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东,漕运码头。
空气里浮动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汗味、货物堆积的陈腐气息,还有岸边茶馆里劣质茶叶被反复冲泡后散发的苦涩味道。数不清的货船沿着宽阔的洛水河岸排开,桅杆如林,船帆如云。赤裸着上身的苦力喊着号子,肩扛手提,将沉重的麻包、木箱从船上卸下,又或是将堆积如山的货物装运上船。监工的呼喝声、船老大的叫骂声、商贾的讨价还价声、骡马的嘶鸣声……汇成一股永不停歇的嘈杂洪流,冲击着耳膜。
码头深处,一座临河而建的三层木楼,是漕帮在洛阳的重要据点——汇通楼。三楼一间临河的雅室,窗户敞开着,河风带着水汽涌入,却吹不散室内凝滞的压抑。
一张紫檀木大圆桌旁,漕帮洛阳分舵的大当家曹雄,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把紫檀木框、黄铜算珠的精致算盘。他年约五旬,身材矮胖,一张圆脸总是习惯性地堆着笑,眼睛眯成两条缝,活像一尊弥勒佛。只是此刻,那笑容显得有些勉强,眼底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精明和一丝忌惮。他左手边的茶盏里,上等的雨前龙井早已凉透。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萧寒。
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如枪的身形,他抱臂靠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姿态看似随意,却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绝世凶刃,锋芒内敛,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沉凝。他并未看曹雄,那双深邃如寒潭的鹰目,透过敞开的窗户,漠然地俯瞰着下方码头喧嚣鼎沸的人流与船影。腰间那柄弧度惊人的黑色长刀,刀柄微斜,恰好落在他右手随时可及的位置。
塞外刀宗与中原的商路纠纷,由来已久。刀宗掌控着塞外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鹰愁峡”,同时也经营着几条利润丰厚的驼队商路,将塞外的皮革、药材、金沙、玉石运入中原,再换回丝绸、瓷器、茶叶。而漕帮,则牢牢把持着中原腹地的水路命脉。洛阳,正是水陆交汇的枢纽。刀宗的货物从西北陆路而来,最终需经漕帮的船队,由洛水入黄河,再转运至江南各地。
这次冲突的焦点,是上个月刀宗委托漕帮运输的一批价值不菲的塞外金沙和顶级药材“雪魄灵芝”。货船行至洛水中段,遭遇“水匪”袭击,货物大半被劫,负责押运的几名刀宗子弟一死三伤。漕帮方面坚称是意外,愿意赔偿部分损失,但赔偿金额与刀宗的要求相去甚远。
“萧少主,”曹雄终于停下拨弄算珠的手,端起凉透的茶盏,也不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脸上笑容又堆砌起来,声音圆滑,“此事…实属意外。洛水水匪历来猖獗,神出鬼没,我漕帮也是深受其害啊!贵宗子弟的抚恤,货物的折损,我漕帮定然不会推诿,按市价七成赔付,您看如何?这已是曹某权限内能给出的最大诚意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贵我两方合作多年,和气生财才是正道,莫要因这意外伤了情分。”
“七成?”萧寒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缓缓落在曹雄那张油滑的笑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冷硬,如同塞外寒冬里冻裂的石头,“曹大当家,我刀宗子弟的血,只值七成?”
曹雄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加深了几分:“萧少主此言差矣!贵宗子弟的抚恤金,自然是按最高规格另算!这七成,说的是货物的折损…”
“我要十成。”萧寒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一粒金沙也不能少。三日之内,赔付到位。另外,”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紧紧锁定曹雄的眼睛,无形的压力瞬间弥漫开来,“交出袭击者的名单和藏身地点。或者,告诉我,是谁在背后指使。”
曹雄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他放下茶盏,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圆脸上的肥肉微微抖动,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和隐藏的忌惮。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也冷了下来:“萧少主,您这是在为难曹某了!水匪来去如风,劫完即遁,我漕帮上哪里去给您找名单?至于背后指使?哼,您这话,莫不是怀疑我漕帮监守自盗?”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漕帮几位站在曹雄身后的头目,手都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的分水刺和短刀,眼神不善地盯着萧寒。而萧寒身后的两名刀宗随从,也面无表情地握紧了刀柄。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萧寒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冰封的嘲弄。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放在扶手上的右手,食指轻轻地、有节奏地叩击着坚硬的紫檀木。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曹雄的额头,悄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前这位刀宗少主身上的煞气,绝非虚张声势。他想起关于塞外刀宗的传闻,想起那柄名为“孤鸿”的黑色长刀下饮过的血。他漕帮在洛阳势力庞大,盘根错节,但真要跟这塞外来的过江猛龙硬碰硬,代价绝非他曹雄愿意承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萧寒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过窗外。码头上,人来人往,喧嚣依旧。
忽然,他的目光凝住了。
