吃着这难以下咽的一餐。身边充斥着碗筷碰撞声、吞咽声和低声的抱怨。
“什么玩意儿,猪食都比这强!”一个学生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把铁碗重重地砸在条凳上,里面的汤水都溅出来些。
“知足吧,丁等宿舍的伙食就这样,有口吃的饿不死就算不错喽。”另一个老生模样的人显然早已习惯,头也没抬。
夏明轩小口地咽着粗糙得有些喇嗓子的米饭,耳边突然捕捉到身后另一张桌子旁传来的、特意压低了却依旧清晰的交谈声。
“……听说了吗?新来的那个学监,钱守仁,是个狠角色。上任第二天就召集各班班长训话,说学风不正,人心浮动,全赖新思想蛊惑。”说话的是个细声细气的男生。
“哼,”一个稍微浑厚的声音接口道,带着明显的不屑,“老古董呗!自己念的是圣人书,看不得别人读点‘新青年’!早传开了,学监处那边下了死命令,以后所有学生的行李和往来的书信包裹,都得定期检查。凡是可疑的书刊信件,一律没收销毁!听说还有密报送信之类的……那个王启年他们一伙,整天往学监处跑,我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专盯着别人!”这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嘘!你小声点!”先前那细嗓子赶紧提醒,“被人听见报上去,还想不想念了?”
“怕什么!难道说实话也要被打棍子不成?”浑厚的声音虽然收敛了些,语气里的火气并未减少。
夏明轩端着碗的手停顿了那么一瞬,脊背感到一股隐秘的寒意窜起。书箱夹层里那硬挺的书角仿佛突然间变得滚烫。他不动声色地用舌尖顶了顶腮帮,将嘴里那口难吃的糙米用力咽了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李崇文抬起头,浓眉下的眼睛望向夏明轩,像是听懂了什么,又像是只是对这份压抑的氛围感到不耐。他三口两口扒光了碗里最后一点饭食,喉结也猛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清晰的声音:“哼!”像是对那糟糕饭菜的不满,又像是对背后那番对话的回应。声音不大,却在这片乱哄哄的嘈杂里,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直直地敲打在夏明轩的心上。这个强硬的音节,像李崇文本人一样,在这令人窒息的暮色里,悄然竖起一堵无形的屏障。
天,彻底黑沉下来。
宿舍的青砖地冰冷刺骨,霉味混合着灰尘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夏明轩沉默地走到自己的那张下铺前。昏黄的油灯光线吝啬地照亮一片角落,让那木板床正中的裂痕愈发刺眼,像张开的黝黑嘴巴,嘲笑着他的窘迫。他放下手里那床粗糙如砂纸的新被褥,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条缝隙,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甭瞅它了,中看不中用。”李崇文浑厚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沉默。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几乎挡掉了半面墙的光线,带来一种奇特的安稳感。他伸出那只骨节粗大的手,指尖带着新染的木屑和机油的黑色痕迹,用力在裂纹边缘的木板上按了按,“吱呀”一声脆响,木板明显又向下塌陷了一分。李崇文皱着浓密的眉头,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里此刻满是笃定的神色:“瞧见没?里头肯定有糟了的木筋。这破玩意儿撑不住你。”
他弯腰,动作麻利地将夏明轩的薄被褥和自己的铺盖卷一股脑推到床铺角落堆好。接着,双臂如同铁钳般稳稳扣住那张破床中间两根支撑的、布满虫蛀眼儿的床档,喉结滚动,发出一声低沉用力的闷哼“嗬——!”。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头断裂摩擦声,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旧木床被他轻松地挪开了墙角。
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簌簌扬起,像一团小小的灰色雾气。
夏明轩有些愕然地站在一旁,看着李崇文弯下腰,毫不迟疑地将他那巨大的工具箱子拖了过来。咣当一声打开箱盖,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铁器和工具。他几乎不用翻找,极其熟悉地从中抽出一把刃口被磨得雪亮的短柄斧子,对着那张被丢弃在角落的床板就抡了下去!
