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安初秋

天宝十四载,七月初秋。

长安城笼罩在一场初秋的湿冷里。

秋雨细密,带着关中特有的黄土腥气,从铅灰色的云层中绵绵不绝地落下,敲打着大明宫含元殿那巨大的、沉默的鸱吻,也敲打着兴庆宫旁建的百孙院府邸那略显陈旧的青瓦。

李倓(同谈音)猛地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惊醒。

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沉重的眼皮仿佛被粘住,费了好大力气才掀开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头顶是繁复而陌生的彩绘藻井,描金绘彩的云纹、瑞兽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狰狞。

这不是他那个堆满专业书籍和模型的小公寓。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沉水香和某种草药苦涩的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

他试图转动一下僵硬的脖颈,一阵尖锐的眩晕和剧痛立刻从后脑炸开,让他眼前发黑,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微的抽气。

“殿下?殿下您醒了?”

一个带着明显惊喜和小心翼翼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紧接着,一张年轻、无须、面色焦灼的脸庞凑了过来。

来人穿着深青色的圆领窄袖袍衫,头戴黑色幞头,是典型的唐代宦官服饰。

殿下?宦官?

李倓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无数破碎的信息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进他混沌的意识深处,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失控翻滚的世界、最后刺眼的车灯……以及,一个不属于他的、沉重而庞杂的记忆——属于另一个“李倓”的记忆!

大唐!

天宝十四载七月初!

建宁王李倓,太子李亨三子!

“呃……”

剧烈的头痛让他闷哼出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

“殿下,您别动!太医说您这是急火攻心,又受了风寒,需要静养!”小宦官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用温热的布巾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动作间,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

李倓,或者说是占据了这具躯壳的现代灵魂,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和肉体的不适,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水……”

小宦官连忙端来一个鎏金的鹦鹉杯,里面盛着温热的蜜水。

李倓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

温润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也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历史爱好者,因为一场该死的车祸,灵魂被抛到了这具同样刚刚经历了一场“急火攻心”和“风寒”的年轻皇子躯体里。

此时的时间是公元755年,唐玄宗李隆基天宝十四载的初秋。

距离十一月那场将大唐盛世彻底拖入深渊的滔天巨祸“安史之乱”的爆发,只剩下不足四个月!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这倒春寒的雨更刺骨,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这给我干唐朝来了……”刚恢复点思绪的李倓有种绝望,“安史之乱前四个月,我这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我…睡了多久?”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模仿着记忆中原主那种略带骄矜的语气。

“回殿下,您自前日从兴庆宫回来,就一直昏沉,整整一日一夜了,可把奴婢们吓坏了!”小宦官名叫张承恩,是原主李倓的近侍,语气里的关切不似作伪。

兴庆宫……李倓闭了闭眼,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翻滚上来。

金碧辉煌却气氛压抑的宫殿,高居御座、面色不豫的祖父玄宗皇帝,珠光宝气,国色天香的微胖美人杨玉环,一旁侍立、笑容谦卑却眼神锐利的当朝右相杨国忠,还有那个身材魁梧如熊罴、操着浓重胡音、跪在殿中涕泪横流、指天画地表忠心的身影——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东平郡王安禄山!

他这想起来。

前日,安禄山入朝,在兴庆宫花萼相辉楼觐见。

席间,安禄山表演“胡旋舞”,笨拙滑稽的动作逗得玄宗哈哈大笑,赏赐无算。

原主李倓,这个年轻气盛、素来对安禄山跋扈和朝廷对其纵容不满的皇子,竟按捺不住,趁着酒意,起身向玄宗进言,直言安禄山“貌恭而心悖”、“拥兵太重”、“久蓄异志”,请求陛下“早加裁抑,以绝后患”。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玄宗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变得阴沉如水。

杨国忠这个深得圣心的奸臣便立刻跳出来,厉声斥责李倓“年少轻狂”、“离间君臣”、“居心叵测”!