在汇通楼斜对面,隔着一道熙攘的街道,有一家挂着“悬壶济世”牌匾的药铺。药铺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抱着一包草药走出来。
素色的衣裙已经换过,干净整洁,只是脸色依旧带着几分失血后的苍白,正是昨日青阳山中被凌风救下的那位百草堂少女,苏暮雪。她似乎刚抓完药,小心地将药包抱在胸前,微微低着头,阳光穿过街道两旁梧桐的枝叶,在她低垂的睫毛和挺秀的鼻梁上跳跃,洒下细碎的光晕。周遭的喧嚣、码头的汗臭与铜臭,仿佛都被她周身那股清冷沉静的气息隔绝开来。她站在那里,像一株初雪后悄然绽放的素心兰,脆弱,却自有风骨。
萧寒叩击扶手的食指,不知何时已然停下。他那双总是锐利如刀、仿佛能刺穿一切伪装的鹰眸深处,冰封的寒潭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极其细微、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昨日密林中那惊惶如鹿、却又在生死关头稳如磐石施针救人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那双清澈眼眸里蕴藏的惊悸与沉静,那沾满污泥却稳得可怕的手指…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如同塞外初春时节,冻土下悄然萌动、试图顶开厚重冰层的那一丝微弱的生机,在他冷硬的心湖深处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药铺门口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青衫磊落,身形挺拔,正是凌风。他显然是来接苏暮雪的,快步走到她身边,脸上带着关切,低声询问着什么。苏暮雪抬起头,看着凌风,苍白的小脸上露出一抹极淡、却极其温婉的浅笑,轻轻摇了摇头,似乎示意自己没事。凌风这才松了口气,很自然地伸出手,想接过她怀中的药包。
这一幕,清晰地落在汇通楼三楼的萧寒眼中。
他搭在刀柄上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冰冷的刀锷。凌风…天剑门…正道翘楚…昨日林中那迅疾如电的剑光,那将少女护在怀中时眼中瞬间爆发的凛然杀意…还有此刻,那青衫青年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温柔。
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萧寒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异样情绪,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边缘那最细微的波动,在他心底一闪而逝。快得无法捕捉,却又真实存在。
“萧少主!”曹雄的声音带着一丝强压下的不耐和最后通牒的意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七成赔付,外加抚恤金,这是漕帮的底线!若您执意相逼…”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萧寒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怒吼。他只是放在扶手上的右手,如同掣电般搭上了腰间那柄黑色长刀的刀柄!
一股狂暴、孤绝、仿佛裹挟着塞外万年风雪的恐怖刀意,如同沉睡的凶兽骤然苏醒,瞬间充斥了整个雅室!桌上的茶盏碗碟嗡嗡震颤!曹雄身后那几个漕帮头目脸色骤变,如遭重击般噔噔噔连退数步,气血翻涌,握兵器的手抖得厉害!
“锵——!”
一声清越如龙吟、却又带着撕裂帛锦般刺耳锐响的刀鸣,骤然炸开!
漆黑的刀光,并非劈向任何人!而是如同一条暴怒的黑色狂龙,自萧寒身前冲天而起,带着斩断一切的霸道意志,直劈向两人之间那张沉重的紫檀木圆桌!
刀光过处,空气被硬生生劈开!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令人牙酸的、木头被最狂暴力量瞬间撕裂的“咔嚓”声!
轰——!
名贵的紫檀木圆桌,连同桌上那冰冷的茶盏、精致的算盘,以及曹雄刚刚端起的那个凉透的茶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瞬间四分五裂!木屑、碎瓷、算珠、茶叶、水渍如同爆炸般向四面八方激射!
曹雄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圆瞪的双眼中充满了惊骇欲绝!他肥胖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狼狈不堪地撞在身后的椅背上,才险险躲开了那激射的木屑碎片。他拨弄算盘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还保持着捻算珠的姿势,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脸上那习惯性的笑容早已寸寸冻结,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刀气激荡的余波如同狂风般席卷室内,将墙壁上的字画吹得哗啦作响,窗边的竹帘疯狂摆动。
萧寒的身影已然站起。那柄通体漆黑、弧度惊人的长刀——“孤鸿”,已然归入他腰间的刀鞘,仿佛从未出过。他依旧站在原地,玄衣劲装纤尘不染,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刀与他毫无关系。只有他周身尚未完全散去的、那令人窒息的孤傲与霸烈气息,无声地宣告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看也没看瘫在椅子上、面无人色的曹雄,目光淡漠地扫过满地狼藉,声音冷硬如初,不带丝毫波澜:
“十成。一粒金沙也不能少。”
“名单。”
“三日。”
言简意赅,如同最终宣判。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向雅室门口。两名刀宗随从紧随其后,如同两尊沉默的铁塔。挡在门口的漕帮头目,如同躲避瘟疫般,脸色煞白地慌忙让开道路。
萧寒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远去,雅室内那令人窒息的恐怖压力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大…大当家…”一个漕帮头目声音发颤,想要上前搀扶。
“滚!”曹雄猛地一挥手,将那手下推开。他肥胖的身体因为后怕和极度的愤怒而剧烈起伏,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最后猛地抓起旁边幸免于难的一个青瓷花瓶,狠狠砸在地上!