动作迅猛、干脆,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然。
“咔!”一声令人心头发紧的脆响,斧刃准确地劈入那条纵贯的裂痕正中央,力度拿捏得分毫不差,没有伤及整张木板。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沉闷有力的劈砍声在这狭小闭塞的空间里炸开,如同敲在沉闷的鼓点上,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碎木屑像雪片一样四溅开来。
只用了三五下,那条碍眼的长裂痕连同周边腐朽发软的部分木料,被硬生生劈砍掉了一大块,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大口子,露出下面冰冷的青砖地面。
李崇文放下斧子,又在箱子里翻拣片刻,拿起一截约莫一尺多长、略显弯曲、但整体还算粗壮结实的旧铁条。这铁条大约有拇指粗细,表面有些暗红色的、已经干涸发硬的锈迹,但在两头被精心打磨过的部位,却闪着金属特有的寒光。
“嘿,正好!这家伙,比糟木头顶事儿多了。”李崇文语气里带着点得意的粗犷,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贝。他把那根沉甸甸的铁条拿到劈开的床板豁口处比划了一下,长短、弯度,居然契合得严丝合缝。他脸上浮现出那种工匠看到合适材料时特有的满足笑容。接着,他又从箱底翻找出几枚粗大沉重的铁钉,以及那把沾着木屑、磨圆了棱角的铁锤。
“帮把手,扶住!”他头也不抬地对夏明轩说道,人已经半跪在那被劈砍开的床板豁口前。夏明轩这才从一整套劈、挑、装的利落动作中回过神来,连忙蹲下,双手用力稳住那张仿佛随时要散架的单薄床板。触手处是冰冷粗糙的木刺感。
李崇文眼神专注,眉头拧成一个坚定的川字。他左手捏着一枚尖利的粗大铁钉,将钉帽稳稳地抵在那根旧铁条平滑的打磨面上。右手握紧铁锤的木质手柄,那锤身沾满灰尘和油污,却丝毫掩不住曾经千百次锻打所赋予的沉重质感。他屏住呼吸,手臂绷起虬结的肌肉,手腕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有力的弧线,猛地砸下!
“铛——!”一声无比响亮清脆的金铁交鸣声猛然炸开!震得夏明轩手心发麻!火星在铁锤与铁钉帽接触的瞬间四溅!那根沉重的铁条因为这陡然的外力冲击,在豁口内猛地向内嵌入了一分!木屑被挤得簌簌飞落。
一下,又一下!铛!铛!铛……!每一次锤击都精准地砸在铁钉帽上,也透过钉子狠狠地钉入铁条内部。沉重而单调的金属敲击声像是为这清贫简陋的宿舍奏响了某种倔强的序章,每一次都敲打在人心底最硬的核上。锈屑和迸溅的火星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留下几点瞬间黯淡下去的焦黑印记。李崇文额角的汗水很快汇成大颗,顺着他粗犷的脸颊轮廓流下,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不断震颤的木板上。他恍若未觉,只专注于每一次锤头的落点,眼神凝练如同淬火的精铁。很快,一枚铁钉深深地被砸进铁条与木板边缘的结合处,将那根坚硬的支撑牢牢地固定住。
紧接着,是另一头!铛!铛!铛!同样是闷雷般沉雄的交击。
几根铁钉扎进去,那张原本散发着腐朽气息、随时会从中间断裂的破旧木板床,核心位置赫然被一根强硬冰冷的铁条贯穿固定,原本触目惊心的裂痕和豁口被牢牢楔死。
夏明轩低头看着李明轩那双沾满黑灰色油污、指甲缝里嵌着木屑、手心布满厚厚老茧的大手稳定地握住工具,再看看那张被赋予新生的床铺,感受着铁条与铁钉在木料中挣扎后强行形成的稳固——一种混合着震撼、感激和莫名力量感的情绪在胸中翻涌。这不仅仅是修补一张床,更像是一种在破败中强行建立秩序的宣言。在这令人窒息的简陋、压抑与腐朽中,这种赤裸裸的、依靠蛮力与经验重新确立稳固的行为,散发着一种原始的、顽强的生命力。
“成了!”李崇文直起腰,长长吁出一口带油尘的浊气。他用衣襟的下摆胡乱擦了擦额头和脸颊上的汗水油污,那张刚毅的脸上带着些疲惫,但更多的是完成一件有用工作的踏实和满足。他伸出大手掌,在嵌着铁条的部位用力按了按、晃了晃,木板纹丝不动,只有铁条本身因受力发出细微而坚实的金属嗡鸣。
