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恨此生晚识罗仲夏

乌衣巷。

晋室权势最盛的外臣谢安,此刻眉宇间透着疲惫、愤怒与深深的无奈……

“终究……还是东山的日子惬意啊!”一声悠长的叹息在静室中回荡。

谢安慵懒地瘫在坐榻上,手指都懒得动弹一下,脑中却反复盘桓着谢家如今面临的危局。

“唉!”

“唉!”

“唉!”

除了叹息,仍是叹息。

优柔寡断,不够强势——这便是谢安性格中最大的弱点。

后世之人对谢安常存误解,以为淝水之战时,他在后方不过是围棋赌墅,怡然自得,似乎全无功劳。

其实大谬不然。

能击败不可一世的苻坚,谢安居功至伟。只是他的功勋,并非显于战场厮杀,而是凝聚在他执政九载所苦心经营的格局之中。

自执掌朝政伊始,谢安便已洞悉苻秦的崛起之势,预见到苻秦鲸吞南北的野心。在这九年里,他殚精竭虑,调和晋室内部盘根错节的门阀矛盾:稳住外戚王蕴,说服手握重兵、都督扬豫江三州诸军事的桓冲移镇江陵,达成荆扬相衡之势;更苦口婆心,劝说百官,连素来嚣张跋扈的司马道子亦对谢安心服。

谢安以宽仁安定内外,广行德政,终使百官同心同德。

这也正是王猛临终前力劝苻坚不可南下的关键缘由之一:谢安其人,如温和之水,包容劝导,硬是将那千疮百孔、只知内耗的东晋朝廷,拧成了一股绳,上下齐心。苻坚之败,是必然局面,他面对的,是一个被谢安弥合得相对稳固的晋室。

这一切,毫无疑问皆是谢安之功。他以公允之道,在皇室与门阀之间维系着微妙的平衡,使其免于无谓内耗。

然而,淝水之战的惊天大胜,却成了打破这脆弱平衡的重锤。

谢安多年的心血,顷刻间化为乌有。那被小心翼翼弥合的裂痕,轰然崩裂。

而他自身最大的缺陷——身为权臣,却只擅怀柔,而乏雷霆手段——也在此刻暴露无遗。论其权势,他内为百官之首,身兼征讨大都督,督扬、江、荆、司、豫、徐、兖、青、冀、幽、并、宁、益、雍、梁共十五州军事,加假黄钺;外有百战百胜的北府军为倚仗。但凡他稍显强势,以谢家此时的煊赫威势,断不致陷入今日这般被动境地。

已然成为众矢之的,却仍固守旧法,一味退让怀柔,试图以理服人……这在险恶的朝堂之上,几近愚钝。

大好局面,终因谢安这骨子里的软弱,被一寸寸葬送。

“太保,谢夫人自寿阳有急信至!”

堂外传来的禀报声,惊醒了沉思中的谢安。他慌忙起身,整了整衣襟,才命人入内。

“快!速将信呈上!”

信笺颇厚,竟有六章之多。

谢安迫不及待地拆开阅览。信上,谢道韫一字一句详述寿阳情状:政务几近停滞,城外聚集难民三万余众,无粮无依……谢安读罢,愕然失色。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啊!

让王国宝、庾欣赴寿阳就任长史、司马,确是他亲笔首肯。他并非不知此二人与谢氏素有嫌隙,更非不知淝水大捷后,谢家已成众矢之的。然而,他谢安问心无愧,自认绝无野心,更无夺权之意。他同意此安排,正是想向天下人昭示:他谢安并非宵小臆测的弄权之辈,谢家也不会因一战之功而妄图改变什么。

他万万不曾料到,自己的一片公心,竟酿成如此恶果!

谢安眼神发直,脸上写满难以置信。他继续往下看。关于寿阳城的具体困境,不过一章半的篇幅,他却停顿了三次,方才勉强看完,期间不住摇头,不知是悔是痛。

直至看到信中提及“罗仲夏”之名,看到那“以工代赈”之策,看到“租庸法”的构想,以及谢道韫与此人交谈的种种细节……

谢安的目光骤然凝聚,阅读变得既专注又迅疾。

谢道韫在信中先将罗仲夏帛书内容全文誊抄,又将二人围绕租庸法所进行的谈论,几乎一字不漏地记录了下来。

信末,谢道韫的评价力透纸背:“胸有丘壑,才堪经纬,山野遗贤矣!”

谢安猛地抬头望向虚空,神情恍惚,口中喃喃:“山野遗贤……山野遗贤……”突然,他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悲愤攫住,将手中信笺狠狠掷于地上,怒声长叹:“恨此生晚识罗仲夏!”

满腔悲愤无处宣泄,竟似要怒骂苍天不公!

这动荡世道,华夏大地战火纷飞,流民遍地。而罗仲夏所提的租庸法,正是收拢流民、安定民生的不二良方!

谢安掌权这些年,已是江南最为稳定的时期,北地难民如潮水般涌来。为安置这些流民,谢安曾绞尽脑汁,推行诸多举措,包括组建北府军等。然而,除了用于军事的北府军成效显著,其余安民之策,比起罗仲夏的租庸法,皆相形见绌。

若能早些识得罗仲夏,当时便以此法安抚百姓,朝廷国力何止上升一个台阶?

如今……一切都晚了。

且不论当下庙堂之上,他已有独木难支之感;纵使朝野同心,怕也无力回天。当务之急,乃是挥师北伐,收复失地。此时再行大规模政治革新,无异于痴人说梦……

无论如何,这租庸法,眼下都非推行良机。

谢安回过神,急忙俯身,将散落一地的信纸一张张拾起,重新细细读了一遍。

思及寿阳县的危急情状,谢安暗忖:“是否该将他们召回?”

不妥,甚是不妥。

他下意识地微微摇头。自己如今本就备受猜忌,若贸然召回王国宝、庾欣,陛下与百官会作何想?岂非坐实了他排除异己、欲将江北经营成谢家私土的猜疑?

“那么……修书严词斥责,责令二人即刻履行政务?”

不妥,亦是不妥。

谢安旋即又否定了此念。如此行事,难保那二人不会怀恨在心,反而做出更出格之事,令局面雪上加霜。

他思虑半晌,犹疑半晌,最终拿定了主意——还是好言相劝吧。

于是提笔,连写两封长信。信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谢安文采斐然,这两封发自肺腑的劝诫信,言辞恳切,感人至深,且内容竟无重复。

写完这两封,谢安沉吟片刻,又铺开纸笔。这第三封信,是写给前线的侄儿谢玄的。信中略述了前线与后方的总体情势,主旨是叮嘱谢玄务必持重,切莫冒进,以免后方生变,反予敌人可乘之机,令大好胜局付诸东流。