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开学的喧嚣，像盛夏最后一阵灼热的风，裹挟着陌生的面孔、崭新的课本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期待，席卷了青川一中的校园。苏念抱着厚厚一摞新书，穿过嘈杂的人群，走进高一（3）班——传说中的卓越班。空气里混合着新油漆、汗水以及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气息。
许嘉珩这个名字，最初对她而言，不过是贴在桌角的一个标签，是开学考排名榜上一个靠前的位置，是班主任口中偶尔提及的“潜力股”。他坐在教室靠窗的角落，侧影被九月的阳光勾勒得有些模糊，大多数时候安静得像一幅背景板。苏念对他，谈不上感觉，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和自己在一个空间里呼吸、学习。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课间。
空气有些闷热，窗外蝉鸣聒噪。苏念正埋头和一道物理题较劲，眉头拧成了结。前排几个女生围在一起，不知在讨论什么，发出一阵压低的笑声。许嘉珩似乎被吸引了，他放下笔，转过身，胳膊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加入了她们。
起初只是几句寻常的搭话。然后，不知是谁说了句什么，许嘉珩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不像他平时安静的样子，带着点狡黠，像阳光突然穿透云层。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女生，最后不知怎的，竟落在了后排正咬着笔杆、一脸苦大仇深的苏念脸上。
“喂，新同学，”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介于认真和玩笑之间的调子，穿透了课间的嗡嗡声，清晰地传到苏念耳中，“眉头皱这么紧，小心变成小老太太。”话音未落，他顺手拿起桌上不知谁剥开的一个橘子，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掰，掰下最饱满的一瓣，手腕一扬，那瓣橘子竟划出一道小小的弧线，精准地、带着点恶作剧般的力道，落在了苏念摊开的习题册上。
金黄的橘瓣，带着清新的酸甜气息，躺在复杂的电路图中央，像个格格不入的入侵者。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几个女生更响亮的笑声。苏念完全懵了。她下意识地抬头，撞进许嘉珩含着笑意的眼睛里。那眼神里有促狭，有观察，还有一种……苏念当时无法准确形容的、对女孩子特有的、近乎本能的“挑逗”。那不是油腻的轻浮，而是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自信和玩味的试探，像羽毛不经意拂过心尖。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苏念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腾”地烧了起来，热度迅速蔓延到耳根。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咚咚咚，擂鼓一般，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声音。她慌乱地低下头，手指无措地捏起那瓣橘子，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和湿润的汁液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顺着指尖一路窜到心底。
那一刻，习题册上的电路图彻底模糊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道含着笑意的目光，和那瓣落在她“战场”中央的橘子。
悸动，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从那以后，许嘉珩在苏念的世界里，不再是模糊的背景板，不再是排名榜上的一个符号。他成了光，一道带着温度、偶尔调皮、让她忍不住去追逐的光。她开始留意他的一切：他解题时微微蹙起的眉，他回答问题时干净利落的声音，他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甚至是他课间趴在桌上小憩时，被阳光染成浅金色的发梢。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被她无限放大，在心里反复描摹、珍藏。
她发现他其实很聪明，思维敏捷，在卓越班也游刃有余。他并非刻意高冷，对男生女生都能聊上几句，带着一种随和又略带疏离的气质。这种“疏离”，在苏念因他而悸动的滤镜下，更显得迷人，像一层薄纱，让她更想靠近，看得更清。
然而，光可以照亮，也可以灼伤。苏念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关于他的点滴，却始终无法确认他的心。她能感觉到，他似乎知道。当她假装不经意经过他的座位，当她在他回答问题时专注地凝视，当她在他进球后和周围人一起鼓掌却红了耳尖……他偶尔会回望过来，眼神平静无波，没有探究，没有回应，甚至没有一丝涟漪。那平静，像一盆冷水，浇在她刚刚燃起的小小火苗上，滋啦作响。
她听到过班主任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青川一中，容不下早恋的苗头。心思，要放在正道上。”也听说过教导主任如何雷厉风行地“拆散”过几对“疑似”情侣。许嘉珩看起来，正是那种会把“学业为重”刻进骨子里的人。苏念不敢问，也不敢猜，他心底是否也藏着某个特别的影子。这份隐秘的心事，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有她自己听见那声沉重的回响，然后被无尽的沉默吞没。