“瞧,”他拍了拍那铁条,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的自信,“这下就是十个你躺上去滚,它也塌不了!”这话带着市井的粗粝和豪气,在眼下这情境里却显得无比贴切有力。
他将斧子、锤子利落地收进箱子,又弯腰小心地把散落的碎木屑用手扫拢在一起,仿佛这简陋的方寸之地也是需要精心对待的工坊。
“李兄…你这手艺……”夏明轩看着那张焕然不同的床铺,由衷感慨,“真是…太厉害了!谢…”“谢”字刚出口,李崇文已经摆手打断了他,笑容里有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愿被过多感谢的洒脱:“咳,力气活,打小干习惯了。破家值万贯,坏了就拾掇拾掇,能用就行。来,赶紧把铺盖弄上,早点歇着。明天指不定有啥幺蛾子呢。”
他的话语轻松,却在“幺蛾子”三个字上,那粗豪的声线里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和警惕。这让夏明轩立刻想到了饭棚里那两个学生压低的交谈——关于书刊搜查,关于那个面色冷硬的学监钱守仁,关于那个总带着讥诮笑意的王启年。
寒意,无声地从心头弥漫开来,缠绕在初来乍到的惶惑之上。
铺好被褥,冰冷的被单和枕头也无法驱散初来他乡的辗转反侧。窗外无月,只有远处省城中不知何处传来的微弱光亮,在浓重的黑暗中涂抹出一片混沌模糊的边界,勾勒出近处几棵老树光秃秃的枯枝轮廓,如同鬼爪般伸向低沉的夜空。风偶尔刮过,带着哨音,刮蹭着窗棂朽木,发出如同呻吟般的“吱扭”声。屋内另外几张空铺位上,唯有自己和对面李崇文那里有人的气息。魁梧的少年已经发出了沉重的、均匀的鼾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和稳定,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油灯已被吹灭,宿舍彻底陷入粘稠的、压迫得人喘不过气的黑暗。
夏明轩仰面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被下冰冷平坦的小腹,眼睛在看不见的天花板方向睁着。触觉变得异常敏锐:床板上那条冰冷的铁条透过薄薄一层的旧棉絮传递着金属的硬度;身下铺着的粗硬草席边缘,刮擦着手臂内侧细嫩的皮肤;鼻端萦绕的是混杂着霉味、泥土气、新木头(被劈砍出的碎屑散发的微弱的树脂味)以及对面李崇文身上那淡淡汗水气息的复杂味道。
饭棚里那两个学生的低语,如同阴魂不散的咒文,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荡:
“…行李书信,都得定期检查…可疑书刊,一律没收销毁…”
“…还有密报送信…王启年他们一伙…”
他的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沉重地搏动,一下,又一下。书箱!那个不起眼的、磨损边缘的灰布书箱,就放在自己枕头旁边不远的地面上。他的指尖仿佛能隔空感觉到箱子底层夹层里那几本硬挺书刊特有的、带着油墨和纸张混合的坚韧触感。那些书页上滚烫的文字,那些振聋发聩的呼喊:科学,民主,打倒孔家店!新青年!劳工神圣!……这些曾点燃他内心火种的字句,此刻仿佛变成了随时会爆炸的引信。一种如同被剥光了置身于冰冷刑场的恐惧感,顺着脊椎一寸寸爬升。
黑暗中,他侧转身体,面朝墙壁的方向。墙壁冰冷的触感透过布衫渗到脸颊。他的手指在褥子下悄悄移动,极其缓慢,极其谨慎,一点点靠近书箱的方向。冰冷的草席边缘像细小的刀片刮擦着指尖。他甚至不敢大幅度呼吸。指尖终于越过一个极其微小的距离,触碰到了书箱那粗糙冰冷的表层。一点点沿着棱角滑下,摸到了箱底那个极其轻微的、只有他才知道如何精准按压的微微凸起。心跳声在耳朵里擂鼓般轰鸣,盖过了窗外风声,盖过了李崇文的鼾声。他屏住呼吸,指甲小心翼翼地撬开那层伪装得极好的夹层隔板。指尖探了进去。
碰到了!硬挺的书角!冰凉的,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轻轻地、颤抖着抚摸着那粗糙的书脊边缘,一下,又一下。如同抚摸着自己的脉搏,抚摸着一个巨大的、不能暴露的秘密。书页冰冷的触感奇异地抵消了一些内心的恐惧,带来一种病态的安全感。
就在这一瞬间,一声极其细微、却在这死寂里被无限放大的异响刺破了黑暗——笃!笃!笃!
