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喝完最后一口热粥时，瓷碗底还粘着几粒米。
他用舌尖抵了抵后槽牙，指节敲了敲帆布包——碎镜片硌得手背生疼。
林小满蹲在旁边替他系鞋带，发顶翘起的呆毛扫过他手背：“林哥哥，那个陈老板会不会...很凶呀？“
“凶不凶的，总得见了才知道。“林昭弯腰替她理了理被粥气熏湿的刘海，“你在家把门锁好，我买串糖葫芦回来。“
城南旧货市场的石板路泛着潮气，摊位上堆着缺嘴的瓷壶、锈成块的铜锁，还有褪色的老照片。
林昭在第三排摊位前停住，蓝布棚子下挂着“陈记旧物“的木牌，穿灰布衫的中年男人正用旧布擦铜壶，指节上沾着铜绿。
“老板，问个事。“林昭把帆布包往桌上一放，碎镜片在包里发出细碎的响，“上月十五，你是不是卖过一面刻'陈记'的铜镜？“
陈老板的手顿在半空，铜壶“当啷“砸在桌上。
他抬头时额头冒了层细汗，眼珠在林昭脸上转了两圈：“客官说的...哪面镜？
这市场里卖镜子的多了去。“
“镜子背面有血沁，镜灵缠了三条人命。“林昭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放得很轻，“今早片警来我中介所问，说要查凶器来源。“
陈老板的喉结动了动。
他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脸，擦到一半突然把毛巾攥成团：“那镜子...是我收的。
上月底有个戴墨镜的男的，背个黑布包，说急着用钱，五十块就卖给我了。
我看镜子雕工好，想着能赚点，哪知道...“他突然压低声音，“他走的时候说'这镜子不能久留'，我当时没当回事，现在想想...“
林昭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
他想起镜灵残魂里那些被撕碎的道书，想起疤面男子最后颤抖的手——那面镜子，怕不是普通的旧货。
“那男的长什么样？“
“瞧不真切，墨镜压得低，说话哑哑的。“陈老板搓着掌心的铜绿，“不过他手腕上戴串珠子，暗红的，像是老檀木，串绳都磨毛了。“
林昭的瞳孔微缩。
玄门弟子惯用檀木串镇气，老辈人尤其讲究，串绳磨毛至少得盘了十年。
他摸出张百元钞票压在桌上：“谢了，再有消息联系我。“
转身要走时，身后传来一声清咳。
“这位先生留步。“
声音像浸了温水的玉石，带着点老派人的斯文。
林昭回头，见个穿深灰长衫的中年男人站在摊位后，手里摇着把湘妃竹折扇。
他面容清瘦，眉峰微挑，眼角有两道淡纹，像是总在笑。
“在下姓墨，墨守成。“男人把折扇收在掌心，“看先生方才说的铜镜，倒让我想起件旧事。“他扫了眼林昭的帆布包，“那镜子若还留着残片，不妨随我去藏馆一观？
我那有本《古镜录》，说不定能对上些纹路。“
林昭的拇指蹭过帆布包的搭扣。
他能闻到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是玄门常用的净味香，普通人烧不出这种火候。
“墨先生倒是好眼力。“林昭笑了笑，“我正愁没处寻明白人。“
墨守成抬手虚引，长衫下摆扫过青石板：“藏馆不远，就在后巷。“他走在前面，折扇敲着掌心，“先生可知，民国二十年上海城隍庙失火，烧了半条街？
当时有位玄门前辈......“
林昭跟着他拐进巷子时，余光瞥见街角玻璃橱窗里——陈老板正扒着棚子看他们，手里的铜壶早不知丢到哪去了。
转过三道弯，朱漆木门上挂着“墨园“的鎏金匾额。
门环是一对衔珠麒麟，铜锈被擦得干干净净。
墨守成推开门的刹那，林昭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檀香混着旧书纸页的霉气，还有若有似无的...玄气。
门内影壁后，玻璃柜在廊下投出冷光。
他瞥见一柄青铜剑斜插在锦盒里，剑鞘上的云雷纹还带着朱砂印；还有一方石镇纸压着旧信，镇纸上的“驱邪“二字，是用玄门秘纹刻的。
“先生请。“墨守成的声音从前面飘来，“茶已经温好了。“
林昭摸了摸帆布包，跟着走了进去。
门在身后“吱呀“合上，檐角铜铃被风一吹，叮铃铃响成一片。
林昭跟着墨守成穿过影壁时，廊下玻璃柜里的青铜剑在余光里泛着冷光，剑鞘上云雷纹的朱砂印还带着潮湿的腥气——那是玄门封印未完全消散的痕迹。
他喉结动了动，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帆布包搭扣，里面碎镜片硌得掌心生疼。
“茶是五年前的老普洱，配陈皮煮的。“墨守成掀开门帘，内室暖炉的热气裹着药香涌出来。
雕花梨木茶桌上摆着套冰裂纹茶具，他执起茶夹夹起茶盏，“先生请坐。“
林昭坐下时，目光扫过靠墙的博古架。
最上层摆着半块残缺的镇灵剑，剑身上“青冥“二字被劈去半边；中间格子压着卷泛黄的绢布，边角绣着的北斗七星阵图还能辨出几分玄奥；最下层的陶瓮里插着几支褪色的符笔，笔杆上“悬壶居“三个字让他瞳孔骤缩——那是苏挽秋师门独有的刻痕。
