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渊寂

海风呜咽着,卷起细碎的沙砾,抽打在脸上,带着咸腥的冰冷。灰蒙蒙的天空低垂,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泪水的铅灰色绒布,沉沉地压在波涛翻涌的海面上,也压在墓园里每一个沉默的身影上。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喧嚣的花圈。只有寥寥数人,如同被风吹散的枯叶,零星地散落在林晚那方崭新的、冰冷的墓碑前。墓碑上简单的几行字,是她在这人世间留下的最后印记,冰冷而苍白:

林晚

1991 - 2024

深海微光,归于沉寂

林晚的母亲,那个被生活彻底压垮的妇人,此刻更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在六月的海风里瑟瑟发抖,被两个远房亲戚死死搀扶着。她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墓碑上女儿的名字,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浑浊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脚下冰冷的泥土里。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在女儿冰冷的墓前。这唯一的女儿,这苦海里唯一的浮木,终究还是沉没了,留给她一片更加冰冷、更加绝望的深渊。

几个闻讯赶来的高中旧同学,站在稍远的地方,脸上写满了震惊、惋惜和一种物是人非的悲凉。他们低声交谈着,声音被海风吹散,目光偶尔扫过墓碑,扫过悲痛欲绝的林母,最终都带着复杂难言的情绪,落在更远处那个孤绝的身影上——江屿。

江屿独自一人,站在人群的边缘,一棵被海风摧折得枝桠扭曲的松树投下的阴影里。他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西装,衬得脸色更加惨白,如同墓园里冰冷的大理石。额角那道伤痕被额发勉强遮掩,却依旧透着未愈的暗红。下巴上青黑的胡茬凌乱,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蛛网般骇人的红血丝,眼神却空洞得如同两口被彻底淘干、只剩下无尽荒芜的枯井。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那枚染血的、碎裂的贝壳。冰凉的、带着裂纹和血污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冰冷的掌心,也舔舐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他的目光穿透稀薄的人群,死死地钉在那方冰冷的墓碑上,钉在“林晚”那两个字上。仿佛要将那名字、那石碑、连同这无边的绝望一同看穿、烧毁。

牧师低沉而苍凉的悼词,如同遥远的海浪声,模糊地飘进他的耳中,却无法抵达他死寂的心湖。他像个局外人,一个被彻底放逐的孤魂,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这悲伤的仪式之外。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林晚墓前、背脊挺得笔直的许嘉,缓缓地转过身。他的脸色同样苍白憔悴,但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深沉的、压抑到极致的悲愤和决绝。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穿透人群,精准地、狠狠地烙在阴影里那个孤绝的身影上——江屿。

许嘉迈开脚步。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敲打在人心上的丧钟。他穿过稀疏的人群,无视那些投来的惊疑目光,径直走到江屿面前。

空气瞬间凝固。海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许嘉在江屿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死寂的气息。他没有任何铺垫,直接抬起手,将一本封面已经磨损起毛、边角卷起的深蓝色硬皮笔记本,重重地、如同投掷审判之锤般,拍在了江屿冰冷的胸膛上!

“拿着!”许嘉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冰冷力量,“这是晚晚的东西。她走了,该物归原主了。”

江屿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一缩!身体被那突如其来的力道撞得微微后仰。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那本砸在胸口的笔记本。冰冷的、带着岁月尘埃和……她指尖残留气息的触感,瞬间从掌心蔓延至全身!他低头看去。深蓝色的封面上,用娟秀而熟悉的笔迹写着两个字——“深海”。

是她的日记!是她在高中那个旧书摊买的、用来记录心事的本子!

心脏在瞬间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巨大的惊骇和一种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许嘉!

许嘉迎着他惊骇的目光,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片冰冷的、燃烧着悲愤的火焰。他不再看江屿,而是猛地转过身,面向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面向那方冰冷的墓碑,面向呜咽的大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悲伤和愤怒都吸入肺腑!