是脚步声!
极轻的、带着刻意放轻但又无法完全掩饰的脚步声,就在宿舍门外的青砖走廊上!由远及近!中间还伴随着细微的、如同猫爪挠过朽木的刮擦声——那是钥匙串互相碰撞的摩擦!
夏明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血液如同冰封!手指触电般猛地从夹层中缩回!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僵直地躺着,一动不动,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死死地“盯”着宿舍那扇紧闭、在黑暗中只有一个模糊轮廓的薄木门!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被拉长成酷刑。夏明轩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太阳穴那里血液如同瀑布般冲刷的轰鸣声。他甚至怀疑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会泄露出去。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
“咣当!”一声巨响毫无预兆地炸裂在死寂的宿舍里!那不是敲门,分明是粗鲁的撞击!巨大的冲击力让那扇单薄脆弱、早已不堪重负的木门猛烈地向内颤抖!门轴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门外粗暴的力道似乎想直接将门撞开!
黑暗中,几乎在同一刹那,对面铺位传来一阵巨大而急促的晃动摩擦声!是李崇文!他在巨响中被瞬间惊醒!紧接着,是“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沉重的身体在黑暗中猛地从床上跳落在地!
“谁?!”
李崇文炸雷般的怒吼带着刚惊醒的惊怒和本能的凶狠在小小的空间里轰然爆开!
李崇文的怒吼如同一声炸雷,震得整个宿舍的薄板墙壁都在簌簌发抖。紧接着是“咚”的一声闷响,仿佛一颗沉重的石礅猛地砸在冰冷潮湿的青砖地上。是李崇文!在巨响中被惊醒的他,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猛虎,瞬间从床铺上纵身跃下!
黑暗中,夏明轩只能看到一个魁梧模糊的黑影猛地矗立在床铺与房门之间,像陡然升起的一道铁壁!那黑影带着刚猛的爆发力,双手在黑暗中紧握成拳,指节似乎都捏出了咔吧的声响,浑身散发着野兽被侵入领地时才有的惊怒和凶悍气息。浓重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房间。
“谁?!!”
又是一声炸喝!比刚才那声更加爆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直冲向门外!
“吱呀——嘎——!”门外那粗暴撞击木门的力量似乎被这来自黑暗深处的、蛮横狂野的嘶吼硬生生遏制住了。单薄的木门向内凹陷颤抖的幅度陡然停住。外面那串混乱的钥匙刮擦声也骤然消失。整个空间陷入一种诡异的、被瞬间冻结的死寂,只剩下李崇文粗重的、如风箱般呼啸的喘息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死寂只持续了极短的几息。
门外响起几声急促、压抑的交谈,声音模糊不清,显然是刻意压低了嗓子。紧接着——
咔嚓!哗啦!
是钥匙被粗暴地插入老朽铜锁眼的声音,随即是机括被强行拧动、生锈部件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门锁被打开了!
哐当!砰!
木门被一股蛮横至极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推开,撞击在墙角堆积的破烂杂物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巨响!一股冰冷的、夹杂着深夜浓重寒意的气流瞬间涌入。紧随这气流涌进来的,是几道刺目的、带着强烈侵略性的黄色光柱!
那是手电筒的光。三道,不,也许是四道惨白的光柱像恶毒的探针,胡乱而急切地在狭小的丁等八舍内扫射、撕扯!光束切割着浓厚的黑暗,所过之处,飞扬的尘埃在光柱里疯狂舞动,像无数惊慌的鬼魅。破旧的木床、剥落的墙壁、角落里堆放的破板凳、夏明轩和李崇文惊疑紧张的脸庞……一切都在这突兀而蛮横的光芒下被无情地剥落伪装,暴露无遗!
光柱最终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凶狠地、牢牢地锁定在宿舍中央,那个如同黑色铁塔般矗立着的、胸膛剧烈起伏的身影——李崇文身上!
