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王玄策

  • 荒云之下
  • 木W木
  • 3642字
  • 2025-06-07 10:02:32

“承公,你留一下。”家议结束后,林承宗出言拦下了自己的四弟林承公。

林承公正要随众人离去,闻言脚步一顿。他缓缓转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兄长,微微欠身:”是,家主。”

待最后一位家臣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林承宗从主位上起身,踱步至窗前。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让德铭陪德昭去本心寺修行吧。”林承宗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他们两个从小就亲近。”

林承公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颤。德铭是他的独子,今年刚满十二岁。

“家主...”他斟酌着词句,喉结轻轻滚动,”德铭正在跟着武师修习枪术,若是中断...”

“枪术在哪不能练?”林承宗突然转身,烛光在他锐利的眼眸中跳动,“本心寺的那位贵客,一人一枪灭一国,还教不了德铭?”

“贵客?难道是王......”林承公瞳孔骤缩,失声惊呼。

“噤声!”林承宗厉声打断,目光如刀般扫过四周空荡的大堂,压低声音道:“正是他。厅守特意安排在本心寺。”

林承公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是为伊张厅而来?”

林承宗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弟弟一眼:“去准备吧,三日后辰时出发。”他转身望向窗外,语气不容置疑:“记住,此事不得外传。”

林承公深深一揖,退出大堂时,余光瞥见廊柱后的阴影似乎动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衣袖,缓步离去,心中已然明白——这场风暴,恐怕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此时的林德昭四仰八叉地躺在暗室的草席上,冰冷的石墙贴着他发烫的脸颊。方才议事厅里的激情一刻渐渐冷却,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当众顶撞了父亲。

“我真是疯了...”他对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喃喃自语,喉间泛起一阵苦涩。月光从高窗的铁栅间漏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道冰冷的银线。他伸出五指,看着月光在指缝间流淌,突然想起小时候大哥教他用手影变兔子的事。

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林德昭猛地坐起身。是来送饭的?还是父亲改了主意要家法处置?他下意识攥紧了衣角,却发现掌心全是冷汗。

“二少爷?”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隔着门缝传来,”是我,阿福。”

林德昭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阿福是厨房的杂役,偶尔会偷偷给他带些点心。不是大哥,也不是...他在期待什么?难道还指望父亲会来看他吗?

“您别太往心里去。”阿福塞进来一个油纸包,热乎乎的米糕香气立刻弥漫开来,”大少爷刚才特意吩咐厨房,说您爱吃这个。”

林德昭盯着油纸包,喉头突然发紧。原来大哥还记得...上次吃米糕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去年围猎,他摔进泥潭弄得浑身狼狈,大哥一边说他笨一边把自己的那份塞给他。

窗外突然传来夜枭的啼叫,凄厉得让人心颤。林德昭把米糕掰成两半,却不知道该把另一半留给谁。铁栅栏的影子在地上延伸,像极了父亲划下的那道界限——这边是无足轻重的次子,那边是肩负家业的嫡长子。

他狠狠咬了口米糕,甜腻的豆沙在舌尖化开,却尝不出半点滋味。

三日后,天刚蒙蒙亮,一队人马便静悄悄地离开了西林城。

林德昭骑在马上,脸色苍白得吓人。这三天被关在暗室里的日子,让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下的青黑格外明显。他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的,显然没人替他准备换洗衣物。

“德昭哥......”十二岁的林德铭策马靠近,递过一个油纸包,”吃点东西吧,我偷偷带的饭团。”

林德昭木然地接过,咬了一口就停下了。他回头望向渐行渐远的西林城,晨雾中的天守阁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三天前那场争执仿佛还在耳边回响,父亲那句”滚去本心寺”像刀子一样扎在心上。

“为什么是你来送我?”他突然问道,声音沙哑。

林德铭眨了眨眼:”大伯说让我陪你去修行。”

林德昭猛地攥紧了缰绳,指节发白。“连德铭都要赶走...父亲这是要斩断我所有的念想么?难道我是什么瘟疫吗?沾染上了就不得了。”他苦笑着摇头。

中午时分,一行人终于抵达本心寺山脚下。林德昭勒住缰绳,抬头望向山门,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今日的本心寺与往日大不相同。

街道两边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陌生的商贩。他们操着伊张口音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摊位上摆满了伊张厅特产的漆器、山货和药材。

山门前立着两排全副武装的武士,清一色的黑铁胴甲在烈日下泛着冷光。他们手持长枪,腰配太刀,面甲下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来往行人。寺门两侧的松树上,隐约可见弓箭手的身影。

“这是...”林德昭低声呢喃,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缰绳。他注意到那些武士的铠甲上刻着都是加斐厅守张家的家纹—两柄交叉的断枪。

身后的林德铭策马上前,压低声音道:“德昭哥,你看他们的佩刀。”