然后,他用一种清晰得近乎残忍、带着巨大悲痛和无法抑制颤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开始大声朗读手中另一份展开的、字迹同样娟秀的纸张——那是他从日记本里撕下的一页:

“……2009年7月16日,雨。”

许嘉的声音在呜咽的海风中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冰冷的墓碑上,也凿在每个人的心上。

“……通知书撕了。像撕碎了我自己。碎片落在地上,像一地残破的蝴蝶翅膀,再也不能飞了。也好。飞去哪里呢?那个有他的地方,已经变成了地狱的入口。雨里的那一幕,像烙印,烫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放。他的怀抱,原来那么轻易就能容纳别人。那些信誓旦旦的‘未来’,那些贝壳项链带来的微光,在那一刻,都变成了最恶毒的讽刺,淬着血,扎进我心里最软的地方……”

许嘉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强行压下喉头的酸楚,继续念道,声音更加冰冷:

“……江屿,我恨你。恨你轻而易举摧毁了我对爱情最后一点可怜的信任,恨你让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抱着可笑的贝壳做着可笑的梦!我更恨你父亲!那个逼死我爸、让我们家坠入深渊的魔鬼!原来我一直在跟仇人的儿子谈情说爱!多么讽刺!多么肮脏!!”

“……撕掉通知书,是我给自己最后的尊严。切断所有联系,远走他乡,是我唯一能做的、像样的告别。这十年,每一个独自吞咽苦水的夜晚,每一次胃痛到蜷缩在冰冷地板上发抖的时候,支撑我活下去的,不是光,是恨!是对你江屿的恨!是对你们江家的恨!它像毒药,腐蚀着我,也支撑着我……直到……直到我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许嘉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巨大的悲痛几乎让他无法继续。他停顿了几秒,用力吸了一口气,才用尽全身力气,念出最后一段,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控诉:

“……现在,我要死了。真好。终于……可以解脱了。这具被恨意和病痛蛀空的身体,这被命运反复玩弄、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终于可以沉入永恒的、安静的深海了。贝壳……那枚贝壳……”

许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的巨大悲怆,目光如同利剑,狠狠刺向僵硬如石的江屿:

“……江屿!带着你那该死的贝壳!滚出我的世界!滚出我的生命!滚出我的死亡!永远!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

最后一句嘶吼般的控诉,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墓园上空轰然炸响!带着林晚临死前刻骨的恨意和无尽的悲凉,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林母更加凄厉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和海风呜咽的悲鸣在回荡。

江屿如同被那道最后的、来自坟墓的惊雷狠狠劈中!

他整个人彻底僵住!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雕!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大到极致,瞳孔深处是翻江倒海般的惊骇、灭顶的痛苦和被彻底凌迟般的剧痛!许嘉念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钢刀,反复地、残忍地捅进他早已破碎不堪的心脏!那字里行间流淌的绝望、恨意、被命运碾碎的痛苦……尤其是最后那句刻骨的诅咒……像最恶毒的毒液,瞬间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

“不……不是……不是这样……”一个破碎的、带着血沫的呜咽,从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间艰难地挤出。巨大的痛苦和荒谬感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住手中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是面对最恐怖的罪证!

他像一头彻底被逼疯的困兽,不顾一切地、疯狂地翻开日记本!纸张在他手中发出刺耳的哗啦声!他颤抖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疯狂地翻找、搜寻!他要找到那页!找到7月16日!找到她亲笔写下的控诉!找到……那将他打入地狱的证据!

找到了!

2009年7月16日。字迹清晰,墨痕深沉。每一个字,都如同林晚泣血的控诉,冰冷而残酷地烙印在纸上,也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那刺骨的恨意,那绝望的诅咒,那被命运玩弄至死的悲鸣……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啊——!!!”

一声非人般的、充满了极致痛苦、悔恨、绝望和被彻底撕裂的悲嚎,猛地从江屿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凄厉如同濒死孤狼的哀嚎,瞬间盖过了林母的痛哭,盖过了海风的呜咽,在空旷寂寥的墓园上空疯狂回荡!