刺目的光束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脸上,将他浓眉下那双燃烧着惊怒火焰的、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照射得微微眯起。他高大的身体被包裹在单薄的粗布短褂里,肌肉因为紧绷而块块虬结,在光束的轮廓下勾勒出冷硬的线条,像是随时准备扑击。那根嵌入床板的冰冷铁条,似乎也在这一刻呼应着他,发出无声的金属嘶鸣。
“什么人!?干什么的?深更半夜,撞门闯屋,你们想做什么?”李明轩的声音强行压低了,但里面裹挟着的愤怒和冰冷质问,如同滚石般重重砸出!他高大的身躯巍然不动,甚至迎着那几道光束踏前半步,脚掌踩踏在冰冷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股无形的气势从他身上升腾起来,硬生生将门口倾泻而入的、逼人的光亮和寒意顶回去些许。
光束晃动了几下,其中一个手电筒的光柱稍微偏移开,照向了李崇文身后床上。
夏明轩早已在那撞门的巨响和刺目光束闯入的瞬间就猛地从床上弹坐了起来!心脏如同失控的奔马在胸腔里疯狂冲撞!那几本藏在书箱夹层里的东西,那滚烫的、绝不能暴露的秘密,就像冰锥一样扎在他的意识最深处!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向头部涌去,脸颊烫得吓人,但四肢却冰凉僵硬。他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门口的情形,那强光却刺得他几乎流泪。他下意识地用手臂挡在眼前,遮蔽住大部分光线,才勉强看清——
门口黑压压地堵着四五个人影!
为首的,正是那张让夏明轩心头瞬间冻结的面孔——钱守仁!深灰色的湖绉长衫依旧挺括,冰冷的金丝边眼镜在混乱的光线中反射着几点冷幽幽的光,像毒蛇的鳞片。那张瘦削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角向下撇着,眼神如同淬了冰的锥子,穿过混乱的光束和翻腾的灰尘,直直地刺在李崇文和夏明轩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居高临下的漠然,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仿佛在打量两只无意间踩到的肮脏臭虫。
他身旁,紧跟着两个穿着黑色制服、身材高大、腰间扎着牛皮带、斜挎着步枪的校警!他们满脸横肉,眼神凶悍,帽檐压得很低,一只手紧紧按在斜挂的枪套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电筒就是握在他们另一只手里,光束像探照灯一样来回扫视,充满了赤裸裸的威慑意味。还有一个畏畏缩缩的身影躲在稍后的光影交错处,正是白天在缴费处跟着王启年起哄嘲笑夏明轩的其中一个富家子!那张脸上此刻满是幸灾乐祸,在晃动的光线里显得扭曲而刻薄。
冰冷的、带着杀伐气的氛围瞬间凝固了整个空间,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李崇文那野兽般爆发出的威势,在对上钱守仁那毫无情绪波动的冰冷目光和校警手里闪着幽光的枪套时,如同沸水泼雪,被强行压了回去。但李崇文并没有退缩,他眯着眼睛迎向那光柱,胸膛依旧在因怒气而起伏,如同一头被围困但尚未屈服的猛兽。
钱守仁的目光先在如同暴怒雄狮般挺立的李崇文身上停留了仅仅一瞬。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刮过,随即便移开了,带着一种彻底的忽视,仿佛李崇文这怒发冲冠的威势根本不值得他多看一眼。他的视线越过李崇文宽阔的肩膀,没有丝毫停顿地落在了还在床上因强光刺激而有些呆滞、只能勉强用手臂遮挡的夏明轩身上。那目光阴冷而黏稠,像冰冷的爬虫,缠住了夏明轩。
“夏明轩?”钱守仁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甚至带着点他惯常讲课的平缓调子,却字字如同细小的冰珠子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砸得人耳膜发麻,心头发冷。“你,下来。”三个字,简单,明确,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那语调和他目光里的漠然如出一辙。
几乎在钱守仁话音落下的同时,其中一个块头极大的校警猛地跨前一步!沉重的军靴踏在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手中的电筒光束像烙铁一样狠狠钉在夏明轩脸上,同时另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劲风,五指箕张,毫不客气地直接抓向夏明轩挡在眼前的手臂!那动作粗暴直接,带着一种对付犯人般的凌虐感!
“叫你下来!听见没有?!磨蹭什么!”校警恶声恶气地吼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夏明轩脸上。
“慢着!”
