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工厂的门槛

服装厂招工处的铁皮棚子前,秀兰数了数排队的人头。二十七个,有扎马尾的姑娘,也有剪短发的媳妇,都挤在八月的日头下,像一排蔫了的茄子。

妍希在她背上扭动,发出不满的哼唧。秀兰反手拍了拍襁褓,手心触到一片湿热——尿布该换了。她往树荫下挪了挪,从包袱里摸出块旧布,就着树干给妍希换尿布。

“哟,还带着孩子来找工?”前面穿红裙子的姑娘转过头,嘴里的瓜子壳“噗”地吐在地上。

秀兰没接话,只是把换下来的尿布卷好塞进塑料袋。红裙子撇撇嘴,又“咔吧”磕开颗瓜子:“永兴厂规矩严着呢,去年有个女工带孩子上流水线,直接扣了半月工资。”

队伍缓慢前移。秀兰数着步子,在心底盘算:听说这里一个月三百二,要是能预支点工资,先给妍希买罐奶粉...

“下一个!”

铁皮棚里坐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胸牌上写着“人事科李。”她抬头看见秀兰背上的襁褓,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名字?”

“宋秀兰。”

“年龄?”

“二十五。”

“有缝纫经验吗?”

秀兰想起娘家那台老蝴蝶牌缝纫机:“会踩缝纫机,能给衣服锁边...”

李科长打断她:“厂里规定,不准带小孩上班。”钢笔尖在表格上点了点,留下一团蓝墨渍。

秀兰的手指绞紧了包袱带:“我能安排好孩子,保证不耽误干活。”

“怎么安排?”李科长摘下眼镜擦了擦,“流水线一开就是十小时,你当是过家家?”

后面排队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妍希突然哭起来,小脸涨得通红。秀兰急忙解开背带,把孩子抱到胸前轻轻摇晃。

李科长的表情松动了一瞬:“要不...把孩子送回乡下去?”

秀兰摇头摇得太急,差点撞到铁皮墙。背上的汗已经浸透了的确良衬衫,黏腻腻地贴在伤疤上。

“试用期一个月二百八。”李科长突然说,“中午休息一小时,下午四点有十分钟上厕所时间。”她推过来一张表格,“能接受就签字。”

钢笔在秀兰手里抖得厉害。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得找地方安置妍希,每两小时跑去喂一次奶。但春生老乡说的没错,这是县城唯一招女工的厂子。

“我签。”秀兰在纸上落下歪歪扭扭的名字,像爬行的蚂蚁。

李科长收走表格:“明天六点报到,迟到一次扣五块。”她看了眼妍希,“孩子...别放厂门口,保卫科要撵的。”

走出铁皮棚,秀兰在厂区转了三圈。最后在厂房后门找到棵老槐树,树下有块平整的青石板。她摸出条旧床单铺上,把妍希放上去,又用包袱布搭了个简易凉棚。

“乖啊,”秀兰轻轻点着女儿的鼻尖,“妈妈就在那扇门后面。”

第一天上工像场噩梦。裁剪车间的电剪刀嗡嗡响个不停,秀兰被分在锁边组,负责把裁好的布片边缘锁上线。不到两小时,手指就被尼龙线勒出深红的印子。

“新来的!”组长是个颧骨很高的女人,嗓门比电剪刀还响,“你当是绣花呢?快点!”

秀兰加快速度,针脚立刻歪歪扭扭像蚯蚓爬。高颧骨组长走过来,“嗤”地扯开线头:“返工!耽误整组进度扣你工资!”

十点钟,秀兰借口上厕所溜出来。妍希在青石板上哭得嗓子都哑了,小脸糊满眼泪鼻涕。秀兰抱起孩子喂奶时,发现石板被晒得发烫,妍希后背起了片红疹。

“明天带条毯子来...”秀兰用口水擦了擦红疹,眼泪砸在孩子额头上。

中午休息时,女工们三三两两蹲在食堂外吃饭。秀兰躲在槐树下啃冷馒头,妍希趴在她肩头打嗝。忽然有人递来碗米汤。

“给孩子喝吧。”是个圆脸孕妇,工牌上写着“质检科张”,“我五个月了,食堂多给的。”

米汤熬出了米油,香得妍希直咂嘴。小张摸了摸孩子发红的后背:“你这样不行,孩子会中暑的。”

秀兰的馒头渣卡在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

“城中村有个刘老师,”小张压低声音,“退休后在家办托儿所,一个月六十。”她看了眼秀兰洗得发白的衣领,“就是...有点贵。”

下午的活更重了。秀兰被调到熨烫组,蒸汽熨斗喷出的热浪扑在脸上,像挨了一记耳光。她想着那六十块钱,一走神,熨斗“嗤”地烫坏了一件衬衫下摆。

“扣钱!”高颧骨组长的声音刺破车间的嘈杂,“从工资里扣!”

