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扳机,冰冷而坚硬,像一个微小的、等待启动的毁灭开关。
我的目光,没有离开准星前方那个疯狂的身影。时间被无限拉长、扭曲。每一帧画面都烙印在视网膜上:军官脸上那道狰狞疤痕的每一寸起伏,他因咆哮而扭曲的嘴角,他挥舞军刀时手臂肌肉虬结的线条……它们与记忆中那张在巴黎火焰和烟雾中同样狰狞的脸重叠、交织,最终熔铸成同一个恶魔的图腾。三十年的寻找,三十年的绝望,皮埃尔最后一声微弱的“哥”,还有怀中这具迅速冰冷、僵硬的躯体……所有的碎片都在此刻被那张脸点燃,化为焚尽一切的滔天烈焰和足以冻裂灵魂的寒冰。
就在食指的指腹,即将对那冰冷的扳机施加最后一丝决定性压力的瞬间——
我的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极其轻微地向下偏转了一瞬。仅仅是一瞬。
就在弹坑底部浑浊的泥水边缘,皮埃尔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他脸上的污泥被泪水冲出两道浅浅的沟壑,露出底下过于苍白、了无生气的皮肤。他半睁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硝烟弥漫的灰黄色天空,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永恒的沉寂。那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铁皮士兵,静静地躺在他摊开的手掌旁边,底座上模糊的“J.P.”字母,像两个无声的、泣血的控诉。
指尖,那即将完成的、微乎其微的弯曲动作,就在这无声的一瞥中,彻底僵住了。
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铁手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那滔天的怒火、那刻骨的仇恨,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堤坝,在胸腔里翻腾咆哮,却无法再向前推进一丝一毫。准星里那张刀疤脸扭曲的面孔,似乎模糊了一下,被皮埃尔那双空洞、凝固的眼睛覆盖了。
“哥……”
那声微不可闻的呼唤,如同鬼魅般在死寂的耳边响起。不是幻觉,是记忆,是刚刚才熄灭的灵魂留下的最后回响。
扣动扳机?为了什么?为了复仇?为了宣泄这足以毁灭我自己的痛苦?皮埃尔已经死了。那个在巴黎街头被硬生生夺走的小男孩,那个在异国他乡冰冷的战壕里挣扎、最终死在我怀里的青年……他再也回不来了。杀了他,杀了那个毁掉皮埃尔一生、也毁掉了我所有希望的畜生,皮埃尔就能活过来吗?那空洞的眼睛就能重新映出星光吗?
“畜……生……”喉咙里再次挤出这个破碎的词,却不再仅仅是指向那个冲锋的恶魔。这个词像带着倒刺的钩子,刮擦着我的喉管,也钩向我自己。为了活命,我在这片泥泞地狱里挣扎,翻找着尸体,麻木地收集着杀戮的工具。为了什么?为了活下去?可活着又为了什么?为了见证更多的死亡?为了最终像马夏尔一样,只剩下半张脸埋在泥里?
就在这思维混乱、内心如同被撕裂的瞬间,战场的声音猛地撞破了那层无形的隔膜,以数倍的音量灌入我的耳朵!
“砰!砰砰砰——!”
法军的阵线终于开火了!夏塞波步枪特有的、沉闷而有力的射击声连成一片,中间夹杂着军官尖锐的哨音和士兵绝望的嘶吼。子弹像一阵炽热的钢铁风暴,呼啸着扑向汹涌而来的普鲁士蓝浪潮。冲在最前面的德军士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向后仰倒,或是像断了线的木偶般扑倒在地,溅起浑浊的泥浆。冲锋的队伍瞬间变得混乱,如同被镰刀扫过的麦浪。
那个刀疤脸军官,他还在!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更加疯狂地咆哮着,挥舞着军刀,试图重新聚拢被火力撕碎的队伍。他甚至没有弯腰,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最显眼的位置,用身体和狂吼充当着旗帜。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一串血珠,但他只是更加狰狞地抹了一把脸,血污混合着泥浆,让他那张本就如同恶鬼的脸更加可怖。他距离法军前沿阵地,只有不到三十米了!
我的手指,依旧死死扣在扳机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枪托抵在肩窝的沉重感,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准星里的他,清晰得毫发毕现。那道疤,那双黄褐色的、燃烧着毁灭一切火焰的眼睛……它们不再是遥远的记忆,是近在咫尺的、正在制造更多死亡和痛苦的现实!
“杀了他!杜兰德!开枪!瞄准那个军官!”一个嘶哑变调的声音从侧后方的战壕传来,是我的排长巴蒂斯特,他显然也看到了那个异常显眼的目标。
“砰!”一颗子弹几乎是贴着我的头皮飞过,带起的灼热气流让我头皮发麻。德军也开始还击了!子弹噗噗地射入弹坑边缘的泥土,溅起的泥点冰冷地打在脸上。死亡,从未像此刻这样近在咫尺。
皮埃尔空洞的眼睛……刀疤脸军官狰狞咆哮的脸……巴蒂斯特的嘶吼……子弹呼啸的声音……冰冷的泥浆……怀中残留的、皮埃尔身体最后一丝虚幻的温度……还有那首破碎的、永远停留在“青蛙在歌唱”的童谣……
所有的声音、画面、触感、情感,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铁丝,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搅动、缠绕、穿刺!