巨大的痛苦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灵魂被那字字句句的控诉撕扯得粉碎!他再也无法支撑,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墓碑前!额头狠狠地、带着自毁般的力量,磕在冰冷的石碑底座上!发出沉闷的“咚”响!额角刚结痂的伤口瞬间崩裂,温热的鲜血混合着冰冷的泥土,沿着他惨白的脸颊蜿蜒而下!

“晚晚……对不起……对不起……”他像个迷途的孩子,又像个罪孽深重的囚徒,将脸死死地贴在冰冷刺骨的石碑上,双手疯狂地、徒劳地抠挖着泥土,喉咙里发出破碎不堪、带着血沫的呜咽和忏悔,一遍又一遍,如同最虔诚也最绝望的经文:

“是我蠢……是我混蛋……是我害了你……十年……对不起……对不起……”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额角的鲜血,汹涌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墓碑上,滴落在他紧攥着日记本和那枚染血贝壳的手上。

他颤抖着,沾满泥土、血污和泪水的手指,死死地攥紧了那枚染血的、碎裂的贝壳!那冰冷的、带着裂纹和血污的触感,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巨大的悔恨和一种灭顶的自我惩罚冲动,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猛地将贝壳尖锐的、碎裂的边缘,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按向自己另一只手掌的掌心!

“呃——!”

尖锐的剧痛瞬间传来!温热的、鲜红的液体,顺着他紧攥贝壳的指缝,汹涌地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墓碑前,滴落在深蓝色的日记本上,也滴落在……那方埋葬了他所有爱恨、所有悔恨、所有无法挽回遗憾的冰冷土地上!

他的血,她的血,十年前的血,十年后的血,在这一刻,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在冰冷的墓碑前,混合在了一起。像一场迟来的、绝望的献祭。

他死死地攥着那枚染着自己鲜血的、更加刺目的贝壳,将流着血的手掌和额头,更紧地、更深地抵在冰冷刺骨的墓碑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破碎而绝望的呜咽。

“对不起……晚晚……对不起……”

呜咽声在呜咽的海风中,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徒劳。像投入深渊的石子,激不起任何回响。

许嘉冷冷地看着跪在墓前、如同烂泥般自残忏悔的江屿,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冷的漠然。他最后看了一眼林晚冰冷的墓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仿佛在说:“晚晚,安息吧。”然后,他决然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场令人窒息的、迟来的忏悔,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泥土,消失在海风呜咽的墓园小径尽头。

人群也渐渐散去,留下这片冰冷的、只剩下绝望呜咽的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

江屿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额角的伤口和掌心的刺痛依旧尖锐,却远不及心中那万分之一空洞的剧痛。他沾满血污、泥土和泪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被自己鲜血再次染红的、碎裂的贝壳。虹彩早已彻底湮灭,裂纹狰狞,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海风中显得异常单薄而佝偻。他不再看那冰冷的墓碑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无法承受的凌迟。他转过身,像个丢失了灵魂的游魂,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墓园外那片灰蒙蒙、波涛翻涌的大海走去。

海风卷起他凌乱的衣角,吹散他额前沾血的发丝。呜咽声如同永恒的挽歌。

他走到海边嶙峋的礁石上。冰冷的海水带着咸腥的气息,拍打着他的裤脚。他摊开那只流血的手掌,掌心静静躺着那枚染着双重血污、彻底碎裂的贝壳。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扬手!

一道黯淡的、带着血痕的弧线划过灰蒙蒙的天空。

“噗通。”

一声极其轻微的落水声。

那枚染血的、碎裂的贝壳,如同它主人的灵魂,悄无声息地沉入了冰冷、幽暗、深不见底的蔚蓝深海。

海风依旧呜咽着,卷起浪涛,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礁石,试图抹去一切痕迹。远处,一个穿着红色裙子、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蹲在沙滩上,好奇地捡拾着被海浪冲上来的、五颜六色的普通贝壳。她的笑声清脆,像一串银铃,随风飘来,又迅速被无边的涛声吞没。

江屿孤绝地站在礁石边缘,望着贝壳消失的那片海水,望着远处那个捡拾贝壳的小小身影。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这深海般永恒的、冰冷的、死寂的荒芜。

岁月是深海。

我们终沉溺。

再无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