林德昭定睛看去,心头猛地一跳。那些武士的太刀刀鞘末端,都系着一缕褪色的红绳—这是唐国边军特有的标记。

“下马!”领头的武士厉声喝道。他的口音带着明显的异国腔调,却说着流利的武国官话。

就在这时,山门内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在肃杀的空气中荡开一圈圈涟漪。武士们立刻整齐划一地退至两侧,铠甲碰撞声如同一声低沉的叹息。

一个身着袈裟的身影缓步而出。正午的阳光斜斜地倾泻而下,在袈裟的金色滚边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阿弥陀佛,德昭公子,别来无恙。”僧人双手合十,宽大的僧袍在晨风中轻轻飘动。他站在本心寺的石阶上,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一双眼睛透露着智慧。

林德昭微微一怔,随即恭敬地行礼:“阿弥陀佛,德群禅师,久疏问候。”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显然还未从长途跋涉的疲惫中恢复过来。

“上次西林城讲法...”林德昭喉结滚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小子不懂规矩扰了法会清净,实在...”话未说完,额前已沁出细汗。那日他因好奇溜进经堂,不慎碰倒烛台的事,至今想来仍觉羞愧。

德群禅师忽然轻笑出声,袖中捻动的檀木佛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公子可知,那日烛火映得《金刚经》扉页上的金粉熠熠生辉?”他转身引路,石阶上的青苔在他足下无声舒展,”方丈说,倒是多年未见如此生动的'醍醐灌顶'了。”

林德昭呆立原地。直到德铭在后面悄悄扯他衣袖,才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时已扬了起来。

德群禅师微微躬身,宽大的僧袍袖口垂落,露出枯瘦却有力的手腕。他侧身让开山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位公子,请随贫僧来吧。寺里已经备好了斋饭。”

林德昭抬头望去,山门内是一条幽深的石径,两侧古柏森然。他刚要迈步,身后的德铭却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德昭哥,你看——”

石径尽头,一个身着灰色麻衣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在庭院中缓缓舞枪。那人身形并不高大,但每一式都带着千钧之势,枪尖划破空气的锐响清晰可闻。

“那是...”林德昭眯眼尝试辨认那人。

德群禅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位施主是昨日到寺的贵客。斋饭时,二位公子自会相见。”

斋堂内光线昏暗,几缕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照在简朴的木案上。林德昭跪坐在蒲团上,盯着面前清粥素菜发呆。忽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叨扰了。”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

林德昭抬头,正对上一双如古井般深邃的眼睛。那人约莫四十出头,面容平和,腰间却悬着一柄看似普通的铁枪—枪尖磨损处泛着暗红,像是经年累月浸染的血色。

“这位是王玄策王大人。”德群禅师介绍道,“这两位是...”

“西林城的公子。”王玄策微微一笑,目光在林德昭脸上停留片刻,“令尊可好?”

林德昭手中的竹筷”啪”地掉在案上。他猛地站起身,案几被撞得摇晃,碗中的清粥荡出几滴,在木质案面上晕开。

“王玄策大人!”林德昭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

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灰衣人,竟是那个名震天下的王玄策-大哥林德卿日夜苦练枪法时,口中总念叨的师父;唐国使团中谈之色变的传奇人物;更是六年前仅凭一杆铁枪,就在中天竺王城杀了个七进七出,最终带着千骑俘虏班师回朝的神将。

林德昭的声音在斋堂内回荡,惊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王玄策却只是轻轻按住摇晃的案几,那碗将倾的清粥竟奇迹般稳住了。他抬眼看着眼前这个失态的年轻人,忽然笑了:“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没想到这点微末之功,竟能隔着千山万水传到武国来。”

德铭吓得拽住林德昭的衣角,却发现二哥的整个后背都在微微发抖。斋堂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德群禅师捻动佛珠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大、大人怎会...”林德昭的喉结上下滚动,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王玄策腰间那杆铁枪上—枪杆上深浅不一的刻痕,正是传说中”七进中天竺”的见证。他忽然想起大哥珍藏的那幅画像,画中人横枪立马的英姿与眼前这个布衣男子渐渐重合。

王玄策夹起一筷腌萝卜,咀嚼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脆:“德卿的枪术,可有长进?”他说话时眼角浮现细纹,像个寻常的教书先生,可那双眼眸深处却似有刀光闪过。

“家兄日夜苦练您的枪法,现在父亲也不是他的对手了。”林德昭如实地说道。

林德昭的话音刚落,王玄策手中的竹筷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向堂外的梅树,嘴角浮现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德卿总是肯用功的。”

“哗啦”一声,王玄策风卷残云般将剩余的斋饭扫入口中。他放下碗筷时,碗底竟不留一粒米。“你们二人今日早些歇息。”他起身时衣袂带风,腰间的铁枪在泛着冷冽的光泽,“明日卯时,后山练武场。”

林德昭刚要应声,却见王玄策的身影已飘然至门外。一阵穿堂风掠过,檐角的铜铃轻响,几片绯红的梅瓣被风卷进斋堂。德铭小声嘀咕:“这位大人吃饭怎么跟打仗似的...”

缓过神来的林德昭突然意识到,父亲所谓的“修行”,恐怕另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