安禄山更是当场嚎啕大哭,以头抢地,赌咒发誓,说自己“一颗忠心,天日可表”,反咬李倓是受了“奸人”挑唆,欲置他于死地。

最终的结果,是玄宗勃然大怒,将李倓狠狠申斥一番,骂他“不晓事体”、“妄议国事”,并勒令其“回府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

原主李倓本就性情刚烈,遭此当众羞辱,又忧心国事,急怒攻心,回府便一头栽倒,高烧昏迷,直至被另一个灵魂占据。

“呵……”李倓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冷笑。

任谁也想不到,在这场闹剧后的四个月,一切竟都成为了现实。

原主看到了危机,却用最愚蠢、最无效的方式去触碰。

在这位沉湎于“盛世”迷梦、被杨国忠和安禄山联手蒙蔽的老皇帝面前,任何逆耳的忠言,都是自取其辱。

“殿下,您……您别多想,陛下或许只是一时气话。”张承恩看着自家殿下脸色变幻,眼神幽深得吓人,忍不住小声劝慰。

“或许吗?”李倓心中质问自己,唐玄宗李隆基,一个历史上毁誉参半的帝王,唯有一点是历史公认,他对自己的子嗣很无情,那“一日杀三子”的壮举还历历在目呢。

他的目光越过张承恩的肩膀,投向雕花窗棂外,他的心情如灰蒙蒙的天空一样灰暗。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这长安城,这大明宫,这看似繁花似锦的“天宝盛世”,都笼罩在一片令人不安的湿冷之中。

原主看到的没错。

安禄山,就是悬在大唐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刃。

只有不到四个月,范阳、平卢的兵库里,那些日夜赶工打造的铠甲就会披在那些被安禄山收为假子、悍勇善战的胡将身上攻入长安。

那些被其收买、安插在朝廷和各地的耳目都在无声地积蓄着毁灭的力量。

而他,李倓,一个刚刚被皇帝厌弃、无权无势、幽禁在百孙院中自身难保的“建宁王”,能做什么,等死吗?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和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穿越者,他只是个懂点技术、看过几本史书的普通人!

要在不到四个月内,在这波谲云诡、杀机四伏的长安城中,阻止一场注定席卷天下的滔天兵燹?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急促的脚步声。

张承恩警惕地回头望去。

“三弟!三弟可醒了?”一个清朗中带着焦虑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一个身着杏黄圆领常服、面容俊朗、眉宇间与李倓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沉稳的青年快步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面有忧色的侍从。

根据记忆,李倓认出来人正是太子李亨的长子,广平王李俶(后来的唐代宗李豫),李倓的兄长。

据说,安史之乱前的历史上,李俶和李倓两兄弟关系极为亲密,毕竟都被囚禁在百孙院这座牢笼中。

只不是李俶不知道,他的“三弟”其实已经死了,死在了愤恨与屈辱中。

“大哥……”李倓看着李俶,艰难地想撑起身子。

李俶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榻前,一把按住他:“躺着!快躺着!你身子要紧!”

李俶坐在榻边,仔细端详着李倓苍白憔悴的脸,眼中满是痛惜和忧虑:“三弟,你……你太冲动了!

那安禄山如今圣眷正隆,即便杨国忠与其势同水火却也不会站队阿爷帮你说话,你这般当庭直谏,岂不是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更给了杨国忠那厮攻讦阿爷(太子李亨)的口实?