一声炸喝!声若洪钟!
李崇文庞大的身躯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在电光火石之间猛地一个拧身!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如同猛虎下山,又似老熊扑击,强壮的手臂带着千钧之势,悍然迎向那抓向夏明轩的、带着军功章气质的粗壮手臂!
啪嗒!
一声清脆响亮的骨肉交击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响起!
李崇文的手臂精准无比地格在对方的手腕关节处!那校警的手臂被生生撞开!李崇文肌肉虬结的手臂如同真正的铁臂,纹丝不动!
那校警被这一撞之力带得一个趔趄,向旁边歪了半步才稳住身形,脸上猛地浮起惊愕和羞怒交织的涨红!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穷学生竟有如此惊人的力量和速度!手电筒的光柱也因为这突然的肢体冲突而剧烈晃动起来。
“你想干什么?!他犯了什么法?有你们这么拿人的吗?!”李崇文如同铁塔般挡在夏明轩的床铺前,对着那校警,也对着门口的众人,怒声质问。他浓眉倒竖,双目圆睁,眼底的怒火烧得通红,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那根贯穿床板的冰冷铁条似乎正在他血管里嗡鸣。刚刚被强行压下的愤怒如同火山熔岩般再次喷涌!不是为自己,是为那个瘦弱、刚来就差点被学监和富二代们踩进尘土里的夏明轩!
“放肆!”
一直如雕塑般站在门口阴影里的钱守仁猛地开口!声音如同裂帛,带着一种被彻底冒犯的阴寒怒火!
他的目光终于从夏明轩脸上挪开,如同淬了剧毒的钢针,第一次“正式地”、恶狠狠地钉在了李崇文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年轻脸庞上!镜片后的寒光几乎能刺穿人骨!
“什么东西!敢在学监处撒野!还敢动手抗拒校警?!”钱守仁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渣,又带着压抑不住的尖利。他干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李崇文,指尖带着剧烈的颤抖,“聚众滋事!咆哮师长!恶意损坏校产(指那张被劈砍加固的床)!我看你就是扰乱学堂风气的罪魁祸首!来啊!”
最后两个字是冲着那两个蠢蠢欲动、已经目露凶光的校警厉喝而出!
“给我拿……”
“——钱先生!”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喘息,带着急促,带着一种努力保持的镇定。
夏明轩不知何时已经从床上跌跌撞撞地下来了!他脸色煞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身体还在不自觉地微微发抖,刚才那粗暴的对待和电筒光带来的晕眩感尚未完全退去。他几乎是踉跄着向前扑了一步,一下子挡在了几乎要再次爆发的李崇文身前!他用单薄的身体,正面迎向钱守仁那足以冻结骨髓的目光和那两个蓄势待扑、眼冒凶光的校警!
“钱先生!”夏明轩的声音异常嘶哑,却又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意味。他努力地挺直自己单薄的脊梁,强迫自己抬头,直视钱守仁那张冰冷扭曲的脸庞和隐藏在镜片后、如同择人而噬毒蛇般的眼神。“刚…刚才门响得太突然…李崇文他是…是在下铺被吓醒了!他以为…以为是贼!惊扰了先生和诸位,实在对不住!学生夏明轩,给先生赔礼!”
他说着,甚至深深地、极为勉强地对着钱守仁的方向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姿态无比谦恭,但那低伏的头颅深处,只有他自己知道,牙关咬得几乎要碎裂,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这一躬,如同将滚烫的烙铁按在了他自己的尊严上,灼得他灵魂都在痛!但他必须这么做!不能让李崇文为了他刚才几乎暴露的恐惧而撞向枪口!那张床下嵌入的铁条和劈砍的痕迹,足以让钱守仁坐实李崇文“恶意损坏校产”的罪名!
李崇文在他身后,魁梧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山洪般的愤怒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死死拦住!他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夏明轩那弯下去的单薄脊背!他看着夏明轩那剧烈颤抖、连鞠躬都显得勉力的双腿!一股更深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怒火混合着无比憋屈的酸楚轰然冲上他心头!这个夏明轩!白天被王启年嘲弄时一声不吭!交不出两个铜板时窘迫得无地自容!可他竟然为了自己…为了挡开那校警的粗鲁…向这学监弯腰低头?!李崇文感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握紧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发出令人心悸的爆响!额头和脖颈的青筋再次如虬龙般贲张!他想怒吼,他想把眼前这一切都撕碎!他想质问凭什么!凭什么这些高高在上的东西就能把别人踩进泥里?!