“啪嚓!”碎瓷四溅!
“查!!”曹雄的咆哮声充满了歇斯底里,“给我查清楚!那群不长眼的水匪到底是谁的人!还有…去账房!立刻!十成!按他说的办!”他瘫回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怨毒和深深的忌惮,“塞北的蛮子…疯子!”
……
萧寒带着随从走出汇通楼,重新汇入码头喧嚣的人流。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河风带着水汽吹拂着他冷硬的脸颊。他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少主,回客栈还是?”一名随从低声询问。
“出城。”萧寒的声音依旧冷冽,目光投向洛阳城高大的城门方向,“追查那伙马匪的线索,指向西郊黑风坳。驾!”他一夹马腹,黑色骏马长嘶一声,迈开四蹄,沿着青石板路向城门疾驰而去。
两名随从立刻催马跟上。
三骑如风,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引得行人纷纷侧目避让。马蹄声在石板路上敲击出清脆急促的节奏。很快,雄伟的洛阳城门在望。
就在即将穿过城门洞的刹那,萧寒猛地一勒缰绳!
“吁——!”
黑色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前蹄在空中奋力刨了几下,才重重落下。萧寒稳稳坐在马背上,玄衣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如同标枪般挺直的脊背,缓缓转向城内。
他深邃的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屋宇,越过喧嚣的市声,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向那座位于城西、被无数杏树环绕的幽静院落——百草堂的方向。
昨日密林中那张苍白却沉静的脸,那双在死亡威胁下依旧稳如磐石施针救人的手,还有方才药铺门口阳光下抱着药包、睫毛上跳跃着光晕的纤细身影……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担忧,如同塞外初春时节料峭的风,悄然拂过他冷硬的心湖。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少主?”随从勒马停在他身边,疑惑地看向他。
萧寒沉默了片刻。河风卷起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拂过他如刀刻般的冷峻侧脸。最终,他收回目光,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吩咐道:
“你们两个先行一步,去黑风坳外围探查,莫要打草惊蛇。我随后就到。”
“是!”两名随从虽不解,但毫不犹豫地领命,催马先行出城。
萧寒独自驻马城门口,又凝望了百草堂方向片刻。他忽然调转马头,并未出城,而是沿着城墙根,策马走向一个在墙角摆摊卖草编蚂蚱的老汉。
他丢下一块碎银,拿起老汉摊位上那只编得最粗糙、却带着新鲜青草气息的小蚂蚱。
然后,他再次催马,这次却是走向城门附近一个正在玩耍、约莫七八岁、穿着打补丁衣服的乞儿。萧寒俯下身,将那草编蚂蚱递到小乞儿脏兮兮的手中,又低声说了几句话,指了指百草堂的方向。
小乞儿睁大眼睛,看看手中突然多出来的草蚂蚱,又看看眼前这个气势吓人却给了自己好东西的玄衣大哥哥,懵懂地点点头,攥紧蚂蚱,转身就朝着百草堂的方向撒腿跑去,小小的身影灵活地钻入人群。
做完这一切,萧寒再无停留。他猛地一抖缰绳,黑色骏马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冲出了洛阳城高大的城门洞,将繁华与喧嚣瞬间抛在身后。
城外官道开阔,天高地迥。塞外特有的、带着尘土和草叶气息的风扑面而来,吹得他衣袍鼓荡,猎猎作响,仿佛要将他身上沾染的中原市侩气息尽数涤荡干净。
他策马疾驰了一段,忽然再次勒住缰绳。骏马在官道上踏着碎步停下。
萧寒端坐马背,回望身后那越来越远的、巍峨的洛阳城郭。夕阳的余晖为古老的城墙镀上一层暗金色的轮廓。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城墙,再次落在那片杏林环绕的院落。
薄唇微动,一句极低、如同自语,又似被风卷走的话语,悄然消散在空旷的原野:
“百草堂的苏姑娘…”
“近期,莫要独自进山采药。”
话音落,他再不留恋,猛地一夹马腹!
“驾!”
黑色骏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载着玄衣孤傲的身影,如同一道撕裂暮色的墨痕,向着西边莽莽苍山的方向,绝尘而去。塞外的风,灌满了他的衣袍,也似乎带走了他最后一丝流露于外的情绪,只留下身后官道上飞扬的尘土,以及洛阳城渐渐模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