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深渊呓语,三十轮回

“三十次?”

墨衍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冰封的深渊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被绝对零度瞬间冻结的嘶哑。

手臂传来的撕裂剧痛、虎口淋漓的鲜血那温热粘稠的触感、下方无底黑暗深渊中倒卷上来的、如同九幽寒风般刺骨的阴冷气流……

三十次?摔死?华山之巅?

荒谬!疯狂!绝无可能!

这是墨衍理性思维的第一反应。

他行走江湖多年,见惯生死,也深知人心鬼蜮。但眼前这小沙弥,眼神纯澈,惊恐不似作伪,那深入骨髓的疲惫感更是无法伪装。他死死盯着明觉,那双惯常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试图从对方瞳孔的每一丝颤动中找出欺骗、惊吓过度的幻觉或是某种邪功迷惑心智的痕迹。

“小和尚!”

墨衍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上方持续不断传来的崩塌轰鸣

“说清楚!什么三十次?何时?何地?每一次,都发生了什么?!”他必须确认,这究竟是疯言呓语,还是……

明觉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眼泪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小脸皱成一团,像只受惊的雏鸟般拼命想往墨衍身后缩,却又被悬空的恐惧钉在原地。他死死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里面是更深的迷茫和混乱,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如同梦游者的呢喃:

“记…记不全了…只记得…每次…每次天空都会裂开…像…像破布…然后大地就…就塌了…很多人掉下去…不见了…”他努力回忆着,小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

“再后来…天就…就黑了…像墨一样黑…什么也看不见…然后…然后就像睡着了一样…再睁眼…又回到了大会开始前…”

他顿了顿,眼神空洞地望向头顶那片被烟尘遮蔽、偶尔有巨石掠过的混沌,仿佛在眺望无数次轮回的起点:“有时候…是几天前…有时候…像是…重新开始…可每次…施主你…都在这里…救人的时候…掉下去…”

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墨衍,声音细若蚊呐,“掉下去…就…就没了…”

天空裂开如破布?大地塌陷?天黑如墨?然后……

墨衍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冰冷的窒息感。明觉的描述,支离破碎,逻辑混乱,充满了孩童视角的恐惧和模糊。

“天黑了之后呢?”墨衍追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再醒来之前,有没有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感觉什么不一样?”他需要更具体的线索,任何能指向这荒谬“轮回”本质的蛛丝马迹!

明觉茫然地摇头,小脸煞白,努力地回想,眉头紧紧皱着,仿佛在记忆的泥沼里艰难跋涉:

“黑…很黑…很安静…什么都没有…像…像庙里放经书的铁柜子里面…又冷又闷…”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似乎那记忆中的冰冷依旧缠绕着他。

突然,他像是抓到了一缕飘忽的线头,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确定的光芒:“哦…对了!有一次…好像…好像听到一种声音…很低…很低…像…像很多很多的蜜蜂在很远的地方飞…嗡嗡嗡的…还…还有一次…感觉…感觉身体很轻…像羽毛…飘着…”

蜜蜂的嗡鸣?身体像羽毛飘着?

墨衍的瞳孔骤然收缩!

冰冷!嗡鸣!

“这不是天劫。”墨衍的声音冷得像华山万载不化的玄冰,带着一种洞悉残酷真相后的死寂。

他们悬停的位置,是一处相对凹陷的岩壁裂缝边缘,上方有突出的岩石遮挡了部分坠落的碎石,形成了一个临时的、狭窄的避风港。脚下是冰冷的岩石,身后是嶙峋的崖壁。

“天…天劫”明觉吓得又是一哆嗦,小脸更白了,下意识地看向脚下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那黑暗里藏着吃人的妖魔。

墨衍没有解释。

“滋…咔…”剑身与岩缝摩擦发出艰涩的声响,终于被拔了出来。墨衍立刻将剑换到相对完好的左手,右手则因为用力过度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鲜血滴滴答答落在下方的岩石上。他深吸一口气,强提精神,开始用剑柄,用力刮擦着身后那片覆盖着厚厚灰尘和苔藓的岩壁。

簌簌簌…

灰尘和干枯的苔藓纷纷落下。

露出的,不是岩石的灰白或青黑。

而是一种深沉的、毫无生气的黑色色泽!冰冷、坚硬,在深渊上方的微光下泛着哑光的质感!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金属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极其细密的、排列规则的网格状凸起纹路,如同某种巨大造物被精心铸造的皮肤!