下班铃响时,秀兰的腿肿得像灌了铅。她拖着步子走到槐树下,发现妍希嗓子已经哭哑了,只会小猫似的抽噎。尿布湿透了,连包袱布都浸得能拧出水来。

回出租屋的路上,秀兰拐去了城中村。刘老师家院子外挂着块木牌:“育苗托儿所。”透过铁栅栏,她看见三个老太太带着十几个孩子在葡萄架下乘凉。有个和小张差不多大的孕妇正在交钱,崭新的百元大钞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秀兰数了数兜里的钱——三十五块是房租,剩下的只够买十袋最便宜的奶粉。她转身走得太急,差点撞上电线杆。

春生已经回来了,正在煤炉上煮挂面。看见秀兰抱着孩子进门,他忙接过妍希:“咋样?”

“成了。”秀兰瘫坐在床上,把脚泡进凉水里,“一个月三百二。”

春生眼睛亮起来:“比工地强!我一天才八块...”他突然注意到秀兰红肿的手指,“手咋了?”

秀兰缩回手:“熨斗烫的,没事。”她犹豫了一下,“就是...厂里不让带孩子。”

春生愣在原地,妍希在他怀里吐了个泡泡。

“我想了个法子,”秀兰语速很快,“厂房后头有棵槐树,我明天带条毯子去...”

“不行!”春生声音大得吓了妍希一跳,“八月份太阳毒得很!”

两人沉默地吃着挂面,谁也没提刘老师。夜里,秀兰被妍希的哭声惊醒,发现春生不在床上。窗外月光下,春生正蹲在院子里糊纸盒——那是街道发的家庭副业,糊一个能挣两分钱。

第二天清晨,秀兰在包袱里发现了条新毯子。淡蓝色底子上印着小白兔,摸上去软乎乎的。春生已经去上工了,煤炉上煨着小米粥,旁边放着张字条:“跟工头说了,中午能回来一趟看孩子。”

秀兰把字条贴在心口,眼泪洇湿了工整的铅笔字。她想起李科长说的话:“把孩子送回乡下去。”可乡下的婆婆会怎么对待这个“赔钱货”呢?

槐树下的第二天比第一天更难熬。妍希似乎知道妈妈要走,哭得撕心裂肺。秀兰狠心跑进车间时,舌尖都咬出了血。

中午春生果然来了,穿着沾满水泥灰的工作服,安全帽都没摘。秀兰从车间窗户看见他抱着妍希在树荫下踱步,时不时笨拙地晃晃胳膊,逗得孩子咯咯笑。

下午三点,高颧骨组长突然宣布加班。秀兰急得眼前发黑——妍希的奶粉还在她包里。

“组长,我孩子还在外面...”

“谁没孩子?”高颧骨冷笑,“爱干干,不干滚!”

秀兰冲出厂门时,夕阳已经把青石板烤得发烫。妍希哭得没了力气,小脸埋在春生肩头一抽一抽。地上扔着半瓶已经馊了的米汤,几只蚂蚁正围着瓶口打转。

“我托老张打听了,”春生声音哑得厉害,“工地后面要搭新脚手架,晚上六点到九点,一天多挣四块。”

秀兰想说不,却看见春生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传单:县劳动局举办脚手架搭建培训班,结业保送大工地,日薪十二元。

“我报名了,”春生用结痂的手指摸了摸妍希的脸,“等拿了证,咱就够钱送妍希去托儿所了。”

回出租屋的路上,春生抱着孩子走在前面,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秀兰想起结婚时算命先生说的话:“这两口子是苦命鸳鸯,得一起扑腾才能活。”

她快走两步追上丈夫,把妍希接过来。孩子已经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但嘴角弯弯的,像是在做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