同时，卓越班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网，悄然收紧。每一次测验排名都像一场公开处刑，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身边的同学仿佛不知疲倦的机器，刷题、讨论、争分夺秒。苏念开始感到吃力，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拼尽全力却总被水流冲得摇摇晃晃。深夜的台灯下，对着堆积如山的习题，疲惫和焦虑像藤蔓缠绕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那道曾让她心悸的光，此刻也仿佛成了某种压力源，提醒着她之间的距离。
高一的时光在书山题海中飞逝。期末考试像一场风暴，席卷而过。当成绩尘埃落定，苏念看着那张冰冷的排名表，上面清晰地宣告着她的去向：她将被调离卓越班，去往实验班。
失落像潮水般涌来，带着咸涩的窒息感。她默默收拾着书本，目光忍不住飘向那个靠窗的角落。许嘉珩依然坐在那里，和同桌讨论着什么，阳光落在他身上，明亮得有些刺眼。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即将离开，或者说，这变动在他眼中，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班级调整。苏念的心沉了下去，一种混合着委屈和不甘的酸楚弥漫开来。她抱起书包，低着头，快步走出了那个曾让她心动、也让她倍感压力的教室。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那道光，也隔绝了她懵懂心动的第一阶段。
暑假的蝉鸣，比任何时候都显得聒噪。失败的阴影和离开卓越班的失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苏念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那些曾让她头疼的课本和试卷，第一次不是因为父母的催促，而是因为心底那股强烈的不甘和一种莫名的、想要证明什么的冲动，发起了狠。
晨曦微露，她在背诵单词；正午酷暑，她在攻克函数；夜深人静，她在分析错题。汗水滴落在草稿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偶尔累极了，她会抬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脑海里会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个课间，那瓣橘子，那双含笑的眼睛……随即，她用力甩甩头，把那些影像连同脆弱的情绪一起甩开，重新扎进题海。她要赢，赢回自己失去的位置，赢回……一份能与他平视的底气。
两个月的苦熬，像一场无声的淬炼。当高二开学的摸底考试成绩公布时，苏念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全年级榜单的第十九位！而她的语文成绩，更是夺下了全年级第一的桂冠！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实验班的同学投来惊讶和钦佩的目光。站在领奖台上，刺眼的聚光灯打在脸上，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雷鸣般的掌声。苏念微微眯起眼，视线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心跳在胸腔里敲击着鼓点。她找到了。在卓越班的区域，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许嘉珩站在那里，正抬着头望向领奖台。光线太强，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是惊讶？是赞许？还是依旧如往常般的平静无波？
她不知道。那一刻的感觉复杂难言。有证明自己的巨大喜悦和自豪，有扬眉吐气的快意，也有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待——他看见了吗？他看见此刻站在光里的我了吗？
颁奖的领导念出她的名字，将红彤彤的奖状递到她手中。苏念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对着台下露出了一个得体的、带着些许骄傲的微笑。她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平静而坦然，扫过台下，最终，仿佛不经意地，再次掠过那个方向。
四目在空中短暂交汇。距离太远，光线太晃，依旧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种模糊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在空气中弥漫。
掌声渐歇，苏念走下领奖台。耀眼的光环褪去，她又回到了实验班的人群里。周围的同学纷纷向她道贺，她笑着回应，心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扯了一下，有些空落落的，又有些莫名的释然。
新的学期开始了。实验班的节奏依然紧张，但氛围似乎比卓越班多了一丝人情味。苏念坐在新的座位上，翻开崭新的课本。扉页光滑洁净，映着头顶明亮的日光灯。她拿起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笔杆。
窗外的阳光正好，穿过玻璃，在桌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苏念望着那块光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课间，那瓣落在习题册上的橘子，还有那双曾让她心跳骤停的眼睛。但这一次，心底翻涌的不再仅仅是甜蜜的悸动，还混杂着一丝苦涩、一股倔强，以及一种朦胧的、想要在某个地方，刻下属于自己名字的冲动。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笔尖悬在扉页上空，停顿了几秒。最终，她没有写下任何名字，只是在那片空白里，清晰地感受到了某种正在悄然滋长的、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