但他看着夏明轩那微微颤抖的、在强光下显得更加脆弱的背影,那已经弯下去的腰。魁梧少年喉头重重地滚动了一下,一股混着腥甜的铁锈味涌了上来,又被他狠狠地咽了回去。那即将爆炸的情绪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掐灭在胸膛深处!他腮帮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死死咬住后槽牙,不再发出一丝声音!只是那双被光束刺得眯起的眼睛里,燃烧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凝聚成一种更加骇人的、冰冷而决绝的寒芒!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刺目的光束定格在夏明轩弯下去的背上和李崇文那即将爆发又强行压抑的怒容上。
钱守仁盯着夏明轩低垂的脑袋,那张如同石刻般冰冷僵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混杂了意外、审视和更加浓重厌烦的复杂表情。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像根豆芽菜似的穷酸新生,居然会跳出来,而且还选择了这种近乎摇尾乞怜的方式来化解冲突?是为了那个莽夫?还是为了掩饰别的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应夏明轩的“赔礼”,阴鸷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扫过夏明轩床边那个灰扑扑的旧书箱。目光在那磨损的棱角和灰布表层游移片刻。最终,他没有下令让校警抓人。但他往前走了半步。
脚步踩在冰冷潮湿的青砖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中如同鼓点般敲在人心上。
他停在了夏明轩面前大约两步远的地方。夏明轩弯下去的腰还没直起来,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钱守仁那深灰色长衫的袍角和那双在黑暗中泛着微弱冷光的、一尘不染的皮鞋尖。那冰冷的压迫感几乎让他窒息。
“哼!”钱守仁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充满了浓烈鄙视意味的冷哼,如同冰锥刺下。“半夜喧哗,举止粗俗无状!惊扰师长,藐视校规!这就是你们‘丁等’生的样子?穷,就是你们能撒泼、破坏规矩的借口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毒针,扎进夏明轩和李崇文的耳膜,更扎进周围每一个宿舍可能竖起的耳朵里。这是赤裸裸的侮辱和诛心之论!他根本不屑于去查证,也不屑于去听解释,直接就将“穷”和他们的一切行为绑定为下贱和违规!同时,也是在向其他学生宣告:丁等宿舍,就是这些劣质渣滓的聚集地!
夏明轩感觉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刺破了掌心,粘稠温热的液体正缓慢渗出。屈辱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心脏!他死死地低着头,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钱守仁的目光再次如同探照灯般扫视了一遍简陋破败、满地狼藉的宿舍,尤其在角落里那堆被劈砍下来的朽木碎片和那张嵌着狰狞铁条的床板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向下撇得更深,仿佛看见了一堆难以忍受的垃圾。
最终,他那冰冷彻骨、毫无人类感情的目光,如同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从夏明轩和李崇文身上挪开,投向了门外浓重的夜色。
“记下他们的名字和学号。”他没有再提抓人之事,但冰冷的话语如同最终判决,“丁等八舍,夏明轩,李崇文。初犯!警告一次!再有下次……”
他猛地停顿,如同毒蛇吐信前最后的凝滞,冰冷的、带着赤裸裸威胁的声音砸向依旧僵硬地弯着腰的夏明轩和像座即将喷发的活火山般矗立的李崇文:
“……直接开除!”
最后两个字斩钉截铁,带着终结一切的冷酷寒意!
“走!”
钱守仁不再多看这让他厌恶的环境和两个穷学生一眼,甩出冷硬的一个字,如同驱赶苍蝇般转身,大步向外走去,深灰色长衫的下摆带起一阵冰冷的风。那两个凶神恶煞般的校警立刻收起咄咄逼人的姿态,狠狠瞪了一眼如同即将炸裂熔岩山的李崇文,又瞥了一眼僵硬弯腰的夏明轩,带着毫无掩饰的蔑视,也跟了上去。那个躲在后面的富家子更是对着夏明轩做了个极其下流的割喉动作,才狞笑着跟着光束消失在门外。
脚步声迅速远去。沉重的木门并未被带上,在夜风的吹拂下,发出轻微的“吱呀”晃动声。几道残余的、被门廊柱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光影,在地面的狼藉和飞扬的尘埃上晃动了几下,也终归于无尽的黑暗和死寂。
宿舍重新被绝对的黑暗和冰冷笼罩。只有那浓重刺骨的寒意,和钱守仁留下那句如同冰棺封印般的“开除”,清晰地悬在头顶。
李崇文猛地动了!