“这…这是什么?”明觉也看到了,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忘记了哭泣,小嘴微张。

墨衍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敲击了一下!但他动作未停,继续用剑柄刮擦旁边的岩壁。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天然岩洞!这是一个巨大的、被山体掩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人工创造的大墓的残骸内部?

只能这样解释了!

墨衍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锁定了岩缝深处,一块半埋在黑色残骸和碎石中的异物。那是一块约莫两个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的暗沉银色板,似乎是从更大的结构上崩裂下来的。他忍着伤痛,小心地挪过去,拂去银色板表面的厚厚积尘。

蚀刻的痕迹显露出来。

不是刀刻斧凿,而是某种极其规整、深入皮肤肌理的工艺。古老的、繁复的篆体文字,在幽暗的光线下艰难地显现。

墨衍的指尖拂过那些冰冷坚硬的刻痕,凭借着行走江湖时对古文字的涉猎,一字一顿,极其艰难地低声辨认、念出:

“……源…匮竭…天…劫…临…周…目…叁…拾…陆…启…动…维…护……”

“源力匮竭…天劫临…周目…三十六…启动维护……”

明觉也凑了过来,小脸煞白地看着那些古老而陌生的篆字,他或许认不全,但墨衍念出的“天劫”二字却听得真切。

“施主…这…这写的什么?‘天劫’?佛经里说的…那个天劫?”他声音发颤,带着孩童对神话传说最本能的恐惧。

墨衍没有看他,目光死死钉在“周目叁拾陆”和“维护”这几个字上。明觉记得三十次轮回,这块残骸上记录着第三十六次“周目”的维护启动?这冰冷的计数,这超越人类理解的庞大造物残骸,彻底碾碎了最后一丝“自然天灾”或“江湖阴谋”的可能性!

等等!

“这不是天劫”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带着剧烈喘息和兵器拖地刮擦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狭窄空间里沉重的死寂!

“快!这边好像有地方能躲!”

“小心落石!宋师弟你撑住!”

“他娘的…这鬼地方…没完没了了…”

几道极其狼狈的身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墨衍和明觉所在的这处相对安全的凹陷岩缝!

为首的赫然是青城掌门柳如风!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半分论剑台上流云惊神的绝世风采。青色云纹道袍被撕裂了好几处,沾满了尘土和不知是谁的血迹,发髻散乱,几缕头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上更是混合着惊魂未定、剧烈消耗后的苍白,以及一种深沉的、世界观被冲击的茫然。

他手中那柄名震天下的流云剑,此刻剑鞘不知所踪,剑尖拄着地面,支撑着他微微喘息的身体。

紧跟在柳如风身后的是武当“松风剑”宋清远!他情况更糟,左臂的衣袖被彻底撕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肩头一直延伸到小臂,皮肉翻卷,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脸色因失血而惨白如纸,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全靠身旁一人搀扶才勉强站立。

搀扶他的,正是峨眉派的“素手观音”凌霜!她月白的素裙也沾满了泥污,发丝略显凌乱,清冷如玉的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镇定锐利,正快速地从随身携带的锦囊中取出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准备为宋清远紧急处理伤口。

最后挤进来的身影最为灵活,但也最为狼狈——正是丐帮的“玲珑丐”吴七窍!他那一身破旧短打几乎成了布条装,脸上黑一道灰一道,头发乱得像鸡窝,嘴角还带着点血迹,显然也吃了点亏。

但他那双眼睛却贼亮贼亮,滴溜溜地打量着这处狭窄的避难所,尤其在那块被墨衍刮擦出纹路的岩壁和地上的残骸碎片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嘴里还下意识地嘀咕着:

“乖乖…这石头里面还包着铁?华山派这么有钱?拿精铁疙瘩当山基?”他揉着摔疼的屁股,龇牙咧嘴地找了个角落缩起来。

这小小的、原本只容两三人的岩缝,瞬间变得拥挤不堪,成了这场浩劫中仅存的几个孤岛之一。

“墨…墨少侠?”柳如风喘息稍定,目光扫过洞内,看到墨衍和他身边瑟瑟发抖的小沙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浓浓的疲惫取代,“还有这位小师父…你们也在此处,万幸!万幸!”他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眼前这超乎理解境况的深深无力感。

“柳掌门,宋道长,凌女侠,吴兄弟。”墨衍微微颔首,声音依旧低沉。他的目光快速扫过众人:柳如风的狼狈、宋清远触目惊心的伤口、凌霜镇定下的紧绷、吴七窍那看似不着调实则充满探究的眼神。最后,他的视线在柳如风腰间那枚依旧悬挂着的、温润的青玉佩上停留了一瞬,那玉佩边缘在岩缝微弱光线下,纹路似乎更显眼了。

“此地结构古怪,依托非金非石之物,暂时还算稳固,但上方崩塌仍在继续,绝非久留之地。”

“墨少侠所言极是!”宋清远忍着剧痛,声音虚弱但清晰!

“方才地裂之时,我与凌师妹、吴小兄弟正巧在论剑台边缘,侥幸未被第一波裂缝吞噬,坠落途中攀住了岩壁,一路摸索下来,途中幸遇柳掌门…此地…”他喘息了一下,看向周围裸露的黑银色物体,“此地构造之奇,闻所未闻,似有巨物深埋山腹,非人力所能为也。”

“稳固个屁!”

吴七窍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毫无形象地揉着自己摔得生疼的腿,龇牙咧嘴地指着外面。

“你们听听!外面还在塌!跟打雷似的!那黑窟窿底下还他娘的冒鬼火!蓝幽幽绿森森的,一闪一闪,刚才差点闪瞎小叫花子的眼!我说各位大侠,咱这是掉进华山派挖的藏宝洞了,还是直接掉进阎王爷的炼丹炉里了?”

他一边抱怨,一边眼睛却像抹了油似的,飞快地瞟着墨衍身后那块刻着篆文的黑银色板,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地面上画着奇怪的符号。

“阿弥陀佛…”明觉怯怯地宣了声佛号,下意识地往墨衍身后缩了缩,似乎对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感到害怕。

凌霜利落地为宋清远清洗伤口、洒上金疮药、用布条紧紧包扎止血,动作娴熟而冷静。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清冷的眸子看向墨衍和他身边紧紧抓着他衣角的小沙弥,声音如碎玉落盘:“墨少侠,方才坠崖时混乱一片,我隐约见一道蓝影掠过,救下了这位小师父?”她的目光落在明觉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关切。

“小师父可还安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明觉身上。小和尚顿时紧张得手足无措,脸涨得通红,求助般地看向墨衍,身体又往后缩了缩。

墨衍沉默了一瞬。空气仿佛凝固了。柳如风探寻的目光、宋清远虚弱的关注、凌霜清冷的审视、吴七窍毫不掩饰的好奇……以及明觉那充满恐惧和依赖的眼神。

“安好,”墨衍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洞外持续不断的轰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不仅救了这位明觉小师父,还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些…匪夷所思之事。”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柳如风、宋清远、凌霜,最后落在吴七窍那瞬间瞪圆、写满“快说快说”好奇的脸上。

“更在此处,发现了些东西。”

他侧身,让开了位置,将身后那块刻着古老篆文的黑银色板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同时,他用剑柄指向洞壁上被他刮擦出的、那大片裸露的网格结构和锈蚀的残骸。

“这…这是何物?”柳如风眉头紧锁,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上前一步,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拂过那冰冷的墙板,辨认着上面的古篆。

随着他念出“源力匮竭…天劫临…周目叁拾陆…启动维护…”,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越来越苍白,最后猛地抬头,眼中精光暴涨,震惊与骇然交织,死死盯着墨衍:

“墨少侠!这文字…这绝非天然形成!这‘周目’、‘维护’…究竟何意?!难道…难道这所谓天劫,竟是…人为操控的不成?!”他下意识地又摸向腰间的玉佩,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宋清远和凌霜也凑近查看,脸色同样剧变。宋清远看着那规整到令人心悸的网格纹路和锈蚀残骸,再结合墙体上的文字,倒吸一口凉气,牵动了伤口也顾不得,喃喃道:

“周目…轮回之数?维护…重启天地?此等手笔…此等手段…闻所未闻!莫非真有…上古神魔遗阵?”他试图用自己理解的道家玄学去解释,但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和动摇。

凌霜则更加冷静,她的指尖拂过墙体上冰冷的刻痕,又仔细看了看岩壁裸露的网格结构,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此等铸造之工,非仙非妖,更像是…某种极其精密的机关造物。

若说这是‘阵’,其核心也必然是这些铁石之物。‘源力匮竭’…莫非维系此阵运转的能量即将耗尽,故引发此劫?”她的分析更加接近“器”的本质,但也同样无法理解这“器”的庞大与目的。

吴七窍更是直接跳了起来,凑到面前,几乎把脸贴上去,手指沿着文字的刻痕快速划过,嘴里啧啧有声,眼睛瞪得溜圆:

“乖乖隆地咚!这字刻得…比我们帮主记账的鬼画符还规整!横是横竖是竖!底下还连着铁壳子?这华山肚子里…真他娘的藏了个大铁疙瘩?还是带字的!这上面写的啥?‘天劫’?‘维护’?维护啥?维护这破山别塌了?那它可太不称职了!”

他看似胡言乱语,但眼神里却充满了对未知事物的强烈好奇和一种市井小民特有的、对“铁疙瘩值不值钱”的本能评估。

墨衍迎向柳如风震惊、探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恐惧的目光,声音沉静如渊,却蕴含着石破天惊的力量:

“柳掌门,明觉小师父告诉我,这华山之巅的地裂天崩,他已目睹了三十次。每一次,他都看到我试图救人,最终坠落而亡。每一次,最终都是天地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然后…一切重来。”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吞噬了狭小的岩缝。

洞外山体崩塌的轰鸣、碎石滚落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又仿佛被彻底隔绝。

柳如风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手指紧紧攥着腰间的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压。

宋清远倒吸一口凉气,却忘了呼吸,牵动了手臂的伤口也毫无知觉,只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墨衍,又看看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小沙弥,眼神中的惊骇如同汹涌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伤痛。

凌霜素来清冷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秀眉紧锁,目光在明觉和墙面黑银色之间惊疑不定地快速游移,握着剑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三…三十次?”

宋清远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轮回重生?此…此等事…简直…简直是天方夜谭!匪夷所思!”

他试图用道家的轮回理论去理解,但三十次清晰记忆的“轮回”,显然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小和尚!”吴七窍第一个打破死寂,他猛地蹿到明觉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脸上是夸张到扭曲的不可置信。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你该不是吓傻了说胡话吧?还是你天生会做预知梦?梦到墨大哥摔了三十次?这梦也太不吉利了吧!”他看似质疑,但眼神深处却飞快地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仿佛明觉的话触动了他心底某个模糊的念头。

明觉被吴七窍吓得往后一缩,撞在墨衍腿上,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拼命摇头。

“没…没有说谎…是真的…每次…每次都不一样…有时候大会刚开始就裂了…有时候是打到一半…但最后…最后都是黑天…然后…然后就…”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充满了孩童的委屈和恐惧,反而增添了几分令人心头发毛的真实感。

“那这铁板上的字呢?”柳如风的声音带着一种竭力压抑的颤抖,他指着墙面上“周目叁拾陆”和“启动维护”,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这几个字刻进灵魂深处。

“‘周目’…便是轮回之数?这‘维护’…又是什么?维护这天地?维护这…这轮回大阵?!”他最后的字眼几乎是吼出来的,震得洞壁簌簌落灰。这位一向沉稳的青城掌门,此刻的道心显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