“悬壶居的符笔，三年前在潘家园旧书摊收的。“墨守成将茶盏推过来，茶面浮着层金红的油，“医门的东西最不好寻，他们向来用后即焚。“他忽然笑了笑，“先生莫要紧张，我虽姓墨，却不是摸金倒斗的。“
林昭端茶的手顿住。
他望着对方眉峰间那道淡纹，想起方才陈老板扒着棚子张望的模样——这墨守成显然早就在旧货市场布了眼。“墨先生说有《古镜录》，不如先看看镜子的事？“他把帆布包搁在桌上，碎镜片哗啦作响。
墨守成的手指在茶盏沿上敲了两下，起身从书案抽了本线装书。
封皮用洒金纸糊的，“古镜录“三字是瘦金体，边角磨得发亮。
他翻开书页，指腹划过某页拓印的镜纹：“先生且看这纹路。“
林昭凑过去。
书页上的铜镜刻着缠枝莲纹，与他包里的残片严丝合缝。“这是摄魂镜。“墨守成的声音沉下来，“民国十二年，青冥阁有位姓周的长老叛逃。
他精于炼魂之术，用百人精魄养这面镜子，想借此重塑肉身。“
林昭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他想起上代掌门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的话：“镜中隐患，莫要重蹈覆辙。“原来那隐患不是别的，正是这面被封印的摄魂镜！“后来呢？“他听见自己声音发哑。
“被上代掌门用'锁魂钉'封在终南山溶洞。“墨守成翻开另一页，上面贴着张老照片，模糊的溶洞里，一面铜镜被九根黑钉钉在岩壁上，“但百年光阴，地脉变动，溶洞塌了。
上个月有驴友拍了段视频，说在秦岭山脚下捡到块带血纹的镜子——想来就是那锁魂钉松了，镜子碎成残片流落民间。“
林昭猛地抬头。
他想起镜灵残魂里那个疤面男子，临死前抓向虚空的手——原来对方不是想害林小满，是被镜灵反噬，想抓住最后一丝生的希望。“陈老板说卖镜子的人戴墨镜，腕间有老檀木串......“
“玄门弟子的檀木串。“墨守成替他说完，“能找到终南山溶洞的，必是知道内情的人。“他合上《古镜录》，指节叩了叩桌上的碎镜片，“我做古物猎人十年，见过太多玄门遗物被市井之徒当玩物，被邪修当补品。
先生可知那柄镇灵剑？
半年前在地下拍卖场，有人开价三百万买它熔了炼凶兵。“
林昭盯着博古架上的断剑，喉咙发紧。
他忽然明白墨守成为何引他来——这个男人在织一张网，网住所有流落民间的玄门遗物，不让它们变成凶器。“所以你搜集这些，不是为了钱？“
“钱？“墨守成笑了，指了指窗外的玻璃柜，“我这藏馆一年维护费就得二十万，靠卖旧货能赚几个？“他从袖中抽出张泛黄的纸，推到林昭面前，“这是我近年标记的玄门遗迹坐标，终南山溶洞是第一个，接下来还有青城山雷池、滇南苗寨祭台......“
林昭的指尖刚碰到纸条，就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来。
纸页边缘有焦痕，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还带着股熟悉的沉水香——和墨守成身上的一模一样。“墨先生为何信我？“
“青冥阁掌门，会为个小租客冒险驱邪。“墨守成起身推开窗，檐角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上个月悬壶居的苏姑娘来我这问符笔下落，我就知道，玄门该醒了。“
林昭攥紧纸条。
风卷着檀香钻进领口，他忽然想起苏挽秋昨天在医馆说的话：“我师门典籍里提过，青冥阁有面凶镜......“原来她早有察觉，只是没说破。
“时候不早了。“墨守成送他到门口，目光扫过他腰间的钥匙串——那串钥匙里，有把铜钥匙刻着青冥阁的云纹，“先生若有难处，墨园的门永远开着。“
林昭走出巷子时，暮色已经漫上来。
旧货市场的灯串次第亮起，陈老板正蹲在摊位前收铜壶，见他过来立刻直起腰，欲言又止。
林昭摸出颗糖丢过去：“放心，镜灵的事查清楚了，和你无关。“
回到中介所时，林小满正抱着糖葫芦坐在台阶上。
见他回来，小姑娘蹦起来，糖葫芦上的山楂果撞得叮当响：“林哥哥，刚才有个阿姨打电话找你，说......说是什么旧友？“
林昭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他摸出来，屏幕上显示着“未知号码“。
刚要接，那边却挂了。
他望着暮色里的街道，忽然想起墨守成说的“世间奇物不止一面镜子“，又想起博古架上那方刻着“驱邪“的石镇纸——镇纸下压的旧信，落款好像是“青冥阁周某某“。
夜风卷起一片枯叶，打在中介所的玻璃门上。
林小满抱着糖葫芦往他身边凑了凑：“林哥哥，刚才的电话......“
“没事。“林昭揉了揉她发顶的呆毛，目光扫过手机屏保——那是他和上代掌门在终南山的合影，背景里的溶洞黑黢黢的，像只睁着的眼，“早点睡，明天带你去吃小笼包。“
他转身进屋时，口袋里的纸条窸窣作响。
窗外，某栋居民楼的窗户里，有个戴墨镜的男人放下望远镜，腕间老檀木串在夜色里泛着暗红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