如今又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可叫我和阿爷如何放心你啊。”

李倓捕捉到了李俶话里的关键信息,攻讦太子,是了,原主是太子之子,他的莽撞行为,很可能被杨国忠利用来打击太子一系。

他在残存的记忆中搜寻者,看到了太子李亨那佝偻瘦弱的身影,一个巅峰帝国的太子,法定继承人却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看的真是让人心痛。

本因为李林甫的多年构陷痛失好友至亲,以为李林甫死了,一切会变得好些,可没想到走了一个李林甫却又来了一个更加难缠奸诈的杨国忠。

属于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李倓垂下眼帘,心中思绪万千,模仿着原主可能的口吻,声音沙哑地认错道,“是我虑事不周,连累了阿爷。”

李俶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事已至此,懊悔无益。阿爷打点了百孙院的宦官,特地允许我来看看你,嘱咐你务必安心养病,莫再胡思乱想。

眼下……自保为上,不要再触怒皇祖父了,咱们先照顾好自己行吗?”

李俶说着,李倓能感觉到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落寞。

他,李俶,太子嫡长子,想来看看自己的兄弟却还要给宦官送礼卖笑。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语气更加凝重,“杨国忠气焰熏天,昨日宴会后,借此事大做文章,阿爷处境是越发艰难了,据说要对詹事府的从属下手了。”

李倓的心沉得更深了。

太子的“自保为上”,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连东宫储君都要在杨国忠的淫威下苟且求存,这朝局,已经败坏到了何等地步?

指望这样的朝廷中枢去防备安禄山简直是痴人说梦,两京沦陷几乎是谁也无法改变的结局了,除非那已经死去数年的大唐军神复活而来吧。

“那安禄山……”李倓忍不住,还是试探着开口,想打听一下这个历史上差点颠覆大唐的牛逼人物。

李俶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此人深不可测,阿爷曾言,其势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然而圣心……”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玄宗的偏信和纵容,才是最大的祸根。

李俶又宽慰了李倓几句,不敢过多停留,嘱咐张承恩好生照料,便忧心忡忡地起身告辞,他还要赶去十王府向阿爷复命。

送走李俶,寝殿内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窗外那连绵不绝的雨声,滴滴答答,敲在瓦片上,也敲在李倓的心上。

张承恩小心翼翼地服侍李倓躺下,掖好锦被。

那被面是上好的蜀锦,织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触手温软,却丝毫无法驱散李倓骨子里的寒意。

他躺在那里,睁着眼睛,望着藻井上那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的祥瑞图案——獬豸、麒麟、鸾鸟。

这些象征太平盛世的瑞兽,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冰冷的嘲讽。

绝望吗?

是的,深入骨髓的绝望。

一个被祖父厌弃、被权相敌视、自身又毫无实力的皇子,被困在这座金碧辉煌的樊笼里。

而外面,一头磨牙吮血的巨兽,正在阴影中悄然磨砺着爪牙,倒计时已然开始。

怎么办?坐以待毙?像原主那样忧愤而死?或者像历史上那个真实的李倓一样,在不久后的乱局中,因为过于刚直而被自己的父亲肃宗李亨猜忌赐死?

不!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苗,在绝望的冰层下猛地蹿起。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条命是捡来的!

与其像原主一样憋屈地死在这病榻之上,或者在未来那场浩劫中如同蝼蚁般被碾碎,不如……搏一把!

哪怕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也要试着去吹一吹!

他猛地攥紧了藏在锦被下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让他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奇异的清明。

活下去,掌握力量,阻止那场灾难,或者……至少在那灾难中,拥有挣扎求存、甚至力挽狂澜的资格!

念头至此,一股腥甜骤然涌上喉头。

“噗——!”

李倓身体剧震,猛地侧过身,一口暗红色的淤血毫无征兆地喷在了床榻前铺设的波斯织锦地毯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污迹。

“殿下!!!”张承恩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李倓却仿佛感觉不到痛苦,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沾着血渍的嘴角,却勾起一丝近乎疯狂的、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他看着地毯上那滩象征着重伤和衰弱的血迹,眼神却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

长安的雨,还在下。

冰冷的雨丝,敲打着这座即将迎来剧变的伟大都城。

而在这座宅院的深处,一个来自千年之后的灵魂,带着满嘴的血腥味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正式开始了他在天宝末年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