“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痛苦、绝望和某种疯狂决绝的嘶吼,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这声音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周围的枪炮声!它撕裂了我的声带,带着血腥味喷薄而出!
就在这声嘶吼达到顶点的刹那,我的身体,我的手臂,仿佛挣脱了所有理智的束缚,完全被那积压了三十年的、足以毁灭一切的黑暗洪流所驱动!
右手的食指,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量,狠狠地扣了下去!
“砰——!”
夏塞波步枪猛烈地撞向我的肩膀,巨大的后坐力让我的身体向后狠狠一挫,冰冷的枪托重重地砸在锁骨上,带来一阵钝痛。枪口喷射出的火焰和硝烟瞬间模糊了视线。
时间,在枪响后的那一刻,再次被无限拉长。
我死死地盯着准星的方向,心脏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也凝固了。硝烟缓缓散开……
那个狂野冲锋的身影,猛地顿住了!就像一匹高速奔跑的烈马被无形的绊索狠狠勒住!他手中的指挥刀,高高扬起的动作僵在半空,然后无力地垂落下来,刀尖插进泥地。他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试图稳住身体,但左腿明显失去了力量,膝盖一软,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扑倒!
他倒下了!
没有直接毙命。他面朝下,扑倒在距离法军战壕前沿只有十几米的泥泞里。深蓝色的军服背部,左肩胛骨偏下的位置,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不断扩大的湿痕。他试图抬起头,手臂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但每一次用力,都只换来更剧烈的抽搐和从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鲜血混合着泡沫,从他口鼻中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泥浆。
打中了!打中了肺部!他活不长了!痛苦会像跗骨之蛆一样折磨他,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一股冰冷、扭曲、带着浓烈血腥味的快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窜遍我的四肢百骸!它压过了所有其他的情绪——悲伤、迷茫、自责——只剩下一种原始的、毁灭性的满足!皮埃尔!哥给你报仇了!哥让那个毁掉你的畜生,像条野狗一样在泥里挣扎!让他尝尝痛苦的滋味!
然而,这快意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那边!弹坑里!法军狙击手!射击!”一声带着浓重德语口音、同样充满狂怒的咆哮在德军混乱的冲锋队伍中炸响!
几乎就在同时!
“噗!噗噗噗——!”
数颗子弹带着死神的尖啸,如同冰雹般砸向我藏身的弹坑!它们不再是流弹,而是精准的、致命的集火!子弹狠狠钻入我面前的土壁,溅起大片的泥土和碎石,劈头盖脸地砸在我头上、脸上!一颗子弹擦着我的左臂飞过,军服瞬间被撕裂,皮肤传来火辣辣的灼痛!
暴露了!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攫住了我!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后缩去,身体紧紧蜷缩在弹坑最陡峭的底部,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冰冷的泥浆里!我甚至不敢再去看皮埃尔,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下一个瞬间,子弹就可能穿透我的头颅,或者撕裂我的胸膛!
“掩护!掩护杜兰德!”巴蒂斯特排长的声音带着破音的惊恐和愤怒。法军的火力猛地增强,试图压制德军射向弹坑的方向。子弹在空中尖锐地交汇、碰撞。
弹坑里,只有我粗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声,混合着外面震耳欲聋的枪炮交响。我蜷缩着,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刚刚那短暂快意之后的巨大空虚。左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温热的液体正顺着胳膊往下流。
皮埃尔冰冷的身体就在咫尺之外。那个刀疤脸军官在泥泞中垂死挣扎的景象,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而我,刚刚开了枪,杀了人,然后像老鼠一样蜷缩在泥坑里,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
战争……这就是战争……它碾碎了一切温情,把所有人都变成了挣扎在泥泞和血泊中的野兽。皮埃尔死了,我亲手杀了人,而那个毁掉我们兄弟的恶魔,此刻也在泥泞中品尝着死亡的滋味……这似乎就是结局。一个用鲜血和绝望写就的、没有赢家的结局。
我颤抖着手,摸索着去抓掉落在泥水里的步枪。冰冷的金属再次入手,这一次,它沉重得如同整个世界的罪恶。我把它紧紧抱在怀里,仿佛它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弹坑外那片混乱、血腥的战场。那个倒下的军官身影,在硝烟中若隐若现,像一块肮脏的破布,被遗忘在死亡边缘。
就在这时,一阵新的、更加沉闷、如同滚雷般的声音,从遥远的地平线传来,越来越响,带着一种毁灭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炮击!大规模的重炮炮击!来自法军后方!
增援?还是新一轮的覆盖轰炸?
我猛地抬起头,望向天空。肮脏的硝烟之上,灰黄色的云层被撕裂,无数拖着长长尾焰的黑点,如同死神的信使,正呼啸着划破苍穹,朝着这片早已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土地,狠狠砸落!
新一轮的毁灭,即将降临。而我和皮埃尔冰冷的身体,就在这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