他高大的身体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如同一头发狂的史前巨兽!握紧的铁拳带着被强行压抑了太久的无匹狂怒和屈辱、憋闷、以及滔天的恨意,没有任何犹豫地朝着旁边那堵薄薄的、早已斑驳不堪的木板墙壁——
狠狠砸了下去!!!
“咚——!!!!!!”
一声如同开山裂石般的巨响!
不是金属撞击!是血肉骨骼与朽木的野蛮对撞!那饱经岁月、内里早已糟朽的墙壁根本无法承受如此狂暴的力量!被拳头击中的地方,原本就松动剥落的木板如同被炮弹击中,“咔嚓”一声脆响后应声碎裂!瞬间向内凹陷出一个脸盆大小的巨大空洞!无数干燥松脆的木屑和破碎的泥灰块猛烈地向外爆开飞溅!像一阵灰色的烟雾弥漫开来!
巨大的震动让整个宿舍都颤抖了一下!屋顶簌簌落下灰尘,那张嵌着冰冷铁条的硬板床也发出一阵轻微的、金属受力的嗡鸣!
李崇文保持着挥拳的姿势!拳头深深地嵌入那个新鲜的、散发着朽木和尘土气息的巨大破洞中!碎裂的木刺如同利刃深深扎进他凸起的指关节和绷紧的手背肌肉!温热的、粘稠的液体——鲜血,正顺着他的指缝汩汩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很快汇聚成一滩小小的、深色的印迹。
浓稠的血腥味混合着木头腐朽的气息,在死寂冰冷的宿舍里弥漫开来。
他魁梧的身影在黑暗中剧烈地起伏着,那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动,每一次抽吸都饱含着要将整个胸腔都炸裂的狂暴力量!脖颈和额头的青筋如同盘错的、暴怒的毒龙!那双被仇恨和憋屈彻底点燃的眼睛,即使在绝对的黑暗中,也似乎要喷出焚烧一切的火!
巨大的声响和震动过后,是更深、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墙壁破损处灌进来的冷风带着尖锐的哨音,刮擦着断裂的木茬。
夏明轩终于缓缓地、异常僵硬地抬起了腰。
刚才那惊天动地的撞墙声如同一柄重锤狠狠敲打在他的灵魂深处!将他从那几乎要窒息的恐惧和屈辱中震醒!他惊愕地看着那堵如同被蛮兽撕破的墙壁,看着黑暗中那个模糊但正剧烈震颤、散发着恐怖杀气的身影轮廓!看着那堵破裂的墙洞里依稀透出的门外微光!那光,仿佛是这间冰冷囚笼被第一次打破的铁证!
鲜血一滴一滴砸在地面的声音,在这极致的死寂中异常清晰。
夏明轩甚至忘了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那巨大的声响,那破碎的墙壁,那如同来自地底猛兽的喘息,还有空气中骤然加重的血腥与怒火混杂的气息……这一切如同狂暴的闪电,瞬间撕裂了之前一切因恐惧而带来的麻木和压抑!
他站在黑暗里,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那本已凝固的、来自紧握拳头而嵌入皮肉的粘腻和微温(他自己的血和李崇文拳头上飘散的血腥气混合),此刻变得如此清晰。这温热粘稠的感觉奇异地抵消了钱守仁那冰锥般语言带来的寒意。他没有动,没有退,就这样站在李崇文身后不到一步远的地方,黑暗中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尊散发着野蛮生命热量的轮廓。
那根嵌入他床板的冰冷铁条,那柄劈开腐朽的木斧,那染血的拳头……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一种近乎颤栗的战栗感,顺着脊椎爬升上来。
墙角那张灰扑扑的书箱底层夹层里,《新青年》硬挺的书角仿佛在寂静中滚烫地、倔强地搏动了一下。像一颗不甘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